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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七话 哀江南(下)

    出了武昌城,往南走去,便是一大片树林。

    林间有条小道。不像是为人辟出的官道,而像是走得多了,草木生不出来,便空出了一条道来。

    阿香抱着喜爱的琵琶,有些紧张地跟在一个女人身后,走入了这林间小道中。

    她身前的这个女人,看起来年纪不大,二十出头的样子,身后却背了一个刚满岁的孩子。

    那孩子好奇地回首张望着,伸着小手探向阿香,露出了无邪的笑意。

    阿香有许多年没见过小孩子了,对着这孩童,她倒有些不知所措,只抱进了怀里的琵琶,尴尬地对那孩子笑着。

    她身前这个不说话的女人,刚刚用二百两银票为她赎了身。

    其实,若放在三四年前,莫说二百两,就是上万两白银,翠红楼里的老妈妈也是舍不得放阿香走的。但女人的容颜,就似那江中水一般,滚滚东去,总有一日会老了芳华。对似阿香这般歌妓来说,她的年纪,已过了能为翠红楼招揽客人的时候了。

    她原本以为,自己有一天会放下那琵琶,跟在老妈妈的身后,渐渐习惯了容颜老去的日子,熬成翠红楼里的下一位老妈妈。

    却没想到,自己这一生,还能有走出翠红楼的一日。

    “你到底是谁?”阿香跟着那背孩子的女人走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女人停下了脚步,微侧过脸,用眼角余光看向阿香。

    “我赎了你的身,你便是我的人。”女人冷冷地答道,“你不需知道我是谁,只需跟着我走便是。我要你去哪里,你便去哪里;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

    阿香微微怔了怔,随即缓缓低下了头。

    原来翠红楼外,也是一样。她仍只是个玩物,不是人。

    “你为什么要赎我?”阿香抱着琵琶,喊着浅浅的哭腔,轻声问道,“我在翠红楼中,虽不似往日那般得宠,却也过得些快活日子。你赎我出来,又让我跟你走——我分明不认识你,你到底为了什么?”

    背孩子的女人沉吟了片刻,轻轻转回了头去,只留下一个背影在阿香面前。

    “许多年前,有位姓江的公子,曾对你许下承诺,要赎你出翠红楼。你还记得他么?”那女人小声问道。

    阿香蹙了蹙眉,低下了头来。

    “哪个江公子?”她怯生生地反问道,“我名声最盛的时候,每隔几日就有些张公子、李公子,信誓旦旦说要为我赎身。起初时,我信过,日夜盼着他们再来。可他们都只是嘴上说说,过了一两月,便把我忘了。后来,对我说过这话的人太多,我便也不当真了。逢场作戏而已,这种话,本没有当真的……”

    “是么……”女人低沉着嗓音,苦笑了一声,“也对,翠红楼里的人,能说得了几句真心话?”

    那女人终于回过身来,看着阿香,笑了笑。阿香这时才看清,这女人笑起来,似一朵鲜花,煞是好看。

    “我赎你出来,是有件事需你帮我去做。”女人的声音,柔和了许多,“这件事做完,你便可以走。你愿意去哪里,愿意做什么,天大地大,都由你自己决定,我不会管你——但这件事,你定要替我做好。”

    女人的笑容,让阿香微微平静了些心神。

    她轻轻点了点头,跟着这女人,向树林深处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她们在一块简陋的坟前,停下了脚步。

    那坟头,似是新挖的,连泥土间深色的湿气都还没有散尽。坟头上立下了一块无字的木碑,碑前摆了一个酒壶,一个酒杯,残着几滴浊酒在那杯中,落了许多灰尘。

    背孩子的女人转过身,对阿香道:“你会唱曲,对么?”

    阿香抿嘴笑了笑,带着几分婀娜的风韵,轻轻点了点头。

    “我要你在这坟前,弹唱一支曲,可以么?”

    阿香抚了抚手中的琵琶,柔声问道:“你想听哪首曲?”

    女人望向那木碑,沉吟了片刻,又对阿香问道:“你……会唱《桃花扇》么?”

    阿香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困惑来。

    “《桃花扇》是一出大戏,有许多角色,单我一个人唱不来的。”她见女人脸上有些失落,便急忙又说道,“但《桃花扇》中有几首小曲,我会唱。我名声盛的时候,许多客人来听我唱这些小曲。你可挑一首,我唱给你听,好么?”

    女人迟疑了一阵,轻声问道:“以前那些客人,都要你唱哪首?”

    阿香寻思了片刻,缓缓答道:“有一首《哀江南》,客人们最爱听。”

    “哀江南?”女人似被这名字惊了心神,痴痴地站了一会,又看向那木碑去。

    阿香并不知道,这首曲,在此处唱起来,再贴切不过了。

    “好……”女人的眉目,坚定了下来,“就唱哀江南。”

    清晨日初,城南老林,一块坟头边。

    阿香寻了块树桩坐下,调试了几声琵琶,那修长的玉指在弦间拨弄扫过,只听得如潺潺流水般的乐声,轻盈地在枝丫间跃动了起来。曲声抚过嫩芽新枝,将枝叶间的清风浮尘都引得沉寂下来,陶醉在琵琶声中,不敢打扰了那分神韵。

    曲声似湖面的波纹般漾开,阿香缓缓动开了那轻柔的双唇。一道悠扬的歌吼涓涓地流出,带着几分暖意,又伴着几丝清凉,浅浅地落在这幽静的林中。曼妙的歌声,时而似蝶儿在老树间翻舞,时而如细雨在泥土上弹落。连那暖照过来的旭日,也被这歌声柔和了几分光亮,和着小曲,与清风在林间跳起了和缓的舞蹈。

    “俺曾见金陵王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一曲唱罢,阿香抚平了弦上的余韵。

    这林间,只剩下了风声,叶影,和一个似被小曲陶醉了的浅浅坟头。

    阿香回头向那背孩子的女人看去。

    却哪里还见得到那女人的身影?

    只有几锭白银,两串铜钱,静静地摆在那空旷的林间地上,在清晨的风中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