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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话 当年事(五)

    那五日,武昌城里,腥风血雨。

    每天早晨,府衙都会收到许多命案,光是查明这些尸首的身份就已手忙脚乱,更分不出人手去破案,便只等着夜里趁那凶犯再行凶时去抓他现行。可不论夜晚如何追加巡防的人手,就是抓不到这个鬼魅般的凶犯。

    起初,被杀的都是些江湖人,许多是黑道上的人物,有些却只是路过武昌城便遭了毒手。过了两日,情形却有了变化——凶犯连白日里也开始行凶,被杀的出了江湖人,也开始出现了普通百姓。凶案都发生在隐蔽处,无人见到杀人者真容。

    一时间,武昌城中人心惶惶。

    城外码头上的镖船,停了五天五夜,迟迟不见动向。镖师们似乎一步也不踏上岸去,白天只守着镖船,夜晚便在舱中休息。官府衙役来了许多次,却一次也没见过他们的镖头。镖师们只说,镖头难耐丧妻之痛,一病不起,一直在舱中休养。衙役们便也没有为难他们,毕竟,这接连几日的凶案中最早的受害者,就是那镖头的夫人。

    官府知道这几日接连的命案都是江湖人犯案,他们无能为力,便去求千总府出面。于是,第五天夜里,宵禁之后,一个人影缓缓从千总府里走了出来。

    这人影,穿着古旧的长袍,提着一点灯笼,在夜色中穿城而过,专挑幽暗的小道走。没过多久,他便听到身边屋瓦上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人影停下了步子,轻轻叹息了一声。

    “果然是你……”他低声道。

    屋瓦上的脚步声轻轻一颤,声音微小得如蚊鸣一般。但对小道中的那人影来说,这一点细微的声响已足够判明那伏兵的方位了。

    人影身形一转,忽有一道暗器从他手中脱出,直向屋瓦上袭去。屋上伏兵听到风响,翻身一转,避过了暗器,却也被逼从屋上翻了下来,在小道上落定身形,取出一杆软木长枪竖到身前,对准了那人影。

    借着灯笼的昏暗火光,二人相对望去,看清了彼此面容。那人影是千总府教头赵贞元,那伏兵是沙家镖局总镖头沙黑虎。

    灯笼的纸罩软软地落在了地上,却不见了提灯笼的木杆——原来那木杆便是赵贞元随手掷出的暗器!

    “沙总镖头……”赵贞元的声音如他阴沉的脸色一般,在忽明忽暗的灯影下闪动着,“这五日来,武昌城里的血案,都是你犯下的?”

    沙黑虎的脸上,是一张有些呆滞的面容。

    “谁杀了我妻子?”他痴痴问道,“是不是你?”

    沙黑虎僵硬的语气让赵贞元有些诧异地皱了皱眉,双手暗暗藏到了背后,握住了两支铁拐的横柄。

    “沙总镖头,你可记得我曾告诫过你,武昌城里自有一番规矩,你若敢坏这规矩,我便不再保你了……”

    沙黑虎缓缓向前走了一步,灯笼的火光更加清晰地映照在他那张颓然的脸上。这时,赵贞元才看到沙黑虎几乎面无人色,似一具行尸走肉一般,半痴半狂。

    “杀我妻子的人,拿走了我妻子的玉簪……”沙黑虎不理会赵贞元的言语,只自顾自地说道,“你身上,有没有我妻子的玉簪?”

    沙黑虎抬起阴冷的眼睛往赵贞元面上望去,四目相交的一瞬竟让赵贞元感到一丝脊背发凉。

    “原来如此……”赵贞元沉下气息,摆开了步法,双臂上蓄起了力道,“沙黑虎,你已堕魔道。今日为了武昌城太平,我不得不杀了你。”

    沙黑虎痴痴地笑了笑,忽然悠悠道:“原来是赵先生……我想起来了……是你要我在武昌城住一夜的……是你害死了我妻子!”

    他眼中忽然一怒,脚下早如疾风般奔袭而去,枪尖直直指着赵贞元的咽喉!

    赵贞元猝然心惊,脚步急往后退去,碰翻了地上的灯笼,熄灭了灯笼里的火光。

    就在火光灭却的一瞬,两只铁拐翻开两朵暗花,直往沙黑虎的枪杆上砸去。

    长枪与铁拐间霎时碰撞出七八声噼啪响动,似连珠炮响一般,惊破了武昌城寂寥的冬夜。

    打斗声刹那间响起,又刹那间落定。

    天色昏暗如故,老城寂寥如初。

    小道中,赵贞元平缓着喘息,双手因麻木而微微颤抖,脑门上冒出了滴滴冷汗。

    他的身前,落下了半截长枪。枪尖插进了土里,断裂的枪柄在寒风中呜咽。

    沙黑虎伏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他的双手,握着半截枪杆,似未察觉这枪已被打断似地,仍奋力地杵在身前。

    “可惜……”赵贞元轻声叹道,“你有这般武艺,却被私仇困住了心智,白白辜负了这杆长枪……”

    “赵贞元,你骗我……”沙黑虎低哑着嗓音,沉沉吼道,“你说我们得你千总府庇佑,在武昌城可保无事。我妻子被人杀害,你不去为我找出凶手,却来这里阻我报仇!”

    他的嘶吼被胸腹上的瘀伤阻断了,脸上的面容却已如恶兽一般可怖。

    赵贞元不答他这句话,却只是收了一双铁拐,缓缓走过去,搀起了沙黑虎,扶着他向武昌城西走去。沙黑虎的力道被瘀伤所阻,无力挣脱赵贞元的手臂。

    “赵先生……”沙黑虎忽然哭喊着哀求道,“我妻子无缘无故被恶人夺了性命,你说过我们受你庇佑,求你替我找出凶手!求求你……”

    赵贞元只紧闭着双唇,低垂着眉眼,搀着沙黑虎在夜路上行走着。巡夜路过的兵士,本要前来盘查,但望见是赵贞元,便都行了一礼匆匆离去了。

    “赵贞元,你若不愿助我,就杀了我吧……”沙黑虎又决然道,“我知道我已是罪孽深重之人,可杀妻之仇我放不下!求你杀了我,让我去奈何桥边,与爱妻团聚……”

    沙黑虎已泣不成声,赵贞元却一句也不搭理,只是冷酷而无情地拖着他来到了汉阳门前。赵贞元一句话,便唤开了城门。他带着沙黑虎,没多久便走到了码头前那艘镖船下。

    巡夜的镖师望见了他们的身影,急忙唤起了船中沉睡的众人前去迎接。

    “我知道,你这五天都没有回到船上。”赵贞元终于低声对沙黑虎道,“你可知道,船上这些忠心耿耿的镖师,白天要应付官府衙役,晚上还要潜入城中寻你的踪迹,他们这几日是如何过下来的……”

    沙黑虎像是被唤醒了什么回忆一般,痴痴地望向镖船上跑下来的众人。

    “总镖头,你可算回来了……”镖师们喜极而泣,“武昌城里命案连连,大伙都担心总镖头你是不是也……”

    “总镖头,夫人已经不在了,若你再有个三长两短,小少爷可怎么办啊……”

    “赵先生,谢谢你送我家总镖头回来,大恩大德我沙家镖局必定回报!”

    众人的言语都小心翼翼的,虽然心里都猜测在城中杀人的就是沙黑虎,嘴上却不敢透出分毫来。

    沙黑虎听着众人这些言语,意识一点点清醒了过来。他脸上半痴半狂的神色,一点点化作了歉疚和悔恨。

    “总镖头,回船上去吧。”赵贞元轻声对沙黑虎说道,“武昌城中那个四处犯案的凶手,我定会将他正法以告慰令夫人,还有这些天丧命的所有人……”

    沙黑虎惊诧地看向赵贞元,赵贞元却只是温和地笑着。

    众镖师都对赵贞元千恩万谢,唯有沙黑虎知道,赵贞元对他的恩德有多大。

    “你不怪我……”沙黑虎正要把实情说出口去,却被赵贞元拦住了。

    “总镖头……”他轻声道,“令夫人的死,是因千总府没保护好你家镖船,罪责在千总府。这五日你受的苦,皆因这罪责而生,所有冤孽都是千总府亏欠你的,当由我来承担。今日赵贞元所做之事,所说之话,虽弥补不了已发生的过错,但算是我对阁下的道歉。今后,沙家镖局若还走江镖,只要到了武昌城,千总府愿为你打点一切。”

    说罢,赵贞元深深地向沙黑虎拜了下去。

    众镖师急忙回礼道谢,却唯有沙黑虎茫然地站在原地,望着冬夜码头,不知所措。

    五天下来,少说也有十几条人命。即使杀人的沙黑虎自己心里也知道,这些人中定有许多是无辜的——或许,他们全都是无辜的。他犯下了十几桩冤孽,赵贞元如何替他承担?

    “赵先生……我身背血债……”

    “总镖头,我明白……”赵贞元低首沉吟了片刻,轻声道,“但这就是江湖……”

    江湖,就是一个血债累累,生死无妄的地方。人若生在了江湖中,便不该对它有什么幻想。

    “那我……该如何是好?”沙黑虎痴痴地问道。

    “回宁波去便好。”赵贞元轻声答道,“宁波家中,还有一个小祖宗在,不是么?”

    沙黑虎的眼中,终于亮出了一丝光芒来。

    “子良……”他痴痴地念着,“对……回家……回家……”

    茫茫夜色,绵延了整个天地。

    一切过往都似云烟般消散,七年后的沙黑虎站在这码头上,凝望着眼前的孩儿,似痴似狂。

    “子良……”他轻声道,“你的父亲,是个杀人无数的魔头……”

    沙子良望着父亲的眼睛,心绪似江滔一般,久久不能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