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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话 柳公子

    连日的阴雨过后,武昌城便入深秋了。

    城东的道成寺后院里,两株老树叶落缤纷。

    秋叶还未落到地上,便被一对长短刀掠过,随着一阵旋风,舞到了半空中。翩翩翻过几圈,再落下时,已从一片变作了两瓣。

    柳亦隆在后院中把一对长短刀舞得虎虎生风,卷起风沙阵阵。长刀势强力猛,短刀快如闪电,惊得满院秋叶上下翻飞。

    一套长短刀法落定,柳亦隆收下双刀,定住身形,不见半点喘息。漫天秋叶莎莎落下,似秋雨一般,将地上的沙土打起阵阵涟漪。

    后院深处,传来了孩童稚嫩的笑声。

    柳亦隆回身望去,见是江月容抱着孩子,从禅房走了出来。那孩子从母亲怀里侧过身子,睁着好奇的眼睛,望着院子里翻飞的秋叶,伸着手要去抓取。细碎的秋叶打在他的小手上,留下点点痒动,惹得这小家伙咯咯地笑着。

    “柳公子果然好身手。”江月容笑道。

    柳亦隆急忙收了双刀,向江月容行了一礼:“姑娘,冒昧了。这刀法是几百年流传下来的,不敢荒废,故每日都需习练。”

    江月容只是笑了笑,抱着孩子进了院子,将手中的纸风车放到了孩子手中。孩子拿住风车,兴奋地挥舞了起来,似乎天下间所有的恩怨情仇,都不如这一纸风车有趣。

    自那一夜洋枪夜袭之后,过了几日,再没有人来这破庙寻江月容了。柳亦隆在武昌城里散了几句流言,说他亲眼确认过,江月容不在道成寺。多亏他这几番口舌,让道成寺回归了往日的平静。野雪还在江南风处养伤,石老三也在那边住下,道成寺里没了护卫,柳亦隆不大放心,便在道成寺的后院里又多住了两三日。每天一早,他便在这后院演一遍长短刀法,然后便去城里寻一寻赏银的生意,晚上再回这后院住下。他这样的逐赏银而生的人,是不会在武昌城留太久的。离别的日子迟早要来,但走之前,他想先确认江月容的安全——也在离别之前,多看江月容几眼。

    这一日的刀法练完,江月容带着孩子进了后院玩耍,柳亦隆却不离去,只是站在江月容身后,有什么话到了嗓子眼,却不知如何吐露出来。

    江月容听得到身后柳亦隆踟蹰的脚步,想象着他不知进退的模样,心中忍不住窃笑了一声。她扭过头去,笑着问道:“柳公子,是有什么话要说么?”

    柳亦隆尴尬地笑了笑,轻声答道:“有件事想问,想请姑娘不要介意。”

    “公子不必客气,你几次三番搭救,小女子感恩不尽,自然知无不言。”

    “江姑娘……”柳亦隆轻声说道,“我想知道,我的功夫能不能胜过你……”

    江月容微微一愣。

    柳亦隆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长短刀:“我在武昌城已经没什么要紧事了。离开前,我想至少与你比试一场。我想知道,若当日我真的为赏银而来,能不能胜得过你。”

    江月容低下头,沉吟片刻。她抚了抚孩子的脑袋,轻轻做了个鬼脸,把孩子逗得一阵手舞足蹈。

    “柳公子,你想怎么比试?”

    柳亦隆想了想,放下了手中双刀,走到院中的一株秋木前,摸了摸那落去了黄叶的树枝。

    “江姑娘,你用什么兵器最趁手?”

    江月容用一根软软的细绳把孩子的腰轻轻束在矮凳上,转过身,轻轻答道:“两柄短刀。”

    柳亦隆折下两根短枝,甩手扔向了江月容。

    江月容看两根短枝近了,探手接住,分毫不差。

    柳亦隆在心中暗暗叫了声好,又从树梢折下长枝一条拿在左手,短枝一根握在右手,绕着后院迈开了步子。江月容甩动手臂,将两根短枝在手上来回翻飞,摸索着手感力道。

    二人走了几步,围出一小块空地来,各自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摆开了起手式。

    后院里的风,静了下来。

    柳亦隆这边,左手将长枝举过头顶,右手把短枝藏在腰间,侧蹲马步。这一式,正是那夜在大殿里,三合大败盲剑客秦炳的招式。

    江月容左手枝反握着横在眼前,右手枝背到身后,压下弓步正面对着柳亦隆。她感觉到,自己内心里涌起了一股许久未有的兴奋感。

    “柳公子,得罪了。”

    “江姑娘,请。”

    秋风起,沙尘落。

    院墙边的孩子兴奋地拍着巴掌。

    院墙上,一块碎石松动了,从墙头滑落下去。石子打在地上,被一片沙土惊了一下,弹地而起。

    那碎石弹起的一瞬,后院里的战斗猝然开始了。

    江月容脚下一踩,箭步冲出,其势之迅猛让柳亦隆心中一惊。他一双眼还没瞪起,江月容竟已杀到身前,左手枝逼近了柳亦隆的咽喉。

    好凌厉的步法。柳亦隆在心中叹服道。

    他急忙后撤半步,左手长枝从头顶轮转舞起,顺势向身前横扫过去。长枝到时,江月容早有准备。左手枝从柳亦隆眼前划过,反手收住护着手腕,撤到自己身侧,堂堂接下了柳亦隆这一招横扫。

    一声脆响,长枝打在江月容小臂上,不能再动分毫。

    江月容动势不停,脚下前后步一换,身子顺势转过一圈,脚力顺入腰间,腰力转到右臂,右手枝借势甩出,向柳亦隆脖颈打去。这一击,借了全身的力气,来势比先前的左手枝要迅猛得多,隐隐有开山之力。

    柳亦隆吓了一跳,急忙将腰间右侧短枝抽上来。他的长短刀法,多以长刀应敌,右手短刀却不够纯熟。江月容这右手甩枝又急又猛,柳亦隆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仓促将短枝立在肩头抵挡。这短枝勉强碰在了江月容的右手枝上,却来不及提起半点力道。柳亦隆心知,凭这生脆的枯枝哪里能做什么格挡,江月容的右手枝必定能打断这枯枝,抽在他的脖颈上。

    但江月容这一甩看似凶悍异常,打在柳亦隆的短枝上却如蜻蜓点水,只碰了一下,没有发出半点力道。

    这一番交手落定,那墙边弹起的碎石才刚落回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二人脚边的沙尘像是从梦中骤然惊醒,仓促地跳开几片落叶,又慵懒地从半空中落下,轻轻打在了地上。

    江月容的左手枝接住柳亦隆的长枝,发出一声脆响。柳亦隆的短枝挡下了江月容的右手枝,只是轻轻的一碰。两声响动,一轻一重,眨眼间已分出了高下。

    柳亦隆知道,这是江月容怕伤了他,所以收了力道。否则如此迅猛的一招打下来,单凭一根短枝是万万接不住的。更让柳亦隆惊讶的是,江月容这一手甩刀,只在最后一刻才收住劲,却能将力道卸得无影无踪。她的刀法武艺,可谓炉火纯青。

    江月容扭过身子,朝柳亦隆笑了笑:“柳公子,好武艺。”

    “江姑娘才是好身手。刚才若不是江姑娘卸去力道,我已经败了。”

    “柳公子说笑了。这若是真刀剑,不是枯木头,刚才那招柳公子便接下了。反而是我,用一只小臂怕是接不住柳公子那柄浑重的长刀,败的是我才对。”

    江月容笑了几声,又退回了后院中央,重新摆开了姿势:“刚才不算,我们再打过。”

    看着江月容那兴奋的眼神,仿佛一个找到了新鲜玩具的孩子。柳亦隆尴尬地笑了笑,将手中的长短枝扔到了地上。

    “江姑娘,这场比试先留在这里吧。”他轻声说道,“我该进城去了,下次相会,我们再比过。”

    他知道,现在的江月容,武艺是远在他之上的。凭着长短刀的兵器之利,他或许能与江月容周旋一阵。但这长短刀若在江月容手上,他知道自己恐怕连一合也撑不住。

    现在的他,还没有资格与江月容比试。

    江月容也放下两手短枝,轻声问道:“柳公子今夜还回这庙里么?”

    “也许不回了吧。明日我就该离开武昌城了。”

    江月容的脸上,闪过一丝惆怅,但很快被她用笑容掩盖了过去。

    “也好,柳公子一路当心。”

    柳亦隆低头笑了笑,回过身取回庙墙边的长短刀,正要离去,心里突然有些话涌了上来,堵在了喉咙里,将他的脸憋得通红。

    他停在后院门口,对着大殿里,并不回头看向江月容,只是突然说道:“再过几年,我若退隐江湖,还会回这庙里来。”

    江月容微微有些心动:“回来做什么?”

    柳亦隆看了看手里的双刀:“把这长短刀,供在佛坛前。今后,就做个凡俗小子,过些平淡日子,不碰这刀剑了。”

    秋风裹挟着一丝凉意,卷过这后院。

    “到那时,若江姑娘还在这庙里,我们便用那后院的枯枝,每日决一场胜负吧。”他轻轻说道,“只要后院的树枝不摘完,我们便永远打下去。”

    说完,柳亦隆也不等江月容回话,便跳出了后院,快步离去了。

    江月容有些心动,又有些哀婉,回过身看向那矮凳上与秋风落叶嬉闹着的孩子,轻轻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