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场漫不经心的相遇
卡雷达是一座亚热带海滨城市，坐落于北纬三十度线上，人口近四百万，是查尼亚的第三大城市。她背靠黄金山脉的南麓，面向着蔚蓝色的大海。这里风光明媚，气候湿润，城市里有许多欧洲大陆风格的建筑，有一所著名的卡雷达大学，还有一支老牌足球劲旅——卡雷达国际队。
老杰伊的住所位于雨果大街一幢深红色公寓的六楼。
“为什么要用一位法国作家的名字来命名这条街？”小科米仰起头问爷爷。
“因为这个国家的历史太短了，缺少自己的大师。这个城市几乎所有的街道都是用的外国人名。”老杰伊望着孙子娇嫩的小脸，“上去吧，我的孩子。”
进门后科米注视着墙上挂着的那些照片和画像，“那个和你在一起的女人是谁？杰伊。”
“那是塔尼娅，你的祖母。塔尼娅，你看，这是咱们的孙子，科米。嗯，你们的鼻子很象，都是又尖又直。”老杰伊瞧着画像，摸着自己的大蒜头鼻子说道。
科米转头瞧着他：“你的鼻子象海明威。”
“你连海明威都知道？真是了不起，好了，现在我带你去你的房间，我这里有很多书，你可以自己去拿。”
“有中文的吗？”
“这个恐怕没有，不过我们可以去买。”
五月的倒数第二个周末，老杰伊带着孙子去蓝宝石球场看比赛。
六万人的大球场人山人海，喧闹无比，到处是国际队的蓝白色队旗在飘扬，巨大的人浪此起彼伏。“今天我们要赢他们几个呢？至少是三个！”现场广播员的吼声象雷鸣一样滚过天空。
回答他的是一片热烈的欢呼声。
老杰伊也和大家一样穿着蓝底白袖的国际队球衣，一面向熟悉的朋友打招呼，一面将冰淇淋递给孙子，科米沉静的模样让他很意外：“不喜欢来这里吗？”
“不，很喜欢。”科米的小脸几乎完全被冰淇淋遮住，只露出一双黑色的眼睛，一眼不眨地瞧着场上追着白色小球来回奔跑的二十个人。
过了一会，他指着许多球迷拿在手里挥舞的写着阿拉伯数字“14”的白幅问道：“那是什么意思？”
球场里太吵了，他问了两遍老杰伊才听清楚：“哦，我们的第十四个联赛冠军。”
坐镇主场的国际队四比一击败了来访的阿基姆雄狮队。球迷们如愿以偿地看到自己心爱的球队在刚刚结束的赛季里夺取了第十四个联赛冠军。
爷孙俩随着人群慢慢出了体育场，他们看到球场外的广场上到处是欢声笑语，许多年轻人跳进了喷泉池里，一个年轻姑娘扑过来在老头儿面颊上狠狠地亲了一下，又冲到了另一个男人面前拥抱在一起。
老杰伊笑呵呵地将自己那辆光子C200开出了停车场，他瞧了瞧坐在旁边一语不发的孙子：“一个第一次看足球赛的男孩很少会象你这样一点也不兴奋。”
科米加蒂奥说：“我不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爷爷。”
“是吗，泽恩带你去看过球赛？他对这个似乎不感兴趣。”老杰伊很意外。
“是妈妈，她带我去看过一次，在克洛恩的时候。”
“你妈妈喜欢看球赛？这我还从来不知道，不过我们确实见面很少。是看克洛恩天雷队的比赛？”
“好象是吧，其实只是我一个人在看。她一直在吃东西，和我说话。后来她说再也不带我去了，因为我都不理她。”科米的声音低落。
老杰伊叹了口气，抚摸着他的小脑袋：“不要总是想着过去的事情，‘喜乐的心是良药，忧伤的灵使骨枯干。’你要快乐一点。”
“箴言第十七章第二十二节。”科米头也不抬地说。
“真棒！”老杰伊夸奖他，“咱们去吃晚饭，今天吃腊肠通心粉好不好？”
联系好读书的学校之后，老杰伊带着孙子去乡间避暑，他在这里有一幢井干式小木屋。
科米在小阁楼里找到了一些书，抱下来一个人静静地看。
老杰伊从外面遛跶回来：“科米，别一天到晚看书看个没完，出去玩一玩，这里的孩子们都想认识你——你在看什么书？”
科米的脸上还粘着阁楼里的蜘蛛网，他扬了扬手中的书，是一本中文版的《红楼梦》。
“我的天呐，”老杰伊喃喃自语，“这是你妈妈留下来的书。那是她和你爸爸来渡蜜月的时候，他们来这里住过。你能读懂吗，这本书很厚。”
“我能认得里面大部分的字，但我想我只读懂了百分之三十，你能给我讲讲吗？”科米很期待。
老杰伊摇了摇头：“我对这种东方的象形文字一窍不通。我可以给你讲光电效应方程，讲能量守恒定理，可是对这个我无能为力。”
村庄里的小朋友们拿着一个足球来找科米，他们迅速熟稔，在草甸上嘻闹玩耍，踢球直到天黑。
一架超轻型飞机从他们头顶掠过，飞过碧绿的原野和桔黄色的小教堂。
秋季开学的时候，加蒂奥背起书包进了新的学校，熟悉新的环境，认识新的同学。
这天下着雨，加蒂奥望着窗外湿漉漉的运动场，身材高大的体育老师罗伊斯提着幻灯机走进了教室。
他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串人名，转头瞧着这群二年级的小孩们：“今天我们不做运动，我来给大家讲故事。这些人，是今年夏天欧洲杯比赛中的明星，我们就来看看他们都做了些什么。”
有人在下面嘀咕：“他总是喜欢讲这些故事。”
“为什么？”
“他以前是个职业球员。后来踢断了腿，很早就退役了。”
“哇额，他是在国际队踢球吗？”
“他才没那么厉害，一直都是在乙级队。”
孩子们很快被吸引住了，不一会儿，一个黑皮肤的男孩子举起了手。罗伊斯点头示意。
“为什么在比赛里先进球很了不起？”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事实上，在比赛里先进球的一方往往更容易获胜，特别是在很重要的比赛里。”罗伊斯望着另一个举手的孩子。
那个小孩问道：“用肩膀或者肚子进球也算吗，还有屁股？”一片哄笑声，小孩恼火地喊道：“别笑，我是很认真的。”
“算。你有什么问题？”罗伊斯指着第三个举手的孩子。
罗伊斯注意到那个坐在窗边的，黑色头发面色苍白的小男孩，他长了一张女孩子般俊秀的脸：“你有什么问题？”
加蒂奥站起身来：“老师，刚才您说的霍伊斯曼，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球员吗？”
罗伊斯脸上露出一种回忆的神色，他没有马上回答问题，思考了好一会才慢慢地回答道：“霍伊斯曼，从技术的角度说，他或许是无与伦比的。但是，公认最伟大的球员，是利拉。”
他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名字：达席尔瓦利拉。然后转身用一种缓慢的语气对孩子们说道：“达席尔瓦利拉，身高只有一米七四，身体素质只能说是一般般。和大多数巴西球员一样，出身于贫民窟。17岁的时候，他就在联赛中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利拉左右脚的技术都非常出色，门前的嗅觉极其机敏，他踢进了许多不可思议的进球，在四年里两次成为联赛最佳射手。在21岁那年，他几乎已经确定将转会到一家欧洲的豪门球会——我不记得是哪家球会了，然而，他在一场比赛中被人铲断了脚，从此离开赛场长达一年时间。那是一次恐怖的受伤，他的左脚完全被折断了。现场惨不忍睹。”
“在之后的三年里，利拉一直小伤不断，这是一种习惯性受伤。虽然他还是经常有进球，但是很明显，这几年的利拉，不能和受伤之前相比。”
“在西班牙世界杯的预选赛中，巴西队表现得很糟糕，他们排名第五，几乎看不到出线的希望。在最后一场对哥伦比亚的比赛之前，主教练犹豫了很久，终于决定派遣利拉上场，这个决定拯救了巴西队。我记得很清楚，那场比赛是二比零，两个球都是利拉踢进的，尤其是第二个进球，他连续带过了四个人然后很轻松地把球踢进，整个球场都为之欢呼呐喊。巴西队很幸运地进入了世界杯正赛，最后他们拿到了冠军——利拉一个人就打进了八个球，是那届世界杯赛上最出色的球员。他完全恢复了状态，第一场比赛对乌拉圭，利拉上演了帽子戏法。最后的决赛，是巴西对法国，你们知道，对巴西人来说法国队几乎是最难战胜的对手，而那时的法国队，拥有伟大的盖斯蒂恩，还有不少其他的优秀选手。但是比赛的结果是二比零。是的，利拉打进了两个球，他征服了所有的球迷。特别是第二个进球，一个踢墙式配合之后利拉在禁区内倒挂金钩，轰动了全世界。我认为，这个进球体现了足球运动的本质，个人技术与团队配合的完美结合。那一年他二十五岁。”
“二十五岁，是的。我们是同龄人。”罗伊斯的眼神飘向窗外，自言自语地说道。
“第二年的美洲杯，冠军又是巴西队，利拉为球队打进了六个球。本来他已经不再打算去欧洲踢球，但是一次针对他妻子和女儿的绑架案使他改变了主意。在那次惨酷的受伤五年之后，他终于去了欧洲。”
“在皇家马德里队，利拉连续四年成为西甲联赛的最佳射手，这四年里每个赛季他的进球都超过了50个，每个赛季的助攻也接近二十次。他几乎无所不能，各种各样令人眼花缭乱的进球，整个欧洲都为之倾倒。那四年里皇家马德里完成了联赛四连冠，拿到了两次欧洲冠军——真是伟大的成就。”完全沉浸在往事中的体育老师继续说道，“29岁的时候，利拉在墨西哥世界杯赛上以七个进球再次成为最佳射手和最佳球员。决赛中，巴西队三比一战胜意大利队，连续两届成为世界冠军。利拉在决赛中为巴西队打进第一个球，在比赛快结束的时候又助攻队友踢进一球，那真是一次伟大的传球。在那个时代，他是无与伦比的球星，没有人能跟他相提并论——然而30岁那年，利拉在一场比赛中被铲断了踝骨。经过四次手术的治疗，依然无法治愈。第二年，他宣布退役。”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才31岁就离开了赛场，职业足球的道路就是这样，它充满了荣耀与辉煌，但是也布满荆棘，令人痛苦不堪。”
教室里鸦雀无声，孩子们不知所措，面面相觑。
几天以后天气转晴，罗伊斯将孩子们带到运动场上，倒出一筐足球，让他们自己玩。
他沿着跑道转圈，看着小女孩们坐在一旁闲聊。
他的目光转回球场，惊异地注意到那个黑头发身躯瘦小的男孩，他的动作非常灵巧，球似乎就象是粘在脚下一般，三四个个头比头高大的孩子怎么围抢也抢不下来。
围抢的同学增加到了五个。
六个。
七个。。。
放学的时候，罗伊斯来到加蒂奥的教室，把他带到了运动场上：“你叫科米加蒂奥？”
“是的老师。”
“从克洛恩来的？”
“是的老师。”
罗伊斯拿起一个足球掷给他：“现在开始颠球，我来计数。”
加蒂奥放下书包，脚一勾将球弹起，一个，两个，三个。。。
二十分钟过去了，罗伊斯叫停，用极其诧异的目光瞧着他：“两千个了，真是奇迹。可是你的身高才110CM，体重不足二十千克，太瘦弱了，好吧，你可以回家了。”
加蒂奥每天象其他孩子一样，上学，放学，考试，运动，参加各种课外活动。他很喜欢读书，还喜欢舞蹈，放学的时候，和同学们在运动场上踢球，打小比赛。罗伊斯把学校里喜欢足球的孩子们都组织起来，给他们上基本技术课。并在学
校的室内足球场带他们玩五人制足球。还带着他们去和其他小学的儿童球队比赛。
每天天黑之后他回到家里，一身总是脏兮兮的。
平安夜，老杰伊买了蛋糕，这天是小科米的生日。“许个愿吧。”他笑眯眯地说。
科米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该许什么好，但还是闭上了眼睛默默念祷。
他睁开眼睛吹熄蜡烛，老杰伊打开灯，手里拿着一袋水饺。
“你妈妈说过，中国人在新年来到的时候是要吃饺子的。”他眨了眨眼睛。
科米瞧着他：“中国的新年并不是这一天，爷爷，那叫除夕，现在还没到呢。”
“是吗，”老杰伊尴尬地挠挠头，“你不介意吃一顿饺子大餐吧？”
加蒂奥十岁那年，老杰伊退休了。周末的时候，只要有国际队的主场比赛，他就一定会开着自己那辆光子C200带着孙子去看比赛。
他带着科米去蓝宝石球场不远处的国际俱乐部总部，想在商店里给他买件球衣。
老杰伊拿起一套蓝底白袖上衣、白裤、蓝白条纹袜的国际队队服，科米摇了摇头。
“不喜欢？”老杰伊瞧瞧白衣蓝裤白袜的备用球服，难道孙子喜欢这件？
科米却说：“我想有件克洛恩天雷队的球衣。”
“那种绿白间条衫有什么好看？再说这里没有，我们得去另外的地方买。”老杰伊叹着气带着孙子出了商店，“我想你妈妈也并不喜欢天雷队吧，她根本就不喜欢足球，是不是。”
科米紧抿着薄薄的嘴唇，什么也没说。
老杰伊的同事卡德维尔到他家来看欧洲杯的比赛，这是个胖胖的老头，进门就抱怨说：“我太太把我赶出来了。她说我一看球就闹个没完。”老杰伊呵呵笑：“在我这里你就是把屋子拆了也没关系。”卡德维尔俯身瞧着小科米：“这是你的孙子？太瘦小了，你得快点长高才好。”
两个老头坐在沙发上看着比赛，一边喝着啤酒，一边争执不休。小科米坐在地上，一声不响安静地瞧着电视。
卡德维尔喝多了啤酒，躺在沙发上打着呼噜。科米从自己的房间出来，好奇地瞧着他粗大的红胡子，随着呼噜声一抖一抖。
他跑回自己的房间找出上美术课用的颜料，把老头儿的胡子抹成了绿色。
第二天早上老杰伊去盥洗室的时候，看见老朋友对着大镜子左右晃着脑袋打量自己的绿胡子。
他哈哈大笑，靠在门上几乎笑岔了气。
比同龄孩子早一年读书的加蒂奥十一岁就小学毕业了。老杰伊想让他去自己曾经教书的中学去上学，可是罗伊斯老师却找上了门。
“我建议您的孙子去国际俱乐部足球学校。”他郑重地说。
在这之前就曾经有青训营的球探来找过老杰伊，不过都被他拒绝了。这一回老杰伊还是很犹豫：“我知道他很喜欢足球，可是他身体太瘦弱了。去足球学校是很多孩子的梦想，但是您也知道，那里的淘汰率很高。”
“他有很好的足球天赋，我从没见过球感这么好的孩子。而且他很勤奋。在那里他能得到系统的训练，对他的身体发育也
很有好处。再说，足球学校的文化课也不比任何一所中学差。”
体育老师走后，老杰伊问孙子：“你想成为职业球员吗？这可是一个成功率很低的选择。”
科米想了想：“我喜欢踢球，踢球能让我忘记一切。”
“如果你被淘汰了，你打算做什么呢？”
“去其他的中学念书，然后去读卡雷达大学。”
老杰伊望着他：“好吧，人在年轻的时候，正应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尽管加蒂奥看起来是那样的瘦小，但是他展示出的技术却让足球学校的老师们无可挑剔，他被入选了。
国际俱乐部青训营大名鼎鼎。在这里，从两千多人中挑选出来的一百多名不同年龄段的孩子每天在一起饮食、训练、比赛。所有人的服装和背包都必须统一，这里禁止戴耳环和留长发，必须严格遵守纪律。学校有六块草地，十六岁以下的孩子们都在这里进行训练比赛，十六岁以上的少年则进入青年队，参加地区的青年联赛。
学校的文化课程也很严密完整——毕竟能从这里成长为职业球员的终究是少数，如果学生的文化课程成绩糟糕，学校会停止他的训练课目，直到他的文化成绩赶上来为止。
“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化课也许比足球训练更重要。”有位老师这样告诫道。
对于文化课加蒂奥倒是从来不怵。他很喜欢读书，什么书都读，作业完成得很出色，手工课也马马虎虎。因为显示出广博的知识面，同学们给了他一个小博士的绰号。
另外，他的舞蹈课也很出色，显示出极其出色的身体柔韧性。
这天在上地理课的时候，老师边讲边走，走到加蒂奥的身边将他正在读的书拿了起来，他看了看——“万里长城建造时”，再看封面：卡夫卡小说集，不禁吃了一惊：“你很喜欢卡夫卡？”
“不是，”加蒂奥低声说，“我对长城感兴趣。”
老师走回讲台，在黑板上写了一长列的国家名字：“请你上来把这些国家的首都都写出来。”加蒂奥走到黑板前默写，结果是全对。
老师沉思着点了点头：“很好，嗯，回去以后写一篇关于热带风暴的文章，这是你今天的家庭作业。”
在学校里每个孩子都被要求尝试踢不同的位置，大家当然都喜欢带球过人的潇洒劲儿和射门进球的痛快感觉，人人都想做前锋、边锋或是前卫。埃文斯教练注意到加蒂奥出众的防守意识，决定让他打后卫，加蒂奥毫无怨言地接受了，对他来说，只要能踢球就是最大的快乐。
加蒂奥十四岁的时候，他的生活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九月里的一天，老杰伊独自驾车去另外一座城市摩兰斯堡参加朋友孩子的婚礼。在回卡雷达的路上，突然下起了很大的雨，汽车途经一处拐弯的山坡公路，一只公牛横在了马路中间。一个男子使劲地想把它拽走，可它纹丝不动。
老杰伊下了车去帮忙，两个人费了好大劲把牛拖到了一边，他自己却脚底下一滑，从山坡上摔了下去，头部撞在了一块突出的岩石上。
当加蒂奥赶到医院时，爷爷已经停止了呼吸。
老杰伊身前的朋友们来为他送别。加蒂奥眼看着黑色的木棺被推进了焚化炉，他从观察窗里看着熊熊火苗窜起，舔着棺木。
他的头发一下子竖了起来，疯了一般扑过去想打开火炉。大家连忙死死地拽住他。卡德维尔紧紧地抱着他的头：“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加蒂奥的身躯软了下来，他瘫倒在地板上，失声大哭，到后来只剩下了嘶哑的哀号，用头一下一下地撞着地面。
老杰伊的骨灰被下葬在城外的公墓。葬礼结束的时候，加蒂奥看见了父亲。六年不见，他胖了许多，以前强壮的身躯变得臃肿，头发也白了许多，眼睛里一片浑浊。
加蒂奥一句话也没有和他说，径直走了。
老杰伊的住所位于雨果大街一幢深红色公寓的六楼。
“为什么要用一位法国作家的名字来命名这条街？”小科米仰起头问爷爷。
“因为这个国家的历史太短了，缺少自己的大师。这个城市几乎所有的街道都是用的外国人名。”老杰伊望着孙子娇嫩的小脸，“上去吧，我的孩子。”
进门后科米注视着墙上挂着的那些照片和画像，“那个和你在一起的女人是谁？杰伊。”
“那是塔尼娅，你的祖母。塔尼娅，你看，这是咱们的孙子，科米。嗯，你们的鼻子很象，都是又尖又直。”老杰伊瞧着画像，摸着自己的大蒜头鼻子说道。
科米转头瞧着他：“你的鼻子象海明威。”
“你连海明威都知道？真是了不起，好了，现在我带你去你的房间，我这里有很多书，你可以自己去拿。”
“有中文的吗？”
“这个恐怕没有，不过我们可以去买。”
五月的倒数第二个周末，老杰伊带着孙子去蓝宝石球场看比赛。
六万人的大球场人山人海，喧闹无比，到处是国际队的蓝白色队旗在飘扬，巨大的人浪此起彼伏。“今天我们要赢他们几个呢？至少是三个！”现场广播员的吼声象雷鸣一样滚过天空。
回答他的是一片热烈的欢呼声。
老杰伊也和大家一样穿着蓝底白袖的国际队球衣，一面向熟悉的朋友打招呼，一面将冰淇淋递给孙子，科米沉静的模样让他很意外：“不喜欢来这里吗？”
“不，很喜欢。”科米的小脸几乎完全被冰淇淋遮住，只露出一双黑色的眼睛，一眼不眨地瞧着场上追着白色小球来回奔跑的二十个人。
过了一会，他指着许多球迷拿在手里挥舞的写着阿拉伯数字“14”的白幅问道：“那是什么意思？”
球场里太吵了，他问了两遍老杰伊才听清楚：“哦，我们的第十四个联赛冠军。”
坐镇主场的国际队四比一击败了来访的阿基姆雄狮队。球迷们如愿以偿地看到自己心爱的球队在刚刚结束的赛季里夺取了第十四个联赛冠军。
爷孙俩随着人群慢慢出了体育场，他们看到球场外的广场上到处是欢声笑语，许多年轻人跳进了喷泉池里，一个年轻姑娘扑过来在老头儿面颊上狠狠地亲了一下，又冲到了另一个男人面前拥抱在一起。
老杰伊笑呵呵地将自己那辆光子C200开出了停车场，他瞧了瞧坐在旁边一语不发的孙子：“一个第一次看足球赛的男孩很少会象你这样一点也不兴奋。”
科米加蒂奥说：“我不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爷爷。”
“是吗，泽恩带你去看过球赛？他对这个似乎不感兴趣。”老杰伊很意外。
“是妈妈，她带我去看过一次，在克洛恩的时候。”
“你妈妈喜欢看球赛？这我还从来不知道，不过我们确实见面很少。是看克洛恩天雷队的比赛？”
“好象是吧，其实只是我一个人在看。她一直在吃东西，和我说话。后来她说再也不带我去了，因为我都不理她。”科米的声音低落。
老杰伊叹了口气，抚摸着他的小脑袋：“不要总是想着过去的事情，‘喜乐的心是良药，忧伤的灵使骨枯干。’你要快乐一点。”
“箴言第十七章第二十二节。”科米头也不抬地说。
“真棒！”老杰伊夸奖他，“咱们去吃晚饭，今天吃腊肠通心粉好不好？”
联系好读书的学校之后，老杰伊带着孙子去乡间避暑，他在这里有一幢井干式小木屋。
科米在小阁楼里找到了一些书，抱下来一个人静静地看。
老杰伊从外面遛跶回来：“科米，别一天到晚看书看个没完，出去玩一玩，这里的孩子们都想认识你——你在看什么书？”
科米的脸上还粘着阁楼里的蜘蛛网，他扬了扬手中的书，是一本中文版的《红楼梦》。
“我的天呐，”老杰伊喃喃自语，“这是你妈妈留下来的书。那是她和你爸爸来渡蜜月的时候，他们来这里住过。你能读懂吗，这本书很厚。”
“我能认得里面大部分的字，但我想我只读懂了百分之三十，你能给我讲讲吗？”科米很期待。
老杰伊摇了摇头：“我对这种东方的象形文字一窍不通。我可以给你讲光电效应方程，讲能量守恒定理，可是对这个我无能为力。”
村庄里的小朋友们拿着一个足球来找科米，他们迅速熟稔，在草甸上嘻闹玩耍，踢球直到天黑。
一架超轻型飞机从他们头顶掠过，飞过碧绿的原野和桔黄色的小教堂。
秋季开学的时候，加蒂奥背起书包进了新的学校，熟悉新的环境，认识新的同学。
这天下着雨，加蒂奥望着窗外湿漉漉的运动场，身材高大的体育老师罗伊斯提着幻灯机走进了教室。
他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串人名，转头瞧着这群二年级的小孩们：“今天我们不做运动，我来给大家讲故事。这些人，是今年夏天欧洲杯比赛中的明星，我们就来看看他们都做了些什么。”
有人在下面嘀咕：“他总是喜欢讲这些故事。”
“为什么？”
“他以前是个职业球员。后来踢断了腿，很早就退役了。”
“哇额，他是在国际队踢球吗？”
“他才没那么厉害，一直都是在乙级队。”
孩子们很快被吸引住了，不一会儿，一个黑皮肤的男孩子举起了手。罗伊斯点头示意。
“为什么在比赛里先进球很了不起？”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事实上，在比赛里先进球的一方往往更容易获胜，特别是在很重要的比赛里。”罗伊斯望着另一个举手的孩子。
那个小孩问道：“用肩膀或者肚子进球也算吗，还有屁股？”一片哄笑声，小孩恼火地喊道：“别笑，我是很认真的。”
“算。你有什么问题？”罗伊斯指着第三个举手的孩子。
罗伊斯注意到那个坐在窗边的，黑色头发面色苍白的小男孩，他长了一张女孩子般俊秀的脸：“你有什么问题？”
加蒂奥站起身来：“老师，刚才您说的霍伊斯曼，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球员吗？”
罗伊斯脸上露出一种回忆的神色，他没有马上回答问题，思考了好一会才慢慢地回答道：“霍伊斯曼，从技术的角度说，他或许是无与伦比的。但是，公认最伟大的球员，是利拉。”
他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名字：达席尔瓦利拉。然后转身用一种缓慢的语气对孩子们说道：“达席尔瓦利拉，身高只有一米七四，身体素质只能说是一般般。和大多数巴西球员一样，出身于贫民窟。17岁的时候，他就在联赛中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利拉左右脚的技术都非常出色，门前的嗅觉极其机敏，他踢进了许多不可思议的进球，在四年里两次成为联赛最佳射手。在21岁那年，他几乎已经确定将转会到一家欧洲的豪门球会——我不记得是哪家球会了，然而，他在一场比赛中被人铲断了脚，从此离开赛场长达一年时间。那是一次恐怖的受伤，他的左脚完全被折断了。现场惨不忍睹。”
“在之后的三年里，利拉一直小伤不断，这是一种习惯性受伤。虽然他还是经常有进球，但是很明显，这几年的利拉，不能和受伤之前相比。”
“在西班牙世界杯的预选赛中，巴西队表现得很糟糕，他们排名第五，几乎看不到出线的希望。在最后一场对哥伦比亚的比赛之前，主教练犹豫了很久，终于决定派遣利拉上场，这个决定拯救了巴西队。我记得很清楚，那场比赛是二比零，两个球都是利拉踢进的，尤其是第二个进球，他连续带过了四个人然后很轻松地把球踢进，整个球场都为之欢呼呐喊。巴西队很幸运地进入了世界杯正赛，最后他们拿到了冠军——利拉一个人就打进了八个球，是那届世界杯赛上最出色的球员。他完全恢复了状态，第一场比赛对乌拉圭，利拉上演了帽子戏法。最后的决赛，是巴西对法国，你们知道，对巴西人来说法国队几乎是最难战胜的对手，而那时的法国队，拥有伟大的盖斯蒂恩，还有不少其他的优秀选手。但是比赛的结果是二比零。是的，利拉打进了两个球，他征服了所有的球迷。特别是第二个进球，一个踢墙式配合之后利拉在禁区内倒挂金钩，轰动了全世界。我认为，这个进球体现了足球运动的本质，个人技术与团队配合的完美结合。那一年他二十五岁。”
“二十五岁，是的。我们是同龄人。”罗伊斯的眼神飘向窗外，自言自语地说道。
“第二年的美洲杯，冠军又是巴西队，利拉为球队打进了六个球。本来他已经不再打算去欧洲踢球，但是一次针对他妻子和女儿的绑架案使他改变了主意。在那次惨酷的受伤五年之后，他终于去了欧洲。”
“在皇家马德里队，利拉连续四年成为西甲联赛的最佳射手，这四年里每个赛季他的进球都超过了50个，每个赛季的助攻也接近二十次。他几乎无所不能，各种各样令人眼花缭乱的进球，整个欧洲都为之倾倒。那四年里皇家马德里完成了联赛四连冠，拿到了两次欧洲冠军——真是伟大的成就。”完全沉浸在往事中的体育老师继续说道，“29岁的时候，利拉在墨西哥世界杯赛上以七个进球再次成为最佳射手和最佳球员。决赛中，巴西队三比一战胜意大利队，连续两届成为世界冠军。利拉在决赛中为巴西队打进第一个球，在比赛快结束的时候又助攻队友踢进一球，那真是一次伟大的传球。在那个时代，他是无与伦比的球星，没有人能跟他相提并论——然而30岁那年，利拉在一场比赛中被铲断了踝骨。经过四次手术的治疗，依然无法治愈。第二年，他宣布退役。”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才31岁就离开了赛场，职业足球的道路就是这样，它充满了荣耀与辉煌，但是也布满荆棘，令人痛苦不堪。”
教室里鸦雀无声，孩子们不知所措，面面相觑。
几天以后天气转晴，罗伊斯将孩子们带到运动场上，倒出一筐足球，让他们自己玩。
他沿着跑道转圈，看着小女孩们坐在一旁闲聊。
他的目光转回球场，惊异地注意到那个黑头发身躯瘦小的男孩，他的动作非常灵巧，球似乎就象是粘在脚下一般，三四个个头比头高大的孩子怎么围抢也抢不下来。
围抢的同学增加到了五个。
六个。
七个。。。
放学的时候，罗伊斯来到加蒂奥的教室，把他带到了运动场上：“你叫科米加蒂奥？”
“是的老师。”
“从克洛恩来的？”
“是的老师。”
罗伊斯拿起一个足球掷给他：“现在开始颠球，我来计数。”
加蒂奥放下书包，脚一勾将球弹起，一个，两个，三个。。。
二十分钟过去了，罗伊斯叫停，用极其诧异的目光瞧着他：“两千个了，真是奇迹。可是你的身高才110CM，体重不足二十千克，太瘦弱了，好吧，你可以回家了。”
加蒂奥每天象其他孩子一样，上学，放学，考试，运动，参加各种课外活动。他很喜欢读书，还喜欢舞蹈，放学的时候，和同学们在运动场上踢球，打小比赛。罗伊斯把学校里喜欢足球的孩子们都组织起来，给他们上基本技术课。并在学
校的室内足球场带他们玩五人制足球。还带着他们去和其他小学的儿童球队比赛。
每天天黑之后他回到家里，一身总是脏兮兮的。
平安夜，老杰伊买了蛋糕，这天是小科米的生日。“许个愿吧。”他笑眯眯地说。
科米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该许什么好，但还是闭上了眼睛默默念祷。
他睁开眼睛吹熄蜡烛，老杰伊打开灯，手里拿着一袋水饺。
“你妈妈说过，中国人在新年来到的时候是要吃饺子的。”他眨了眨眼睛。
科米瞧着他：“中国的新年并不是这一天，爷爷，那叫除夕，现在还没到呢。”
“是吗，”老杰伊尴尬地挠挠头，“你不介意吃一顿饺子大餐吧？”
加蒂奥十岁那年，老杰伊退休了。周末的时候，只要有国际队的主场比赛，他就一定会开着自己那辆光子C200带着孙子去看比赛。
他带着科米去蓝宝石球场不远处的国际俱乐部总部，想在商店里给他买件球衣。
老杰伊拿起一套蓝底白袖上衣、白裤、蓝白条纹袜的国际队队服，科米摇了摇头。
“不喜欢？”老杰伊瞧瞧白衣蓝裤白袜的备用球服，难道孙子喜欢这件？
科米却说：“我想有件克洛恩天雷队的球衣。”
“那种绿白间条衫有什么好看？再说这里没有，我们得去另外的地方买。”老杰伊叹着气带着孙子出了商店，“我想你妈妈也并不喜欢天雷队吧，她根本就不喜欢足球，是不是。”
科米紧抿着薄薄的嘴唇，什么也没说。
老杰伊的同事卡德维尔到他家来看欧洲杯的比赛，这是个胖胖的老头，进门就抱怨说：“我太太把我赶出来了。她说我一看球就闹个没完。”老杰伊呵呵笑：“在我这里你就是把屋子拆了也没关系。”卡德维尔俯身瞧着小科米：“这是你的孙子？太瘦小了，你得快点长高才好。”
两个老头坐在沙发上看着比赛，一边喝着啤酒，一边争执不休。小科米坐在地上，一声不响安静地瞧着电视。
卡德维尔喝多了啤酒，躺在沙发上打着呼噜。科米从自己的房间出来，好奇地瞧着他粗大的红胡子，随着呼噜声一抖一抖。
他跑回自己的房间找出上美术课用的颜料，把老头儿的胡子抹成了绿色。
第二天早上老杰伊去盥洗室的时候，看见老朋友对着大镜子左右晃着脑袋打量自己的绿胡子。
他哈哈大笑，靠在门上几乎笑岔了气。
比同龄孩子早一年读书的加蒂奥十一岁就小学毕业了。老杰伊想让他去自己曾经教书的中学去上学，可是罗伊斯老师却找上了门。
“我建议您的孙子去国际俱乐部足球学校。”他郑重地说。
在这之前就曾经有青训营的球探来找过老杰伊，不过都被他拒绝了。这一回老杰伊还是很犹豫：“我知道他很喜欢足球，可是他身体太瘦弱了。去足球学校是很多孩子的梦想，但是您也知道，那里的淘汰率很高。”
“他有很好的足球天赋，我从没见过球感这么好的孩子。而且他很勤奋。在那里他能得到系统的训练，对他的身体发育也
很有好处。再说，足球学校的文化课也不比任何一所中学差。”
体育老师走后，老杰伊问孙子：“你想成为职业球员吗？这可是一个成功率很低的选择。”
科米想了想：“我喜欢踢球，踢球能让我忘记一切。”
“如果你被淘汰了，你打算做什么呢？”
“去其他的中学念书，然后去读卡雷达大学。”
老杰伊望着他：“好吧，人在年轻的时候，正应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尽管加蒂奥看起来是那样的瘦小，但是他展示出的技术却让足球学校的老师们无可挑剔，他被入选了。
国际俱乐部青训营大名鼎鼎。在这里，从两千多人中挑选出来的一百多名不同年龄段的孩子每天在一起饮食、训练、比赛。所有人的服装和背包都必须统一，这里禁止戴耳环和留长发，必须严格遵守纪律。学校有六块草地，十六岁以下的孩子们都在这里进行训练比赛，十六岁以上的少年则进入青年队，参加地区的青年联赛。
学校的文化课程也很严密完整——毕竟能从这里成长为职业球员的终究是少数，如果学生的文化课程成绩糟糕，学校会停止他的训练课目，直到他的文化成绩赶上来为止。
“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化课也许比足球训练更重要。”有位老师这样告诫道。
对于文化课加蒂奥倒是从来不怵。他很喜欢读书，什么书都读，作业完成得很出色，手工课也马马虎虎。因为显示出广博的知识面，同学们给了他一个小博士的绰号。
另外，他的舞蹈课也很出色，显示出极其出色的身体柔韧性。
这天在上地理课的时候，老师边讲边走，走到加蒂奥的身边将他正在读的书拿了起来，他看了看——“万里长城建造时”，再看封面：卡夫卡小说集，不禁吃了一惊：“你很喜欢卡夫卡？”
“不是，”加蒂奥低声说，“我对长城感兴趣。”
老师走回讲台，在黑板上写了一长列的国家名字：“请你上来把这些国家的首都都写出来。”加蒂奥走到黑板前默写，结果是全对。
老师沉思着点了点头：“很好，嗯，回去以后写一篇关于热带风暴的文章，这是你今天的家庭作业。”
在学校里每个孩子都被要求尝试踢不同的位置，大家当然都喜欢带球过人的潇洒劲儿和射门进球的痛快感觉，人人都想做前锋、边锋或是前卫。埃文斯教练注意到加蒂奥出众的防守意识，决定让他打后卫，加蒂奥毫无怨言地接受了，对他来说，只要能踢球就是最大的快乐。
加蒂奥十四岁的时候，他的生活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九月里的一天，老杰伊独自驾车去另外一座城市摩兰斯堡参加朋友孩子的婚礼。在回卡雷达的路上，突然下起了很大的雨，汽车途经一处拐弯的山坡公路，一只公牛横在了马路中间。一个男子使劲地想把它拽走，可它纹丝不动。
老杰伊下了车去帮忙，两个人费了好大劲把牛拖到了一边，他自己却脚底下一滑，从山坡上摔了下去，头部撞在了一块突出的岩石上。
当加蒂奥赶到医院时，爷爷已经停止了呼吸。
老杰伊身前的朋友们来为他送别。加蒂奥眼看着黑色的木棺被推进了焚化炉，他从观察窗里看着熊熊火苗窜起，舔着棺木。
他的头发一下子竖了起来，疯了一般扑过去想打开火炉。大家连忙死死地拽住他。卡德维尔紧紧地抱着他的头：“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加蒂奥的身躯软了下来，他瘫倒在地板上，失声大哭，到后来只剩下了嘶哑的哀号，用头一下一下地撞着地面。
老杰伊的骨灰被下葬在城外的公墓。葬礼结束的时候，加蒂奥看见了父亲。六年不见，他胖了许多，以前强壮的身躯变得臃肿，头发也白了许多，眼睛里一片浑浊。
加蒂奥一句话也没有和他说，径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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