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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话 杨亮

    刚入秋时,一骑快马奔驰在关中的荒原上,扬起一片沙尘。

    临近黄昏,这匹快马来到了蒲城外的一片小庄园。

    “杨亮杨老爷在吗?”那骑马人对着空旷的庄园高声喊道。

    庄园深处的一个简陋的小宅里,走出一个年轻的农夫,向那骑马人招了招手。

    “我就是杨亮。”他快步走到骑马人身前,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我可不是什么老爷,只是挣了些家业,辟了片田罢了。”

    那骑马人却不理睬杨亮的解释,只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递到了杨亮手中。

    “这是渭南刀客陈平关托我带来的。”那骑马人只简单地说了一声,也不等杨亮回话,便又拨转马头,向大荔的方向策马而去了。

    杨亮微微愣了愣,展开那封信,借着斜阳打来的血色光亮,缓缓读过了信上的内容。他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微微锁起了眉头。

    他回到那小宅时,夫人刚被宅中唯一的老婢搀着,要去门边张望杨亮。她挺起的肚子里,一个鲜活的小生命就要在两三个月后诞到这世间了。

    “相公,是谁来了?”夫人轻声问道。

    “没什么,是个想来做佣农的汉子,我们雇不起,被我打发走了。”杨亮脸上挂着如和煦暖风般的笑容,却将手里的信揉成一团,藏进了袖中。

    宅院角落里,一柄关山刀插在劈柴的木桩里,刃上闪着寒光,刀背和刀柄却已是锈迹斑斑。

    入夜时,腹中的孩儿动了动身子,惊醒了杨亮的夫人。她抚了抚肚子,扭过头想对杨亮说两句情话打趣,却在床边不见杨亮的身影。

    夫人有些狐疑地坐起身子,听到院落里传来了轻轻的磨刀声。

    磨刀石借着杨亮的臂力,深深地刮进刀身里,发出沉钝的响动。层层锈迹却顽固地附在那刀背上,宛如那些逝去许久的岁月在梦魇中缠绕着杨亮一般。

    磨了好些时候了,这刀却总是不如当年那般明亮,但也至少算是把锋利的好刀了。杨亮把刀举到月下,任月光打在刃面,散出一片光晕。

    他站起身子,甩了甩有些麻木的胳膊,深深喘息了几口气,缓缓对着那远在天际的明月摆开了起手式。他的眼睛微闭片刻,待到气息平和时,忽然睁开两道锐利的目光。

    步移腰转,甩肘劈刀,风声骤急。

    翻飞的利刃破开了院落里的夜色星空,沙石被阵阵杀气惊扰得四处溃逃。这刀客仿佛回到了千军帐下,群寇寨头,钢刀在岁月洒下银光,喊杀把天地染成血红。

    舞刀人的力气越用越猛,腹中气息却渐渐跟不上了。钢刀劈砍过晚风,伴着舞刀人的喘息声起伏着,似这后院发出了几声哀鸣。

    终于,杨亮一个翻飞的身姿落下,脚底却没有踩实,膝盖一软,重重地跌落到了沙石地上,喉中哼出一声闷响。

    “相公!”夫人忽然从屋中跑出来,“摔着了么?要紧么?”

    杨亮望着夫人,脸上掠过一阵惊慌无措,却马上被他用笑容掩盖了下去。

    “不碍事。”他笑道,“就是夜里难眠,忽然有些技痒了,便出来演练两招过过瘾罢了。”

    “胡说!”夫人抚着杨亮胳膊上的擦伤,心疼地骂道,“你这胡话,能骗得了谁?明明一年不曾练那柄刀了,怎么今夜就忽然技痒。还有那黄昏时来的人,分明不是来做佣农的,你还骗我……”

    说着,夫人竟落下点滴泪来。杨亮苦笑了声,轻轻把夫人搂入了怀中:“什么事都瞒不住你。”

    “黄昏时,那人究竟是谁?”

    “是个信使,送来了我大哥陈平关的信,说有件要事,要我们兄弟相助。”

    “是江湖事么?”

    杨亮的笑容轻轻散了,微微颔首,“嗯”了一声。

    “好不容易才不做刀客了,又要回去么?”夫人在杨亮怀中抽泣着,“江湖上打打杀杀,有今日无明日,难道就比你我在这庄园里厮守要好么?”

    “夫人……”杨亮在她耳边轻声唤道,“我只是练练刀,又没说要应下这事。”

    “你又想骗我!”夫人娇声嗔怒道,“你大哥的请求,你真会拒绝么?”

    杨亮凝视着院外,任月光把他脸上的惆怅映照得分明。

    “我已不是江湖人了,这事大哥也许还不知道。若知道了,念在兄弟情谊,他自然不会为难我。我明日寻一匹快马,出一趟远门去见大哥,当面向他请辞,顶多一个月便回来,绝不再以身犯险,教你担心,好么?”

    夫人抬起泪眼,望着杨亮,哽咽道:“此话当真?”

    杨亮的脸上又恢复了笑容。他用手轻轻抚着夫人的肚子,柔声道:“我若说谎,怎么瞒得过夫人呢?”

    半个月后,福建侯官境内的一座旧宅外,束着几匹快马。

    旧宅里,传出了王泰的笑闹声:“咱们兄弟自当年助林大人扫平陕西刀匪之后,就再没聚过了吧!”

    “也是当年各位兄弟得力,陕西才能重归太平。”是陈平关的声音,“所以这趟护卫,还得请来各位兄弟,我才放心。”

    王泰大笑道:“大哥这话想得周到,陕西那般穷凶极恶的盗寇都被咱们兄弟四人铲平了,走这一趟护卫能有何难处?咱兄弟再联手,定能保林大人安然无恙!”

    一旁的裴士林也拱手道:“当今朝廷,百官庸弱,唯林大人是名臣良相。林大人若有难处,裴士林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四弟说得真好!”王泰笑着,借这兴头,又对着杨亮喊道,“三弟,你也说两句,撞个出师彩!”

    杨亮却尴尬地笑了笑,只望着陈平关,把许多话堆到了喉咙里,却半句也说不出来。

    三个刀客都望向杨亮,等了许久。陈平关笑着,王泰兴奋着,唯裴士林看见杨亮脸上的模样,忽然想起什么,微微愣住了。

    “三弟,你倒是说两句啊……”王泰正要催促,却被裴士林拦住了话头。

    “大哥,你或许有所不知。”裴士林缓缓向陈平关说道,“三弟去年成亲了。”

    王泰像是忽然想起这事似的,拍了拍桌案,高声笑道:“对!三弟成亲那天,俺和四弟都去喝了喜酒呢!俺还说呢,可惜大哥远在福建,要不咱们兄弟四个聚一聚该多好……”

    陈平关的脸上,却忽然腾起一片茫然。

    “三弟,果真如此么?”他轻声问道。

    杨亮点了点头,有些羞涩地笑道:“夫人再过两三个月,就要临盆了。”

    陈平关和裴士林都沉默了,却唯有王泰大大咧咧道:“好事,好事啊!等这次护卫林大人到了广西,咱们就直上蒲城,再去吃一顿三弟的喜酒!”

    他高声说着,却发现没有一个人附和他。这屋里的气氛,唯他与众人格格不入。

    “你们这是怎么了?”王泰愣道。

    “三哥……”裴士林低声道,“这一趟毕竟是江湖事,生死难明,若有个万一……”

    “怎么会有万一?”王泰哈哈大笑道,“咱们兄弟联手,什么时候出过万一?这一趟不过是个公差,哪怕真有贼人也胜不了咱们这四柄关山刀!三弟莫怕,二哥保你回去抱儿子!”

    裴士林戳了戳王泰,终于止住了他没完没了的谈笑,让他看了看大哥陈平关脸上的愁容。

    陈平关只是歉疚地望着杨亮,道:“三弟,这事……大哥全不知晓……”

    看见陈平关的表情,杨亮急忙道:“大哥不必客气。我这条命都不知被各位兄弟救过多少回了。大哥有命,我自当前来。”

    “可你夫人……”

    “耽误两天,不碍事的。”杨亮笑道,“二哥说得对,有各位兄弟在,这一趟不会有事的。我就跟大家去一趟广西,再回蒲城,定能赶得上孩子出世。”

    “大哥……”裴士林忽然对陈平关道,“今后冲锋陷阵的事情就交给我和二哥吧。三哥就专心保护大人,我们为他打头阵便是。”

    王泰也急忙抱拳道:“大哥,交给俺便是。咱们兄弟出征,从来战无不胜。三弟这一趟无非多费些脚力罢了,不必担心。”

    陈平关看着杨亮脸上的笑容,微微点了点头,道:“三弟,你的性命,就交给大哥吧。”

    “谢过各位兄弟了。”杨亮拱手,向三位刀客笑道。

    半个月后,武昌府衙。

    冒着一阵暴雨般的镖箭,一行人快步撤回了府衙深处。

    王泰喘息着,将钦差大人交给了知府照看。钦差捂着被利箭刺穿的脚踝,对王泰喊道:“我不碍事,去看看杨亮如何!”

    王泰匆匆抱了一拳,便向小屋跑去。

    小屋里,裴士林将杨亮搀扶到床铺上,陈平关急寻来许多布条,为杨亮捆住伤口。他们的手上,早已沾满了血。

    杨亮虚弱地靠在木板上,面色惨白,呆呆地向前望着,涣散的目光看不清任何东西,只听得身边一阵忙乱和喊叫。

    那天的蒲城外,一座庄园旧宅里,一位少妇挺着肚子,守在宅门外痴痴望着远方,直到黄昏也不愿回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