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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话 聂夫人(中)

    午后,斜阳渐浓时,武昌城东的破庙里升起了炊烟。

    木小二在大殿里陪着江月容的孩子玩耍嬉戏,两位母亲在后院搭起了案台。

    案板上,传出了两阵清脆的刀响。刀声落时,两个女子相视一笑。

    江月容看了眼身边这女人切下的洋芋丝,细而不乱,道道摆得分明,不禁叹道:“聂夫人的刀工真是厉害,小女子今日开了眼界了。”

    那聂夫人望了望江月容切下的肉片,薄如蝉翼,片片透着光泽,也轻声笑道:“江姑娘才是,这般年纪,厨艺已如此了得,真了不起。”

    “早些年,夫君不善下厨,便跟着公婆练出来了。”

    “我是这些年与士成相依为命,慢慢习得熟练的。”

    两个巾帼豪杰谈笑两句,点了灶火,便将那些切好的食材放进了锅中翻炒。不过片刻,浓郁的香气便飘满了后院,一点点沁入了大殿中。大殿里的木小二闻着这气味,馋得流下了口水。

    “可惜你牙还没长齐,无福享用了。”他得意地朝眼前这孩子炫耀道。

    那孩童却委屈得盈了一眶泪水,轻声呜咽了起来,吓得木小二急忙去哄,又是道歉又是赔罪,忙了个七手八脚。

    没过多久,做完了一天码头活的野雪和石老三,说笑着回到了这破庙。还没进破庙的院子,二人便闻到了滚滚香气。

    “这是什么味道!”石老三惊呼一声,深深吸了几口气,只恨自己这胸腹太小,不能吸尽那香气。

    野雪却嘿嘿笑道:“看来今日,那女施主做了好饭菜等我们!”

    “什么好饭菜?”

    “闻这味道……”野雪馋着一口唾沫道,“看来今日有肉吃了!”

    “能吃肉了!”石老三正要惊喜,忽然转念一想,狐疑道,“不对啊,大和尚,你怎么对肉味这么在行啊?”

    野雪却不回答,只管满面春风,迈着大步便向庙里去。他正要跟木小二打声招呼,大殿里忽然走出一个不认得的女子,端着一大盘热气腾腾的炒菜来到那佛像前。

    “女施主,你是……”

    那女子见了野雪,轻声笑道:“这位想必就是野雪大师吧。我是士成的娘,这些日子,多谢你照顾我们家士成了。”

    “士成?”野雪一愣,“谁是士成?”

    那木小二从这女子背后探出身子,心虚地指了指自己……

    这一夜,城东破庙里,四个江湖落魄客带着一个少年和一个孩童,点着烛火,摆着大桌,吃了个热火朝天,满腹浑圆。那江月容、聂夫人是女子,木小二是个少年,石老三体格瘦弱,加起来也吃不了多少饭菜去,偏偏是那野雪和尚,穿着僧袍,却把这一桌鱼肉卷去了大半,看得众人先是瞠目结舌,后是哈哈大笑。

    这夜席间,聂夫人被众人追问,才终于把木小二的身世缓缓道来。原来聂夫人本是徽州一个习武世家的独女,在徽州一带也是赫赫有名,专擅长柄关刀。聂夫人虽是女流,却得了这长柄刀法精髓,日夜操练,技艺精熟,纵在江湖上也算得上是一门绝学了。可这聂夫人却不在意江湖虚名,艺不外露,只安心在家相夫教子。木小二年幼时,父亲早丧。聂夫人为独力拉扯木小二长大,便搁下了武艺,终日奔波于生计,虽过得清苦,却也自得其乐。没曾想,等木小二长到十二三岁时,少年热血上涌,终日缠着母亲要学刀法,去做侠客。聂夫人不肯教,木小二心中便觉得委屈,半年前遂偷了聂夫人练功用的细杆长刀,凭着平日里偷师学来的一点皮毛功夫,便要闯荡江湖,混出模样回去给母亲看看。

    这番故事说完,众人便不笑野雪了,转把木小二拿来戏弄,惹得木小二阵阵羞愧。

    野雪见木小二有些难堪,有意卫护他两句,便问道:“聂夫人,若木小二真的那么想学刀法,教他不好么?”

    聂夫人却摇头叹息道:“这孩子脾气顽劣,我怕教会了他,他便只会惹是生非,反坏了我这祖传刀法的名声。”

    听闻到此,席上众人都深感其然,沉沉地点了点头。

    “只是……”野雪缓缓道,“可惜这一套刀法,要是就这么失传了,不觉得愧对了祖宗吗?”

    这句话,却让席间忽然安静了下来。

    聂夫人轻轻抚了抚木小二的额头,道:“不让士成学刀法,是我想了许久才决定的。”

    “这其中有什么缘故?”

    “因今后的世道,怕不是拿刀人的世道了。”聂夫人对着木小二笑了笑,“江湖侠客,武林豪杰,这些东西就和我这刀法一样,是过去的老东西了。世道总是在变的,老东西总会消失,新东西才能续上。这长杆刀法当年初创的时候,也让那曾横行天下的重甲步兵一溃千里,凭着赫赫战功把重甲打出了战场。再早些年,重甲步兵也把那些轻骑长枪的胡人兵马杀得望风而逃,靠着连战连捷将长矛长戈赶出了中原。再往前,长矛长戈破了青铜刀剑,青铜刀剑又胜过蛮石粗木。世道就是这样,每过个几百年,兵器就会落伍,功夫就会过时,总有更厉害的新东西会赶上来,把老东西挤出世道去。我这套祖传的长杆刀法,风光了几百年,如今到了洋枪洋炮的年岁,也该让它寿终正寝了。”

    这一番话,却说得一席人各有所思,感慨万千。

    “大师……”聂夫人忽然望向野雪,道,“我这趟出徽州,便是要带士成回去的。我不知他在你这里学了多少武艺,但他毕竟是我孩儿。我若要带他回家,你肯放得么?”

    野雪微微一怔,沉默了片刻,望向了木小二。木小二委屈地抬着眼,隐隐闪着泪点,也望向了他。

    这和尚忽然笑了笑,伸出那铁掌,拍了拍木小二的肩膀,道:“这孩子,确实不是习武的材料。我这套掌法,至刚至阳,寻常人也练不出什么火候来。也罢,木小二,你也别跟着我学功夫了,回家去,学些有用的东西吧。”

    “和尚师父,我该学点什么?”

    “学洋枪啊!”野雪慨然答道,“你师父我这双铁掌,练了几十年,练到登峰造极,不也还是胜不过一粒洋枪洋弹么。想做侠客,不一定要学拳脚功夫。去学洋枪吧,把那兵器学好了,将来你可比你和尚师父更厉害呢!”

    众人黯然不语,只有那木小二抓着野雪的铁巴掌,带着哭腔唤道:“和尚师父,你跟我一起去徽州吧!我跟你学功夫,不,我跟你一起学洋枪,将来我们一起拿枪去闯江湖,好不好?”

    野雪却苦笑了一声,轻轻答道:“我不能走。我在武昌城里,还有未了事。”

    胡老爷,秦狼,江月容……野雪的脑中,浮现出了这三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