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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松下清斋折露葵

    这一夜对赵维青无比煎熬。

    身体的劳累,杀人后的心理虚弱,他身心疲惫。然而陌生世界的疏离和对亲人的思念,却让他难以入眠。

    于是一夜间反复浅睡、惊醒、噩梦、再醒……

    早起后在门前的溪水中,看到了一副极其憔悴的面容。

    李进见到赵维青时,很是吃了一惊,以为他受了伤寒重症。

    伤寒不同于风寒,风寒症轻,伤寒症重,类似于现代的重感冒。死亡率虽然没有伤寒杆菌高,但此时也有可能要命。

    好在赵维青这具身体年轻,李进稍后熬些粥给他吃了,出了一身汗,便觉得精神好了许多。李进看到赵维青面色舒缓,并没有发烧流涕,人也没有病恹恹的,才放心不少。

    李进烧水煮了些药草似的枝叶,喝了两碗又留一碗给赵维青,其他的装在瓦罐中,泡在了门前溪水里。

    赵维青浅尝两口,其中有甘草,还有别的不知名药草,喝起来酸酸甜甜略带苦味。

    这是李进每天早起都喝的药茶,早上喝热茶,午后喝凉茶。

    饱腹的饭食要前晌才吃一顿,后晌将到傍晚吃晚饭,只有像赵维青这样的“贵人”,才会有一日三餐。

    闲聊着喝完那药茶,李进忽然道:“昨日只见你使了一记回马枪。今天左右无事,不如对对招?”

    这便是要看赵维青枪法的意思。

    回马枪本身不算高家的秘传,能在马上用枪的将军,多半都有回马枪当做保命手段。

    只是各家枪法发力手法不同,投射动作也自有区别。李进并未看清赵维青动作全貌,只是余光扫到他出枪,到底心中还是有些存疑。

    “这……昨夜休息不好,身上乏力,容我再歇过些工夫。”

    赵维青面上若无其事,心底微微打鼓。

    他有一百种理由可以推脱,也可以直接离开山村,不再面对李进的质疑。他可以独自避入深山,再不出世。

    但内心之中,总有不甘心。

    李进不勉强他,持枪站到屋前空地,缓慢起式。动作缓而不迟,枪形稳而不散。

    几式之后,枪速增快,用枪的多般技巧都使出来。拦、拿、刺、点、崩、砸、撩、挑、压、扫、截,一支长枪被他使得行云流水,迅疾处有风雷隐动。

    招式之间,赵维青很有熟悉之感,看过一遍,竟然就记得七七八八。

    再到后面,却又把那些套路和技巧都收了去,只见枪去如龙、枪守如山,开阖之间,犹如直面深海高山,压得场外的赵维青都有些气促。

    那支枪在李进手中,犹如活物,又神出鬼没,引得赵维青也有些气血浮躁。

    手脚跟着舞动一阵,熟悉感便越来越强烈,一时压抑不住,信手从旁边抄着自己的长枪,跟着李进招式学了下来。

    初起赵维青还生涩,动作缓慢谨慎。一番套路下来,枪招好像就刻进身体当中。后面的招数随意而发,自然而然地施展出来。

    整套定式舞下来,虽然比不得李进那般气魄逼人,但自觉人枪配合流畅,身体也极为舒展。使完一趟觉得不过瘾,跟着又一趟。

    到第三趟的时候,不自觉的还夹杂了六合枪的几个小式过渡。

    看赵维青逐渐进了状态,李进便收枪,退开两步让到一边。先皱眉看着,接下来就不住点头,到后来眼睛看着发亮。

    确实是高家嫡传的枪法不错,枪招是死的,但是枪术是活的,看眼前这个年轻人出招用劲,明显是高家的枪法名家手把手教出来的,仍有涩不足之处,不过是缺乏磨练而已。

    第三趟将过,李进忽然往前进了一步,双手持枪往赵维青腰中横拦过来。

    直面李进枪势的这一刻,赵维青才真正体会一句成语,叫作“毛骨悚然”。迎面看着李进的枪头,瞬间就像是被毒蛇盯住,又仿佛昨天那只猛虎,头皮炸起,后脊冰凉,额头上沁出一层冷汗。

    他努力定下心神,拿枪硬架了一记,跟着顺势劈砸,自觉便使出枪法中一路招数。

    李进也以定式还招,赵维青跟着变化。

    交了十多招,两人的攻防便渐渐脱离了定式,在定式之外不断地演化出新的枪形。

    一时间,院子里风起云动,两人彼此呼喝,兵器交鸣。

    不多时,这里的偌大动静,惊动了村中其他人。

    村子并不大,赵维青早起后走了半圈,前后只有七十三栋各式房屋。大者三间,小者两间,大约能住个三五百口人。

    村民们穿着都比较破旧寒索,不但质地粗劣,而且补丁摞列,裤脚衣袖只有七分长短。其中多数人面色黑粝,头发散乱,手脚头面上都能看到明显的黑皴。

    大部分青壮都进山劳作,或者砍樵或者采获,只有猎人们因为刚下过雨,都留在村中没有进山。

    这些无事的山民们见有人在此打斗,都远远地聚过来看。有几个和李进交好又有本事的猎户,各自拿着钢叉猎刀,打算过来助助阵。

    等他们近前,发现两人并没有生死搏杀,便都聚在数丈外,站成一圈围观。

    有好事的还有旁边跟着指点呼喝,嘻笑议论。

    打了大约盏茶功夫,赵维青渐渐已经跟不上李进。

    李进的长枪用得游刃有余,明显留了三分力。赵维青身体尚未长成,力量先天就比他弱了一截,功夫也远不如他精到,最后几次只能是勉强招架。

    正觉得支撑不住,想退一步认输罢战,李进却呼喝了一声,先往后撤步收枪,微喘了几声才道:“今天先且住,李某腹中空虚,有些饿了。”

    赵维青知道李进存心让他,刚要顺坡下驴,山民中却立刻有人大叫一声:

    “李二哥不会是怕了这小郎,拿晌饭当借口吧。”

    喊话的是个短壮汉子,大约也在三十来岁,面黑须重,瞪着一双大眼,胸口袒露。看样子是专程来挑衅的,大约和李进关系不睦,有些挑拨的意思在里头。

    李进却把手里的枪往地上一拄,指着那人喝道:“贾二,你若不服,便来跟我打一场。”

    贾二手里还提着一把钢叉,嘿嘿笑着走过来,把那叉子往地上咣当一扔。

    “小弟也没吃晌饭,哪来的力气跟李二哥耗,莫非今天的晌饭兄长来管我?”

    看这架势,平素和李进相熟,说话随便习惯了的。

    赵维青自顾在旁边看着热闹,却不想贾二一脸惫懒,走到赵维青面前竖起拇指道:“你这小郎身上功夫不赖,只是可惜年岁尚小,再长大些才能跟我一拼,照李二哥还差得远。他不过存心让你,不是胜你不过。”

    李进急用枪尾在他后臀横扫一记,骂道:“你这泼才,又来说得什么浑话。赵郎君是贵人,休要在这里撒泼。”

    “贵人?”贾二还要调侃两句,回头见李进脸色不好,知道自己大约说了错话,便噤声不再言语。

    “贾兄说得有理。依我现在的本事,确实及不上李兄一二,我自家清醒得紧。李兄存心让我,给我留几分颜面而已。”

    赵维青赶紧打个圆场,自己才是外来那个,没有道理让人为此失了和气。他说的也是实话,稍有眼力的也能看得出李进在让他,只是这贾二没有眼色,竟然当着双方的面过来戳破,不但落了赵维青的面子,连着李进也下不来台。

    他本身是个平和的性子,少于人计较小节。

    李进立刻回过头去又训斥贾二:“你可瞧得清楚,赵郎君是胸怀开阔的人物,不与你一般见识,还不赶紧滚回去。”

    “诶。”贾二耷拉着脑袋答应一声,焉头焉脑转身往回走。

    其他人也跟着哄然而散。

    多了贾二搅闹,两人也无心继续练枪,李进直说贾二是个浑人,别与他计较,自己去摘些山菜,预备烧晌饭。

    他独身一人,显然这些事早就做惯了的。赵维青要去帮忙,被他按到房里坐着喝茶。

    可赵维青哪里是能闲得住的,在屋里转悠片刻,盯上了墙上挂着的两张长弓。

    这两张弓做工精良,弓身大部分被生丝缠紧,只有弓梢半露,显出弓胎和角片。这明显是专门的制弓匠人做的军用角弓,从弓臂形制看,应当是一张硬弓。至于弓胎,因为上了漆,不太好分别木质。角片则属于赵维青的知识盲区,不太能分辨牛角质地。

    可惜弓弦俱被摘下,不能直接上手感受其力度。

    惋惜片刻,突然想起昨夜似乎缴了两套弓箭,都一起堆在屋角,赶紧过去找出一张来,顺便挂上了箭囊。

    但这两张弓却都是单体木弓,制作粗糙,甚至连漆都没有刷,只是涂了几层松油。附近的箭支质地也颇为粗劣,竟然是寻常的杨枝削成,只套了一支铁尖。

    李进正进屋来,见状笑道:“小郎君这是想试试箭,前面便有我做的草靶,乡邻也常有练射术,不妨前去一试。”

    靶场在出门向右不过两三百米,场中竖了几根木桩,分别钉了圈靶和人形草靶。地上垄了几条沟线,大约从二三十米到将近百米。

    手上这张弓张力不足,最远的两条沟线肯定没戏,赵维青毫不托大,直接站到最近一道沟线。

    手指弹了弹弓弦,韧度着实一般,便从箭囊中取出一支箭,双指夹箭,拇指勾弦。

    赵维青过去更习惯用中三指勾弦夹箭。但那是竞技复合弓,手里的传统弓还是用拇指和食指定箭勾弦更为精准。

    连着射了三箭,第一箭失了准头,擦着圈靶右侧飞过。第二箭钉在靶子左下。第三箭仍然在左下,只是更靠近靶心。

    连开了十几次弓,已经能十支有九支中了红心。

    踩的沟线也挪到第三条,大约三四十米,再远弓力便不及,不但容易偏心,就算勉强中的,也不好钉到靶上。

    箭囊中的箭拾了三次,他才意犹未尽地离开了靶场。

    今天拉弓次数到了头,弓要休息,人也需要。

    ……

    在李进处一连住了三四日,李进不说赶,赵维青亦不说走。

    每日早起练两趟枪法,熟悉一番弓箭。吃过晌饭后进山打猎,或者砍樵。

    墙上的一石二硬弓,他也能拉满几次。到底是身子骨没有完全长成,做不到李进那样轻松拉开几十次。但是眼力准头都是上佳,射杀几回猎物,也是相当精准。难得被李进称赞了几回。

    两个配合着打了数次猎物,竟然比平日李进独自狩猎丰厚得多,獐鹿鸡兔这类的猎获多了五成,甚至还合力杀了两头成年山猪。

    这几日下来,两人相得甚欢,颇有些相逢恨晚的知己之感。

    李进性格稳健,为人方正。赵维青本就是军旅出身,此时虽然占了少年的身体,行事风格却常近于中年人。

    两个人做事投契,又各有见地,无论打猎还是杂事,合力做起来事倍功半,聊起家国之事也是无比投机。

    只有各自来历,都有意识避开,不问,也不提。

    李进家中备着文房四宝,竟然也常习书法。

    他能写隶、楷二书,有的锋如刀切,过于锐利,又有不少中正平和,骨正肉丰。

    看其中题跋,形势锋锐的,大多是数年前所写。写得越近,便越平和。

    好似换了一个人。

    赵维青自己曾练过硬笔,毕竟机关工作经常用到手写文稿,需要一手能拿得出手的钢笔字。毛笔书法他却不擅长,所以最初偷偷独自运笔。

    好在前身身体记忆还在,初起生涩,然后逐渐流畅。摹了七八份颜楷,又转了颜行,再转颜草。其中楷书最佳,草书功夫还不到。

    后来写的让李进看过,李进却说赵维青摹的虽然是颜楷,却更著柳骨。赵维青这才恍然,又试了几帖,果然风格更贴近柳公权。

    到了如今,前身能遗留下的印迹,赵维青都尽力恢复不少。至于前身的记忆,已经彻底在脑海中消失。

    赵维青不知道将来等待他的,究竟是何结果,唯有走一步看一步,见风使舵。

    山民们的生活,他大抵上还习惯。

    又惬意闲适地过了两日,这日下午,赵维青和李进去从深山里猎了一只麋鹿回来,由李进剥了鹿皮,赵维青将鹿肉四腿去了,砍下胸肋,其他的的大骨都剔去,等着让村中专送野味的将骨肉送去镇上卖了,鹿腿留下来腌了风干,还有一些碎肉也晾出来做肉干。

    刚把骨肉送走,赵维青打算自己腌条火腿,却见贾二匆匆忙忙地提着钢叉过来,走近了便嚷道:“李二哥,村外来了山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