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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节 春愁难遣强看山

    凡是知晓南唐后期历史的,必定也听过林仁肇的大名。

    对于南唐来讲,林仁肇犹如战国时的李牧,中流砥柱般的人物。

    只是,这位南国柱石,在宋军进攻南唐前,被赵官家用了反间计,被李煜鸩杀于狱中。只因为强悍如赵匡胤,也对他深为忌惮。

    此前面前这老者,却自称是林仁肇?

    “老大人是江南国林德元?”

    李进的惊诧不亚于赵维青,林仁肇三字出口,他的敌意便立刻消去大半。单刀仍然在手,却没了杀意。

    “正是林某。”

    老者声音沉稳,此时报出名字来,本来显些佝偻的身躯又拔得笔直。

    “看来,是冤枉李国主了。”

    赵维青哂笑一声。

    林仁肇出现在淮南,那就是李煜并没有真的杀了这位名臣,表面上放出消息说他死了,其实却悄悄地来了淮南。

    收复淮南是林仁肇的夙愿,宋军进军蜀(后)汉时,林仁肇提出借机恢复旧土,派大军进淮南。不过李煜惧怕惹恼宋人,当面驳回不用其策。

    林仁肇一直对淮南念念不忘,如今正好拉起旧部反宋。

    到李国主三字,林仁肇的脸色瞬间暗淡,刚刚升起的气势为之一挫,显然是被直接戳到痛处,让他难以自持。

    “老朽只是苟且而已。”

    “既是苟且,当隐瞒姓名才对。以老大人的名声,这一坦露,便是个你死我活的下场了。”

    说话时候,赵维青有意无意地向李进那边瞟了一眼。李进却持刀肃容,向着林逋立而不发。

    “既已是亡人,老朽早已不在乎死活。不过是想以这贱薄名声,换老夫族侄和其他属下的性命。不知道殿下能否宽仁?”

    “这……”赵维青有些犹疑。

    倒不是不想宽仁,拿下林仁肇换百十个山匪性命值得。问题在于眼下,官兵完全是一副赶尽杀绝的模样,他就真的是赵德芳,区区一个皇子而已,那些宋兵根本不认识他。在这深夜之间,一时间也无法去找官兵指挥将领,万一被官兵当成贼人砍了,才真叫冤枉。

    旁边林逋听得大急,大刀一挥,回头对林仁肇急声叫道:“叔父使不得,我林逋拼了这条命,也把这几个宋贼留下,你赶紧离开便是。”

    说着,把刀头往回一扯,斜着自下而上削向李进的左手弱侧。

    这个家伙表面疏狂,暗地里藏着谋算。早暗暗地把刀摆好位置,猛地发力砍过来。尽管右肩用不上力,但偷袭之下,或许也能竞功。

    李进向来堂正,又对林仁肇消了杀意,一时居然没反应过来。

    只是赵维青并不信任林仁肇,李进现在状态明显不对,他早就留心着变动。林逋刚挥刀,赵维青立刻向他急跨一大步,对着刀杆猛劈下来。

    同时听到林仁肇一声怒喝:“林逋——”

    铛——铛——嗵……

    连着三声响起,头两声是赵维青和李进前后挡住林逋大刀,李进向后退了一步,并未受伤。

    那声“嗵”,是林仁肇从背后一脚,正踢在林逋后心。林逋本来就在挥刀用劲,被林仁肇借势一脚,踉跄一步便嗵地摔成狗啃泥的架势。

    其实林逋肩头有伤,十成力用不到五成,根本伤不到李进。被赵维青单刀猛砸,伤口迸发,已经不得动弹。

    “把他绑起来。”

    角落里一直没有存在感的匪兵甲,这时终于派上了用场,哪怕腿脚不便,也赶紧乖乖地听话过来,腰带解下来从林逋背后绑住他双手。

    “夯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等匪兵甲绑好,林仁肇仍然不解气,又猛踹了林逋两脚。

    “族侄不长眼,得罪了,旦在罪责,全在老夫一身,请殿下和这位官人恕罪。”

    赵维青并不置可否。

    毕竟林仁肇最后一脚,是在林逋出手之后。若是林逋真的一击得手,他会不会立刻拔刀向他,真的难说。

    战场之上,人心叵测。

    林仁肇确实是能臣名将,却是南唐的忠臣。被李煜鸩杀不死,逃出来后仍然不忘袭扰宋军,救助江南,可见江南国在他心中之重。

    一个皇子殿下,哪会让他这般轻易认输?

    李进继续沉默,但手中的刀锋却重新指向林仁肇,还扭头看了一眼身后。

    “先回村中吧。”

    官兵迟早要到村里来,此刻在野外敌我不分,还不如先回村中等着。到时候村中青壮团团守住,林氏叔侄再有异动,也逃不出几十人的合围。

    林仁肇平静地让匪兵甲扶着林逋在前,他和赵维青并行,李进缀在最后,从林中返回村里。

    村中得了交待,山上的猎户们都撤了回来,留下贾范、贾礼等人留守山口,防止溃逃的山匪前来,同时也准备迎接官兵。

    其他人各自先回去休息,贾二执刀站到门外守着,房里剩下林仁肇叔侄和他们两个。。

    照顾林仁肇上了年纪,让他在椅子上坐了,又沏了碗热水给他。

    林仁肇环顾周遭,大为感叹。

    “虽不知殿下为何耽于山村,以殿下以皇子之尊,能够甘于如此清苦之地,倒教老朽刮目相看。”

    赵维青微微一笑,回道:“林相公亦是身份尊显,不也在深山吸风饮露?”

    林仁肇立刻摇头。

    “老夫是已死之人,又多年行伍,早已习惯。殿下生于帝王之家,自幼锦衣玉食,以殿下尚未及冠之龄,既能上阵杀人,又能尝百姓之苦,自老朽所闻,殊为难得。”

    “林相公这是捧杀小子。事到如今,在下和李兄倒是想知道,林相公为何死而复生,又落到这大别山中落草?”

    赵维青知道旁边的李进一直想问,但自从确定赵维青身份之后,他就很少主动开口。赵维青自己也很好奇,这样一位青史留名的能人,怎么逃过那一杯毒酒的。

    林仁肇却不接赵维青的话,又把视线转向了旁边默不作声的李进。

    “方才老朽就想一问。这位官人知晓林逋姓氏,便问老夫名讳。听得老夫报了姓名,原本满身杀气,几乎瞬间便消去。敢问官人,可是与老夫或是林氏有旧?”

    赵维青在旁边观察着李进,看他眉角抖了一下,只是照样不说话。

    林仁肇也不着急,端碗抿了口热水,轻拭了拭口边的白须,又对李进道:“官人不愿说,老朽倒是可以猜上一猜。”

    他放下碗,饶有兴致地再次端详李进,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道:“从殿下称呼看,此前与官人并不相熟,可见并不是官兵将领。这屋中陈设,当是官人居所,独居在山中。不是宋国军将,却是沙场上的本事,那自然就是边国和方藩的将军。只是为宋国所灭,又不愿身事宋国,所以落在山中作一荒野山民。”

    从侧面,赵维青清晰地看到李进的眼角连着抖动数下,又连续眨了几次眼睛。

    “闻得官人姓李,江南国李是国姓,亦是大姓,但宗庙犹在。

    孟蜀李姓几家,尽已归宋。

    只有荆南李氏以及原淮南节度李重进,俱离此地不远。

    不知道,官人是荆南李氏,还是淮南李氏?”

    说罢,林仁肇也不管李进如何反应,自顾又端碗饮了一口,然后微撩了一下眼皮瞅他。

    老贼!赵维青心底暗骂一句。

    这老家伙表面上是在探李进的根底,同时也在试赵维青的心思。赵维青对李进稍起疑心,他必然还要进一步撩拨,如果能让他和李进反目,对林仁肇来说自然是最好不过。

    可惜赵维青这个皇子半真半假,人是真的,心却是假的。

    无论李进是宋朝人、江南人或者契丹人,目前都对赵维青没有本质的区别。

    当然,万一李进和宋国赵氏皇族有仇,他心中对赵维青戒惧,就又当别论。

    林仁肇混迹官场数十载,这些权谋之术玩得纯熟。只是时间长了,却忽略了一件事:朋友,重义而不重利。

    他这番挑拨,换做各怀异样心思的两个人,哪怕是对着真正的皇子殿下,多少都会有些作用。

    不过对李进和赵维青而言,多半要让他竹篮打水,空费口舌。

    正想琢磨着开口贬损他几句,李进忽然张口应声了。

    “家父,南平殿前都指挥使,李景威。”

    声音不大,却犹如惊雷一声,把林仁肇震得手中水碗一晃,失手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李进的嘴角微微向上挑起,眼角向后拉扯开来。

    他是故意在看林仁肇的笑话。

    这些官场伎俩,早就经见过无数次。虽然刚刚而立,朝堂上也经历过几次风雨,这种简单的离间,他根本不屑一顾。

    李进也想看看赵维青的反应。在他预想当中,赵维青就算心思坚定,不会为几句话对他动摇,至少也会有所喜怒。结果这位少年皇子比他还镇定,脸上连丝波动都不曾有。

    “你,你……你是阿进?”

    老头脸上早就失去了那份平静,站起身来立在堂中,满是皱纹的脸皮抑制不住的抖动,仿佛脸上覆了一层假的面具。近尺长的白须,全零散在胸口前的衣襟上。

    声音嘶哑,如同塞了破麻。

    林逋都瞪大了牛眼,使劲瞅着李进。忽然张口叫道:“阿进,我是你舅舅,还不放了舅舅我?”

    这一嗓子甚是破坏气氛,气急败坏的林仁肇伸腿狠踹了他两脚,才让林逋重新老实下来。

    林仁肇不再去管他,急迈两步到李进面前,双眼紧紧盯着李进的脸。此刻的他,就如同寻常盼儿女团圆的老人,眼光中闪烁着光芒。

    “你们一家都无事吧,你母亲可安好?”

    “母亲身体康健,兄弟姊妹也都无恙。”

    李进的语气也有些激动,不过相比林仁肇,他要冷静许多。

    “廿年多啦,上次见到你们,你不过三四岁,如今一晃也该而立。你若不说,我如何知道,站在面前的就是我的外孙。”

    林仁肇止不住的激动,感叹非常。

    “李进见过阿翁。”

    李进退了一步,双膝跪下,双手扶地,全身伏倒。

    宋人不讲究磕头,见长辈最大礼节便是这种“肃拜”。

    林仁肇赶紧弯腰把李进扶住,让他起身。

    赵维青拍了拍比他们还激动的林逋。

    “啥事?”林逋眨了眨牛眼,这才恋恋不舍地把视线转向赵维青。

    “李兄和林相公这是……”

    李进称呼林仁肇阿翁,又执晚辈大礼,分明就是一家子。

    但岂有一家人互相不认识的,看李进在山林里的模样,对林逋可是一点没有顾着亲戚的情面。隐约觉得李进好像对林仁肇被捕回来,还有几丝快意。

    “他们是亲祖孙。”林逋开口,把赵维青先吓了一跳,便以为李进也出自林家。既而想到此时人称祖孙,也有外祖和外孙之意。

    合该李进的母亲姓林?

    恍然间觉得,李景威的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一般。

    “亲的?”赵维青追问道。这看着不像是亲祖孙的模样啊。

    林逋翻了个白眼给赵维青,依然还是给赵维青解释道:

    “叔父先后三位正室夫人,李进母亲正是我第二位婶娘生的。”

    敢情不但是亲的,还是嫡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