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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共情

    “是啊。”罗经理倒也爽快,干脆地回答了。但是很快,他又苦着脸,又说道:“可愁死我了……早知道我当初就不答应了!”

    “他要求过来工作的吗?这件事不需要通过院方同意,也不需要通过他的主治医生同意?”顾尧飞接着问道。

    罗经理的脸色变了一变,接着,他像破罐子破摔一样,不管不顾地对着顾尧飞就大倒苦水:“这件事我本来就不愿意说,但是反正现在班医生他们也知道了,我也就说了好了,你们以后都不要再来烦我了……我就想好好做生意!”

    “您说您说。”

    “当时那个叫秦腾过来找我,说他想在我这里再干一个星期的帮厨,可我没有收到医院方面的通知……是这样的啊,我这个饭堂是医院外包的,饭堂和医院一直以来都是合作关系,包括饭堂的员工,定期还是医院的那些情况稍微稳定的病人来担任。我当然愿意啊,那些病人来帮厨,我不用给工资啊,这谁不乐意啊。所以当秦腾来找到我的时候,我一听,嘿,有一个星期的免费劳工,而且这个秦腾在我这里也是熟工了,所以想着即使没有收到院方的通知,或许是不是院方疏漏了呢?反正最后我就答应了他,让他过来干一个星期。”

    “秦腾死的那一天,就是他说的那一个星期的最后一天?”顾尧飞又问。

    罗经理的脸都快苦成苦瓜干了:“可不是嘛!然后班医生和院长他们过来,我一问,原来院方根本没有安排秦腾工作,这是秦腾私自要求的……可我怎么知道?那来吃饭的也不光是病人,还有其他医生呢,他们见了秦腾也没说啥啊,我咋知道他是私自过来工作的?”

    “可能那些医生也不知道这里面的具体情况。”顾尧飞歪了歪头,说道:“毕竟你也说了,秦腾是你们这里的熟工。”

    罗经理点点头,接着又显现出不耐烦的神情:“我说,你问完了吗?”

    “没呢。”

    罗经理被顾尧飞那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噎得一下子说不出话,良久才叹了口气,认命似地说道:“还有什么,快问。”

    “我能看看他死掉的那个房间吗?”

    罗经理挥了挥手:“自己去看吧,那批警察刚走,现在应该没人了。”

    ******

    顾尧飞走进了秦腾死掉的房间里,叉着腰对脑里的周恒说道:“可以出来了吗?”

    “啊,来了来了……”周恒一边应着,一边将顾尧飞扯回意识深处,自己跳了出来。

    周恒一晃神,很快适应了四肢和身体的重量。他稍微踢了踢腿,深吸一口气,抬手将这个房间的灯打开了。

    这是一个差不多十平米的小房间,里面放了一个大的立地置物架,上面放着的全是调料、锅碗瓢盆之类的物料。周恒低下头,一眼就看到了用白色的粉笔画出的、秦腾死的时候的姿势。

    看来,秦腾是坐在墙角边,慢慢死去的。

    周恒想都没想,就走进了粉笔画出的圈里。他不断调整着坐姿,极力还原秦腾死之前的姿势——秦腾啊秦腾,在死去之前,你到底想的是什么呢?

    你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呢?

    周恒一进来,就感受到了秦腾在这间房里弥留下来的能量,这些能量很强大,也很繁盛,它们不由分说地包裹住了周恒的身体——周恒不再纠结于“为什么我能感受到这种事情”的问题中,而是闭上了眼睛,和这些能量一起,沉入了秦腾的思绪之中——

    “我不出院!”

    秦腾愤怒的一声呼喊从心底而出,却在喉咙处哽住了。

    周恒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坐在班子茜的办公室中——这周围的景象实在太熟悉了,他自己在这里度过了无数时光——眼前的班子茜也很熟悉,但她的眼神……并不是周恒熟悉的。

    “秦腾,秦腾,你能听见我说话吗?”班子茜着急的脸忽然上前,周恒猛地往后缩去,头却撞上了后面的沙发背。

    “小心一点!”班子茜吓得连忙出声提醒,周恒这才稳住呼吸,而下一秒,他皱起了眉头——

    班子茜叫他“秦腾”?

    周恒连忙头一低,抬起双手——这的确不是他的手,那也不是他的双腿——他忽然发现,自己坐在沙发上,可是两条腿却是悬空在地板上……

    他现在是秦腾——是那个比正常成年人都要矮小的秦腾。

    周恒抬起头,正想回答班子茜,却听见秦腾的声音先他一步而出:“我能听见。”

    秦腾的声音很低沉,这和周恒的声音不同。周恒愣了一下,随即想发出声音,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出不了声。

    周恒这才明白,他出现在这里,只能看到和感受到秦腾当时的行动和情绪,却不能任意改变。

    明白了这一点,周恒便静下心来,开始观察秦腾。

    班子茜明显地松了一口气:“那就行。秦腾,你要知道,你是一个很优秀的人,你的优秀应该在医院以外的地方施展。医院对你来说,只是一个象牙塔,一个保护壳,你要继续成长,就必须出院……我说明白了吗?”

    秦腾的心跳得飞快,连带着周恒都觉得不舒服。

    可是秦腾却稳重地回答道:“我知道了,班医生。”

    班子茜欣慰地点点头,随即温柔说道:“那在医院的最后一个星期,你要不要和他们好好告别一下?”

    秦腾抬起眼,望着班子茜一会儿,才摇摇头。

    班子茜“嗯”了一声,便从椅子上站起来。秦腾知道这是隐晦的逐客令,便一跳,跳到了地板上。

    “秦腾。”班子茜却在秦腾转身要离开房间的时候叫住他,秦腾回头,看到班子茜温柔的笑脸,对他说道:“希望你能在外面有个新生活。”

    ******

    “新生活?用这副身体吗?”秦腾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想。

    周恒在他脑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秦腾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那些信,那些信全是他寄给父母、但因为地址不对,又被退回来了……

    “地址不对?那他们就是搬家了!”秦腾懊恼又绝望地想道,他一拳砸在了书桌上,疼痛立刻传到了周恒的身上。

    “……万万没想到,我能感受的第一次痛觉,是来自秦腾。”周恒不由得嘀咕,可当他抬起眼,看着镜子中泪流满面的秦腾,周恒的心情也开始变得沉重。

    “父母不要我了,我又没有朋友……”秦腾开始喃喃自语,他在房间里无助地转着,矮小的身躯在昏黄的灯光照耀下,投在墙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阴影。周恒看着墙上的他的影子,想开口提醒他,却意识到此刻他已经出不了声了。

    他也无力改变什么了。

    秦腾转到自己制造的那些工具前,伸出手爱怜地抚摸着它们。周恒这才看清,原来在秦腾的房间里,那个大大的书柜中,乐高后面放着的竟然全是秦腾亲手制作的木工作品。周恒突然知道平时总窝在房间里的秦腾,到底都在捣鼓些什么……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班子茜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他的优秀——那不是客套的话,班子茜和院方是真心的——秦腾的确是一个优秀的人。

    至少是一个优秀的木匠。

    出现在周恒眼前的,是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动物木雕——有憨厚老实状的小狗,有慵懒可爱状的小猫,有威武的老虎,也有美丽的孔雀……这些木雕上,都刻着一个“秦”字——这是作者的署名。

    秦腾爱惜地将它们一一捧出,接着流着泪一个一个地亲吻它们——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我不可以……”秦腾痛苦地发出了声音,他甚至开始颤抖起来,连带着周恒——他也感觉到了秦腾恐慌和无措——“我不可以……我真的不想出去……我应付不了。”

    对人的不信任,对外界的抵触,和对现状的满足——他就像是个被“安全感”牢牢困住的孩子。

    到了这个时候,周恒终于明白了秦腾的最后一个作品——恐惧。

    秦腾亲手创造出了恐惧,而这个恐惧,反过来又将他吞噬了。

    周恒看着秦腾拿起了锤子,将他制作出来的那些动物木雕一个个砸碎后,最后将那些碎片全部包起来,丢进了垃圾桶。

    ——那些曾经的他的心血,明天将和其他垃圾一起,被运出医院,运往垃圾处理区。

    秦腾的情绪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他又开始自言自语——原来不管当天发生了什么,他都会紧紧遵照着自己想象出的世界的规则,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周恒看到了罗经理。

    这是他向罗经理提出在这里工作一个星期的时候。

    可是为什么要在这里工作呢?既然秦腾选择了赴死,为什么他还要工作?

    一开始,周恒百思不得其解,可当他跟着秦腾,站在打饭的窗口,拿起打饭的勺子时,他感受到了秦腾的感受。

    ——那是一种周恒从来没有过的满足感。

    秦腾还是冷言冷面的,他拿勺子分饭的时候,每一份饭的分量都是一样的;当来盛饭的人端着他打的饭离去的时候,秦腾的眼睛有那么两秒是跟着那个人离开的。

    ……周恒不明白了。

    秦腾是一个憎恶社交的人,他会因为班子茜让他出院、进入社会而萌生自杀的念头,可为什么在临死前的一个星期,他又要为这些人服务?

    秦腾为什么这么自相矛盾?

    服务这些他不喜欢他的人,他又为什么会产生满足感?

    照理说,周恒此时是和秦腾发生共情的,那么周恒应该能明白原因。

    可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那就只能证明,就连秦腾自己,也没办法解释自己的这个举动。

    这一切似乎都是下意识的举动。

    而周恒还没从如麻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一阵铺天盖地的饥饿感,眼看着就要将他吞噬。

    秦腾都饿得手发抖、站不稳了,他还是拒绝进食。

    后来的周恒回想起和在弥留之际的秦腾共情的时候,还是打了个巨大的冷颤——饥饿的感觉太难受了,他也明白了为什么王一其总是说“人在饿肚子的时候最凶恶”——那的确是,诸拢在那个时候都已经饿得几乎要原形毕露了,要不是杨灵打昏他,后果终将不堪设想。

    秦腾慢慢放下饭勺,转身就往他心爱的杂物房里去——在外人看来,那是一间普通的杂物间,在他心里,却是能给他平静的“天堂”。

    他选择在这里死去。

    ******

    周恒一个激灵,猛地从地上跳起来,也驱散了包裹着他身体的那些属于秦腾的能量。

    他仿佛死后劫生一般,一只手撑着墙,一只手撑着腰,不断干呕着……他的头仿佛就要炸开一般,让他不由得发出了难耐的低吼声。

    可即使是这样,他还是不让小志和杨灵他们冲出来保护他。

    “这是我要承担的,你们不要插手。”周恒嘶哑着声音,警告道。

    杨灵他们只好重新退回到意识深处。

    等头痛的感觉稍微消散了一点,他无力地靠在墙边,大口大口喘着气。

    ——除了不清楚为什么秦腾要在死前的一段时间里继续工作,秦腾为什么要自杀的原因,也呼之欲出了。

    而这也是班子茜隐瞒的事情——她没有将院方劝告秦腾出院的事情告诉他们,这说明了班子茜和院方已经意识到,秦腾自杀是因为抗拒出院。

    可是班子茜和院方的出发点有错吗?

    周恒甩了甩头,他知道这也轮不到他来评价,他现在只为秦腾的死而感到可惜。

    可是说可惜,秦腾却是甘愿赴死的,周恒又有什么立场感到可惜呢?

    “别想了。”白西安低声地在周恒脑里说道,周恒疲惫地点点头,转身便拉开了房间的门要出去——

    他看到了班子茜。

    ******

    许井天听完了代表院方的班子茜的话,轻轻点了点头:“那就结案吧。”

    在医院的这几天里,她和同事找了很多和秦腾有过接触的医生和护士、甚至是病人谈话,他们的说法很统一,就是秦腾平日没有和人结怨。而当秦腾在房间里死去的时候,所有人也都有不在场证明。

    再加上班子茜和她说的,秦腾是因为抗拒出院而选择出院的事情,这让她知道,在华立医院的调查,也是时候结束了。

    “我们劝了他好几次出院的事情,每次他都拒绝了。但是最后一次劝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我们就以为他答应了。”班子茜的表情很悲伤,在她看来,她不仅要为秦腾的死负上责任,她还无比惋惜秦腾竟然会以这么一个壮烈的方式,来反抗院方的安排。

    她觉得自己难辞其咎。所以即使一开始为了医院,她选择了隐瞒,但是终将是敌不过良心的谴责,她还是选择了坦白。

    在坦白前,她来到了秦腾死的时候的杂物房,想好好和秦腾道声歉,却撞见了一脸苍白的、正从里面出来的周恒。

    当然,她没有将这件事告诉许井天。按照许井天的性格,如果被她知道周恒出现在秦腾死亡的房间,一定又会死死揪着不放。

    班子茜站在院门口,目送着许井天的警车慢慢消失在前方的尽头,回过身,她看着前面这栋白色的医院大楼,心中满是苦涩。

    ******

    周恒以为秦腾的死已经告一段落了,却没想到在出院的时候,他碰到了秦腾的父母。

    他们是一对老人,脸上的皱纹全刻上了悲伤的情绪。周恒当时正在前台上和前台护士们告别,一听他们说他们是秦腾的父母,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和愤怒,一时间占领了他的胸腔——

    “你们为什么没给秦腾回信?”周恒站在老人面前,气势汹汹地质问道。这副阵势不仅把老人们吓了一跳,就连周恒脑里的那些人格都吓得魂飞魄散。

    “祖宗……祖宗,你别这样……”万年不现身的艺术家此刻却神神叨叨地在周恒后脑勺里念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看秦腾都没了,你在这里追究也没用啊……”

    “你们为什么搬家了都不告诉秦腾?!”周恒没有理念念叨叨的艺术家,反而更加大声地质问道。

    老人们却一脸迷茫,他们仿佛听不懂周恒的话一般:“小伙子,我们……我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秦腾给您们写信了。”周恒这才意识到自己失礼了,连忙收敛了一下,但还是不依不饶:“您们却一封信都没回,那些信还因为地址错了而被退回……”

    “我们没搬……”

    “那地址是怎么回事?”周恒从口袋里掏出一封秦腾的信,举到老人面前。

    他脑里的人格们倒抽一口冷气:“——你拿人家的信干什么?!”“——你在哪里找到的?!”

    老人们接过信,眯着眼一瞧,随即重重叹了口气:“那傻孩子,写错地址了……”

    周恒定住了。

    老太太颤巍巍地拿着信,指着秦腾写的地址,慢慢说道:“我们家是在老街五号,他那傻孩子,从小就认错成老街九号,我们一直给他纠正都纠不过来……老街九号早就没人住啦……我们当然收不到信了……”

    周恒望着泪流满面的老太太,内疚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