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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中心

    “我独困伤悲,把欢笑留给世人…”

    当结束语飞出呢喃的咽喉,逼真的视界陡然收束,如谢场的银幕般无光送别了漂泊数十载的灰都大夫。

    复苏的赛尔也告别了历史,与现实重逢。他已经数不清楚这是视界第几回失控,可他深信,失控的视界是敌人故意设置的绊脚石,诙谐地赢了他一城。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敌人会用这种方式战胜他。

    回看目前,他是在何处?星光熠熠,人来人往,静谧与欢闹相交,星菊与月影对衬,居民们谈论琐事与新闻,学生们描绘风景与人像,游客们摄影留念…

    是瑟兰的晨曦,权之木顶端的广场,是同一个世界里不相同的地方——

    一个和平的地方。

    是梦吗?为什么梦到了这里?

    不,膨隆的肌肉,粗硕的骨骼,难以压抑的力量,无法平息的躁动都在告诉赛尔,这不是梦。

    切实受精灵先祖攻击,肉身匪夷所思地生长,祈信之力攀升至不曾理解的高度,因视界的失控而晕厥,因视界的终结而苏醒…

    此刻,正在晨曦。

    在赛尔平息诸多线索造成的冲击时,打败他的先祖可亲地问候了:

    “你醒了,依凭。”

    声音来自左手边。赛尔扭头一望,但见先祖卸了铠甲转着便服,与他并排坐上长凳,仰望星菊外的月空。

    赛尔猛握拳头,几欲蹬开长凳反手肘击。但先祖的沉静是无形的刀锋,抵住了他的喉结,迫使他放弃主动权,转而听先祖说:

    “还想战斗吗?依凭?”

    在这里战斗,不是理性的选择。先祖的手段,赛尔在灰都尝遍了。他能反制先祖的概率微乎其微,贸然动手的结果必是殃及无辜,且耐心聆听,看看这忽然亲切如老朋友似的先祖耍着什么名堂为妙。

    “不用再战斗了,依凭,”先祖只抬手指月,那弯弯的月牙登时便充盈了些,“待在晨曦吧,我会守护你的。”

    守护?守护什么?

    条理不明的回答,且前因后果一概不知。赛尔不能说是茫然,只能说是不知所措:

    “守护?守护我?”

    “是,守护你,我想要守护你啊。”

    “为什么叫我依凭?”

    “依凭是你的真名,”先祖微勾手,一朵星菊遂飘零而至,经她的手点于赛尔的眉心,点亮了慈祥的温和,多接近嬉弄孩童的长辈,“你的姓氏是虚妄,你的名字是无稽。我赐你的命名方是真相,依凭。”

    “乱改别人的姓名也太蛮横无礼了…”

    “我有这个权力,因为我是你真正的母亲。”

    辩解时,先祖依然娴静。在赛尔眼里,这分娴静却是胡闹,胡闹到他无言可对,只好嘀咕道:

    “嗯,我妈妈喝醉了都不会讲这种傻话。”

    “不信任我吗?依凭?也是啊,我用暴力测验了你的潜能,从你的角度考虑,我是不值得信赖的。”

    赛尔实难理解先祖谈及的信赖,一时结巴了:

    “那您…您还真不是个自高自大的人啊…”

    先祖笑着伸出手,如同从幼儿园接孩子回家的母亲般摩挲赛尔的头顶:

    “我说过,你是我的孩子。放心吧,我会守护你的。”

    赛尔俯视着矮过他下巴的先祖,心生无名之火,失口辱骂,又惊慌地捂住嘴:

    “神经…不,抱歉!我不是…”

    “依凭,你的本源正浮躁。更多的巅峰,更强悍的力量,更丰富的能力,滋生了更难自制的欲望与冲动。时至今日,你仍相信你的爷爷、以帝皇使者自居的武神是理智者?你仍相信他的诚意,而抗拒我的善意?”

    “敢问,我有什么理由不相信班布爷爷…”

    面对赛尔的置疑,先祖的眼里孕育起旭阳,反耀得赛尔汗流浃背。而先祖的回答,仍是莫名其妙:

    “他向你致歉,他对不起你,从始至终,他都在伤害你。”

    “伤害我?”赛尔擦擦汗,转头错过先祖的目光,憋不住窃笑了,“伤害我的明明是您吧…”

    “你是指我的攻击?你有受伤吗?依凭?”

    “呃,没有。”

    “你有感到痛苦吗?”

    “没有…”

    “你有察觉到我的恶意吗?”

    “没…”

    “依凭,我说过,我是你真正的母亲,我不会伤害你。”

    “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赛尔站直身,眼神肃穆,高大的背影遮蔽了月光,将先祖覆盖在黑暗里,“你是说服不了我的,用出你的祈信之力吧,我们到无人的安全地带去分高下,别牵扯无辜的人。”

    先祖没有答应,亦没有拒绝:

    “你很明智,依凭。但视界所见的历史有局限性,仅是往昔之影,依凭。

    的确,你每一次承受极限以上的攻击,都会觉醒新的本源,从而抵消伤害,助你觉醒。如此往复,你的本源终究会赶超我,达到我无法战胜的高度。

    你是无敌的啊,你注定会苏醒。”

    “您的表述能稍微连贯且直白些吗?”

    “假如我的表述太过直白,你苏醒的日程会提前,”先祖离开长凳,走出赛尔的影子,隐没在采风的艺术生之间,“那正是你的班布爷爷所期望的,而我不允许他的期望实现。放心吧,我会守护你的。”

    先祖是自说自话,全没把赛尔的问题听在耳里,令赛尔无措地焦急了:“等等!你究竟…”

    “留在晨曦,勿要跑动,压抑使用本源的躁动,如今的你是移动的天灾,稍有不慎,你拂出的气便是飓风,你挥动的手便是利刃,你踩出的步伐会撼动地核,你温柔的拥抱会碾碎爱人——

    你是不情愿伤害别人的乖孩子,我知道的,依凭。”

    先祖的笑声狡猾且卑鄙,令赛尔大梦初醒。感情先祖在灰都对他的袭击,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有针对性地催生他的祈信之力,借此限制他的人身自由!

    经先祖的攻击后,他的祈信之力是升华到了第几巅峰,他暂时算不清楚。他明白的是,在人口稠密的晨曦城,若爆发祈信之力,他必然伤及路人;若禁用祈信之力,他必然逃不出先祖的手掌心。莽撞发难的后果,就是像邦联科幻电影里的超级英雄与外星人打架一样损毁建筑冲烂人群,稍不留神便夺走周围群众的性命——

    畏首畏尾!自觉醒祈信之力后无往不利的他,竟被人用这种恶作剧级别的手段所降服?

    别妄自菲薄了,动手,动手。动手!任先祖鞭笞戕害以鼓舞潜力!举足覆手之事,何需多虑?

    绝不能被这种屈辱的方式所禁足,别信了先祖的鬼话,顾忌是最廉价的借口!所谓祈信之力,不过是手中的道具,役使只在转眼,哪会殃及无辜!来吧,释放祈信之力,同先祖杀个酣畅淋漓!

    去攀登更巍峨的巅峰吧!用压倒万物的巅峰去摧毁先祖,去矫正伊利亚,去打败使者,去镇压格威兰,去改变想改变的一切!

    所谓的希冀是举手之劳还是无测之梦,取决于祈信之力的高低!

    等?还等?

    怯弱的孩子,就这么畏惧暴戾?

    你的决心和信念都溜到哪去了?高谈阔论而不付诸实施…

    何其悲悯。

    这缥缈的声音又浮现了,在嬉笑中蛊惑,在蛊惑中嬉笑。到底是谁的声音?是哪里的蛊惑?是何方的嬉笑?

    别乱想!管不了那么多了!没有错,没有错,笑得没错,劝得没错,说得亦没错。

    祈信之力,是该动用了。

    “不…”千钧一发之际,赛尔攥紧袖袍,汗流满面,困入了极少见的恐惧情绪中,“那是我的…心声?”

    先祖所言不虚。在祈信之力的影响下,赛尔的心态犹如未能结晶的硝化甘油,稍有晃动就会产生连锁式的爆破,后果不堪设想。

    心悸之余,赛尔不免揣测,那位拥有最强祈信之力的班布先生,日夜都在忍受这怪诞的引诱么?

    “忍耐吧,依凭,忍耐你的本源吧,”趁赛尔分神,不知藏在何地的先祖隔空传音,提出了一个充满诱惑力的条件,“我会帮灰都的人摆脱旧时代的镣铐,回归悲哀而幸福的真实。”

    赛尔慎重地敬畏道:

    “你想怎么做?”

    先祖的笑声依然祥和得诱人安眠,可先祖的方案,又张扬着冷漠的暴力,不留商讨的余地:

    “我会让贤者解除对奥兰德家族的庇护,而贤者会同意的。”

    谜语似的劝告、威胁似的应允,仍能让赛尔筛出关键信息。综合班布爷爷在圣城的反应以及他在永安行过的凶罪,他约摸推演出了先祖的隐晦之意——

    你的体内寄宿着怪物,依凭。

    可那是什么样的怪物呢?或许,赛尔只消发出一则简短的通讯,质问班布爷爷到底瞒着他何事,真相自然水落石出。

    前提是,远离凡尘的帝皇使者愿意回答赛尔的问题。

    答案本身并不煎熬,等待答案的时间才是真正的煎熬。迟迟等不到班布爷爷的回答,赛尔的愁容渐羸弱,引得路人瞩目。

    这位俊美胜木精灵,高大逾搏击者的梁人游客,忧虑的是什么?

    “赛尔哥哥?”

    一个少年的声线忽然响起。这熟悉又陌生的语调,冲淡了赛尔的疑虑。赛尔转向发来问候的少年,依稀辨认出他的相貌,欣喜而担忧地试探道:

    “阿纳塔?”

    四年不见,赫然少年的阿纳塔解下书包,拘谨地站了许久,方释怀地坐到赛尔的右手边,落寞而缅怀地低语了:

    “赛尔哥哥,你长得这么高了?”

    久别重逢,赛尔却支吾其词,不敢轻易回话:

    “阿纳塔,我…”

    阿纳塔如幼时仰望着他,却没有扑向他的怀抱,改为用拳锤击他的胸膛,顽笑着打趣:

    “你是大人了,赛尔哥哥,但你还是和从前一样美丽。”

    美丽?

    赛尔苦笑了。

    容貌的美丽有何用?有力量而难支配,有梦想而难落实,有行动而难自由…

    他是个一无所获的弱者啊。

    如何界定弱者与强者,是一个永存的难题。拥有财富的是强者?觉醒祈信之力的是强者?一贫如洗的是弱者?体弱多病的是弱者?胜利的就是强者?失败的就是弱者?

    谁才是弱,谁才是强…

    不论成败,不论贫富,不论身份,不论职业,不论力量,强与弱的界限,该怎样区分?

    或许,饱尝富贵而坚守本心,历经磨难不忘初衷,不管身处何种境地,都能履行原则的人,才是真正的强者。

    而今,勉强称得上强者的维奥威夫睁眼了。他睡在温暖的波涛中,感觉迟钝,瞳孔失焦,再怎么张望,望到的都是彩虹色的圆圈圈。

    他奋力抬起手,摁压着眼皮,自嘲似地笑了:

    “是天国?我上天国了?”

    多彩的圆圈逼近了,扭出一张苍老的嘴唇,布告道:

    “是的是的,孩子,是天国的福荫在和煦你。”

    “哦…是天国了…

    装神弄鬼,上了天国你们说个鸟的博萨语?升天了还玩种族歧视?瞧不起我们梁人是吧?”

    随着兴奋药剂的注入,维奥威夫的视野恢复清晰。一位身穿手术服的医生在他眼前晃手指,那蓝蓝的眼瞳是格威兰人的典型体貌特征。在确认他神智清醒、体征稳定后,护士迅速收场,把他推出抢救室,顺便安了他的心:

    “亚德瓦尔?那个金精灵健康着呢!氧疗两天就能出院了。”

    “那就成…”

    他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躺进病房后,他模仿堂妹的语气念起梁语,找回梁人的场子:

    “三刀,你真他娘够份啊!”

    可在一个冰冷的女音前,刘刕的分量顿时轻盈了。果然,银发灰眸的赵小姐哪能轻饶他,早就候在病房里,用蜥蜴似的眼睛盯死了他,俯在他身前笑出刀尖般的犬齿,恨恨骂道:

    “天杀的关系户,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能弄死你?”

    再见这位无理刁难自个儿的赵小姐,刘刕可懒得甩她好脸色,啐道:

    “胡扯,我怎么就成关系户了?”

    “呵,占便宜的小贼可爱狡辩,”赵小姐的林海口音,俳谐得惹人发笑,“得好处买乖,不知道羞字咋写哇?”

    刘刕懒得跟赵小姐掰扯,把自家祖宗十八代的成分都报了一遍,非要她说明白自家的关系硬在哪里。

    这一报,赵小姐的脸色登时白了又红、红了复白。好半天,她才坐住一把陪护椅,艰难地撑直腰杆,捂着脸碎碎念念:

    “娘的个,跟我闹乌龙呢这是?”

    磨平赵小姐的脾气,刘刕算是乐开了花:

    “不是,好婆婆,谁跟你交代的我是关系户?”

    “我哪晓得!”明白误会人的是自己后,赵小姐克制住激烈的措辞,咬得牙咔咔响,“他娘的个怂皮,给我说要给你特殊照应,我一寻思,不恶心你一把就亏了本了,谁想到…”

    清楚赵小姐为何要无端迫害后,刘刕的话头霎时讥讽了许多:

    “哎呦喂,亲奶奶噫!你还是怕我出事,一看我遇险,来救我了啋!好心善的一个,一个好心善的!”

    “再臊皮,撕了你的嘴!”许是给刘刕气到,赵小姐一巴掌扇鸣了他的耳朵,“爱找死换个地方,别死在我的地盘上,死在天际山里!滚!”

    骂完,赵小姐让整座病房带着刘刕滚了出去,她本人则潇洒地闪走了。

    “呵,滚滚滚,自己倒先滚了…”刘刕看着摔得摇晃的病房门,打趣道,“相对运动,你滚我也滚,聪明伶俐!”

    赵小姐离去后,护士们推着新的病人入住了。一进门,这位病人便跌过来,用瑟兰语高喊:

    “维奥威夫!帝皇有眼啊!”

    “嗯,您要压死我吗?”维奥威夫推开亚德瓦尔,在护士的帮助下换为躺坐体位,“朋友,亏待了啥都不能亏待了身体,多补充营养,锻炼肌肉,你的身材还有得救啊!”

    一语出,亚德瓦尔羞得抬起手,终是没刮他嘴巴子。见状,护士忙来劝架,把亚德瓦尔架上邻床,笑道:

    “小情侣,医院要肃静啊!”

    维奥威夫立刻扼杀住护士的流言,询问这医院里还有无梁人患者。护士遗憾地表示,暴风雪掩埋了天际山的道路,旅行者们悉数返程,他们两位既是抢在暴风雪前爬到山脚的倒霉蛋,也是唯二的住院病人。

    维奥威夫感慨了:

    “呵,好运总是与噩运相随啊。”

    不过,依护士讲,有几位志愿者是梁人。如果维奥威夫愿意,护士可以同科考中心的领导报告,安排一个老乡会,抚慰他的寂寞之情。

    他本以为有老乡侃天,哪知道这几位老乡是老掉牙的烟鬼,个个都熏入味了!一开口,那嘴巴,那黄牙,臭得他直反胃。可碍于情面,他又不好反悔,便委屈亚德瓦尔一起受罪了。

    其中一位老大爷犯了烟瘾,抓心挠腮地难受,不高兴地瞥向刘刕:

    “弄啥,你这娃子弄啥嘞?”

    “嗯,老先生们,这不是躺床上下不来么,想打听打听…”

    又一位老头开骂了:

    “打听个锤子!病好了自己看去!要书有书,要纸有纸,石板莎草纸羊皮卷多的逑发,问我们作甚!”

    “哎不是,大爷你这态度能不能…”

    第三位大爷呸了一口,不屑道:

    “猪脑壳!这里的事密不外传,想商量颠覆朝晟的阴谋诡计?国外说去吧!”

    吵来吵去,刘刕才明白,这帮子大爷是愤恨朝晟的梁人,自小就随父母跑来此地,一辈子没外出过。他们一开口,就咒祖仲良是狼心狗肺,把梁人骗去给“网”当狗,咋也听不进劝。他们这么说,刘刕是真没法沟通,辩不动,真辩不动,太偏执了。

    “唏!你小子,莫听过祖老东西的黑料吧?死在他手上的朝晟人,比战时给棕皮鬼子噶了的还多!”

    谈着谈着,糟老头子们揭起朝晟元老祖仲良的黑料,什么肃清叛党、戕害富豪、暴虐军官,听得刘刕咋舌:

    “原来祖先生弄过这么多花活?”

    “嘿,你以为?”一位晕乎乎的老头子扶着墙,越说越急,不一会儿便大口喘气,“骂骂骂,骂死他!他还能从阎罗殿回来炮决我不成?哈——”

    话音未落,老头子一个倒栽葱摔在墙角。刘刕还以为他是起了顽童脾气,便上去拍了拍,可一拍,刘刕就发现,这老头子是断了气!

    医生护士收拾遗体时,余下几位老头合起拍,唱起脏歌来:

    “山山山,山他奶奶的山!爬爬爬,爬个蛋蛋的爬!”

    刘刕是一脸懵,连叫唤医生赶走这几位“志愿者”的闲情都没了——

    这地方是科考中心?不是精神病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