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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话 道别(下)

    三日后,洞庭湖上,一乘楼船静静起伏在碧波间,享受着一片风清气爽,秋意盎然。

    林大人的腿上裹着纱布,坐在楼船窗边,远眺百里伏波,心中感慨,真是一番好景致。

    他有许久,没有这样的兴致了。

    “过了这洞庭湖,一路往南出了湖南,便是广西了。”林大人的身边,曾伯涵轻声说着,在林大人的杯中满满斟了一杯酒,“老师这一路辛苦了。”

    林大人收回目光,落到那酒杯上。琼浆玉液,在夜光杯中微微起伏,似他此刻心境一般,看似闲静,实则难平。

    “若我没记错,十多年前,你我初遇也是在这洞庭湖上吧?”

    “还要多谢老师当年的指点。”曾伯涵笑道,“十多年前,学生有幸聆听老师教诲,才醒悟自己人生大志不在江湖。十多年后,老师早已名满天下,学生还能与老师泛舟洞庭湖上,荣幸之至。”

    说着,曾伯涵向林大人举起了酒杯,道:“学生敬老师一杯酒,谢老师当年教诲。”

    林大人拿起那酒杯,把玩了许久,忽然问道:“伯涵,你的初心,变了吗?”

    曾伯涵微微一愣,随即正色道:“学生初心,至死不改。”

    “说说看,什么初心?”

    “不救一人,只救天下。”

    林大人微微笑了。

    “不救一人,只救天下......”他的眼忽然锐利地望向了曾伯涵,“我是一人,还是天下?”

    曾伯涵猝然皱起了眉头。

    楼船小屋外,三十个兵士握紧了手中兵刃,把这小屋团团围住。

    曾伯涵轻轻嘬了一口酒,低声答道:“老师于我,曾是天下。”

    一个“曾”字,万千苦涩。

    林大人站起身,望向了窗外的百里伏波。一片阳光把他的身子打成了一道黑影,长长拖到楼船小屋的地上。

    “是朝廷之命?”他忽然问道。

    “朝廷,也是无奈。”曾伯涵轻声答道,“洋人怕您......”

    “发配边疆,五年不得录用,洋人还不满意吗?”

    “大人毕竟还活着......”曾伯涵低声道,“皇上是不愿亲手杀老师的,这才......”

    “这才想借民乱,取我性命?”林大人抢话道,“自我重受征召以来,先调关中,后遣云贵,这次又发往广西,都是民乱频生的地方。朝廷用心,我岂能不知。你们是想借平乱之事让百姓恨我,又借匪寇之手取我性命,你们便来假惺惺悼念几句,手上却不沾一滴血,干净得很。”

    曾伯涵冷冷听着,轻声叹了口气道:“只是,连皇上也没有想到,老师把陕西和云贵治理得那么好。满朝文武心里都敬佩,老师是我大清第一名臣。”

    “不。”林大人苦笑道,“我是大清第一罪臣。我这些年的努力,只是因我与一个人有过约定,要用我余生去偿我的罪。我不肯死,只是因为我的罪,还没有偿清。”

    他回想起,当年洋人杀到东南,清军节节败退时,曾写下手谕夸赞他的皇上突然痛斥他为误国庸臣,曾经对他推心置腹的满朝文武竟转而对他口诛笔伐。销烟的英雄一夜之间沦为国之罪人,让他看尽了世态炎凉。

    他的生命,本该在那时就结束了。多活了这十年,让他平定了陕西,治理了云贵,他当可问心无愧地说一声“老臣尽力了”。

    只可惜,没能赶到广西,去平复那传闻中的“拜上帝会”。但林大人忽然转念想道,也好,自己毕竟已经年迈,就让曾伯涵这代人去解决余下的问题吧。

    林大人拾起桌上的酒杯,忽然舒展了眉头,道:“这毒,是涂在了杯里吧。”

    曾伯涵心中一震,低下头,不敢答话。

    林大人却笑了笑。

    “伯涵,我记得你现在的官职是兵部左侍郎?”

    “老师记得不错。”

    “我一生辗转全国,做了许多地方的封疆大吏,却从未做过六部高官。你的官运,在我之上。”

    “老师客气了,学生怎敢与老师相比。”

    “广西之事,我来不及处置了。”林大人忽然叹息道,“伯涵,你有救世之志,又有统兵之才,广西乱局,就托付给你了。”

    “学生惶恐,定不负老师所望”

    林大人听曾伯涵说完,惨笑了一声。

    “想不到,最后杀我的人,竟然是你。”

    曾伯涵心惊,抬头看时,却见林大人对着晴空,把杯中毒酒一饮而尽,饮得酣畅淋漓。

    “好酒!”林大人有些癫狂地笑道,“不愧是朝廷酒,叫人醉生梦死,欲罢不能。”

    曾伯涵沉沉跪倒在地上,伏下身子,把脸深深埋下,无颜与老师相望。

    “待我死后,你可散出流言,说我是急病死的。”林大人轻声说道,“大清的未来,还要托付给你,你的名声不要被我坏了。用我的性命,去朝廷交差,你自会受天子重用。”

    “学生谢过老师。”曾伯涵惶恐道,“先生若还有什么话想托给谁,请告诉学生,学生必为老师传达。”

    林大人品味着口中残留的酒香,远望着窗外天地,忽然饶有兴味地笑道:“星斗南。”

    曾伯涵困惑不解,林大人却不解释,只是望着窗外,喃喃地念着。

    “星斗南,星斗南......”

    那天的武昌城东,道成寺中,立起了三块墓碑。裴士林,王泰,陈平关。

    独臂的杨亮在三块墓碑前各叩了三个响头,把兄弟四人仅剩的一柄关山刀供在了大殿佛像前。次日,他寻了匹快马,望了一眼那江雾茫茫的武昌城,拨转过马头,头也不回地向西北奔驰而去。

    江月容每日在三块墓碑前点燃一盏油灯,让那灯火照着,不教夜虫误落到那墓碑上。早晨时,她便带着孩子在院中玩耍,陪伴着三位长眠的刀客。

    汉阳门外,守城兵将重又站到了城门前,气势却比过去要端正了不少。

    傍晚,关城门时,一个老兵向新轮值过来的新兵吹嘘,说自己曾打过江门的刺客。新兵都笑他胡诌,那老兵却不依不饶,四处找人求证,非要让新兵信服不可。

    城中府衙大堂里,端正地放着一顶官帽,一套官服,一枚官印。

    城外羊肠道上,一乘牛车,载着一个老者和他的妻儿,缓缓远离那武昌城而去。

    “父亲,我们去哪里?”老者的小儿子童稚地问道。

    “我们回老家。”老者笑着答道。

    “可是,父亲在当大官,怎么能走?”

    “你父亲呀,再也不当大官啦。”

    说着,老者牵住了妻儿们的手,远远望着那武昌城的城墙,笑容渐渐散作了一片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