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雨夜秘客
三日休沐，弹指即逝。
在恋恋不舍中，都云谏不得不上值江北坡碉卫所。
碉卫所位于江北以北，地势高耸，俯瞰县城，若俯冲而下，旦夕可达，与城中守备，互成犄角之势，拱卫一方。
都云谏纵马而去，疾驰不到半日，卫所便已遥遥在望。
便见直道尽头，山峦如黛而绵延不绝，万亩良田，坦荡如砥。
一座青石堡，耸立于视野尽头，周边村寨环绕，仔细望去，还能看到浣洗的妇人，嬉戏的稚童，以及扛着锄头的农夫。
——这就是江北坡碉卫所。
说它是卫所，倒不如说是一座大型山寨。
事实上，它也确实就是山寨。
大雍国祚百余年，几经变革，军政体系颇为复杂。
地方军备大概可以分为两大体系。
一个是驻扎各县城的守备军；
另一个则是屯田军。
所谓的屯田军，其实就是由军籍百姓构成，农忙时耕田，闲暇时训练，说白了，类似于民兵。
至于战斗力有多少？
这就得看各地方长官水平了。
“百户大人！”
“百户大人回来啦！”
都云谏纵马刚至，便被田中耕作农夫发现，纷纷拱手问候，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看来赵天易还挺受欢迎？’
都云谏嘀咕着，心中放松了几分。
待行至青石堡前，卫所两位总旗，已然携麾下军卒，紧急列队而出，欢迎长官到来。
“卑职陈兴泉拜见大人！恭喜大人，猎妖凯旋，守护一方！”
总旗之一的陈兴泉，年约四十，老脸涨红，拱手作揖，仿佛与有荣焉。
另一位总旗吉必进，则沉默寡言多了，他拱手见礼间，只是道了一句“大人”，眼睛却通红一片。
“恭喜大人，猎妖凯旋，守护一方！”
列队欢迎的军卒们，似早有排练，齐声吆喝，声震石堡。
“二位辛苦了！”
都云谏翻身下马，拍了拍两位总旗肩膀，以示鼓励。
说完，便昂首向青石堡中走去，一众麾下也随即跟着哗啦啦簇拥而入。
进了青石堡，都云谏照例询问一番卫所情况，除了他的近卫翎长廖荣破格提拔而走，其他并无变化。
都云谏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卫所一切照旧。
……
送走一众下属之后，都云谏径直往石堡马厩处行去。
远远的他便看到一匹独立特行的黑马，正在追逐着一匹体型健硕的小母马。
黑马看到都云谏，立即停下脚步。
“蛮兄！”
都云谏走近拱手。
蛮兄，本名蛮大力、蛮子、蛮小胆。
并非赵天易豢养的战宠。
乃是碉卫所“老兵油子”，资历极深，送走数位百户，据说朝中还有靠山。
如今已然炼化横骨，可开口说话，距离化妖，只差临门一脚。
便是如此精怪，却胆小至极。
鲜少离开碉卫所。
赵天易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哄它开心，才勉强同意出去溜达一圈。
可惜，第一次猎虎任务失败之后，它便独自返回，不然的话，赵天易还不一定会死在孟千总手里。
“你还真没死啊？！”
蛮小胆撅着厚嘴唇，露出雪白牙齿，一脸惊讶之色。
“蓬生麻中不扶自直，与蛮兄厮混久了，别的没学会，保命本事倒是学了一些。”都云谏微笑道。
“嘿嘿，那是！剩者为王嘛！哎，我听说你被紫貂所救，它人呢？”
“阿娇喜欢的紧，留它作陪两日。”
“是吗？哪日得闲唤来与我聊聊。”
“好说。”
一人一马随意闲谈起来，聊着聊着蛮小胆道：“说起来，朝廷传来你死讯时，贵夫人还不信，孤身一人纵马而来寻我打探……”
都云谏听到这，头皮骤然一麻。
“然后呢？”
“然后……我又没亲眼见你死掉，自然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都云谏点了点头，眼中泛起一丝复杂。
“哎，你跟我说实话，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蛮小胆撅着大嘴唇凑了过来。
“哈哈，做人难得糊涂，做马也一样，蛮兄你觉得呢？”都云谏哈哈一笑，看似打哈哈，其实已然道出真相。
“你们人族果然肮脏，下回别叫我出屯，大爷差点被你害死了！”蛮小胆倏然翻脸，直喷口水。
都云谏目瞪口呆，俄而破口大骂：“临阵脱逃也能说得如此清新脱俗，从今以后，别想做你的种马大梦！”
蛮小胆傻眼了。
厚厚嘴唇再次撅起，露出讨好笑容：“爷，俺就是说着玩的。”
都云谏笑骂：“我可不是说着玩的。”
……
打探到真相的都云谏，便在疑窦暗藏中，在碉卫所住了下来，偶尔回县城一趟，与夫人温存一番，日子过得倒也有滋有味。
其实，若无家族羁绊，卫所生活十分枯燥，处理的多是鸡毛蒜皮之事，所谓的百户长看起来更像是村长。
都云谏甚至无法调动麾下百余名军卒。
想要调动这些人，还需获得上级兵符。
话说，既然如此，赵家为何还能绝冠江北？
这其中自有猫腻。
都云谏低调数日，点化无数精怪，终于借这些死物之口，将碉卫所不为人知秘密，套了出来。
百户长权力很小，也很大。
小体现在军权，他拥有选拔训练之权，却无调动之权。
每次最多可调动三十名军卒，超过那就涉嫌造反，一旦被人抓住把柄，这是要掉脑袋的事情。
大则体现在“屯田”上。
天下皆知屯田养军，其实屯田养的还有朝廷。
屯田军所耕田地，皆为官田，收获所得，需上缴六成，余下四成，才是养军物资。
身为百户长，收成多少，还不是他一张嘴的事情？
只要喂饱了上峰，自留七成八成又如何？
多余的自然流入私人口袋。
然而这些收益，其实还是小头。
真正的大头，在于开荒。
屯田军拥有开荒权利，开荒所得免税三年，而后所得六成上缴，四成自留养军。
按照江北良田售价，根据土地肥沃程度不同，一亩地售价大约在三十到五十两之间。
想想徐家沟徐满仓瞒着子女，一辈子不过藏了三吊钱，便知这五十两究竟有多少。
朝廷定下免税三年，本来是鼓励开荒，同时将这笔收益让渡给基层长官，换取长期利益。
然而实际上，相较于免税收入，各地长官更喜欢一锤子买卖。
江北富绅大户，不知多少人有求于赵天易。
这是赵天易一介武将，在江北却拥有偌大影响力的根本原因。
“真是好一个损公肥私啊！”
都云谏摸清卫所底细之后，忍不住摇了摇头。
话说，赵天易之所以得到卫所百姓爱戴，不是他多么贤德，而是他乃武痴一个，为了练功，放权下属，因此剥削并不厉害。
就是这从指缝间漏出的一点油水，便足以让军籍百姓感恩戴德。
这让都云谏倍感讽刺。
眼下，他虽知晓真相，但并不打算做些什么。
甚至决定继续延续赵天易的处事风格。
此乃大势所趋，即便他控制了皇帝，也改变不了多少。
更何况眼下力量有限？
还是管好自己为好。
眼下封闭的军屯生活，其实也正合他的心意。
既为军屯，妖邪不扰，精怪不来，硕果仅存的精怪，也不过是蛮小胆。
都云谏本体隐于其间，借凝魂鬼玉修行，可谓一日千里。
日子便在波澜不惊中，缓缓流逝。
与此同时，江北县却发生了一件全城交口称赞的大事。
却是赵典采纳了都云谏的建议，牵头拉拢一众乡绅豪商，成立了一家善堂书斋，取名：庆余堂。
书斋成立当日，便在江北县引起轰动。
轰动的原因，既是众乡绅舆论宣传的结果，也是书斋提供餐食的难得可贵。
江北偏寒，过了九月，气温骤降。
家家户户不得不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眼下突然冒出一个提供餐食的善堂，哪怕仅对小孩子开放，依旧引得无数贫苦人家趋之若鹜。
据说，更有甚者，为了这一顿稀粥，要走上十几里山路，听得都云谏愈发感叹世界之参差。
十一月初三，天降大雨。
军屯难得休憩，军卒欢天喜地享受难得休闲。
都云谏则照例盘膝于私宅打坐修行。
“哒哒哒！”
冷冽寒风吹打在瓦砾上，发出聒噪喧嚣，也衬得世界愈发安静。
倏地，一抹凉风涌入书房，都云谏蓦然一惊，下意识睁开双眸时，脸色骤变。
只见不知何时，在他面前突兀冒出一位面扣怒目獠牙傩面，身穿黑色劲服，却片雨不湿的神秘人。
“阁下是谁？”
都云谏呼吸急促，试探问道。
他不怕死。
但赵天易这具肉身太难得了，他舍不得放弃。
“云州江北坡碉卫所百户赵天易？”
神秘人一字一顿道，语气好似在确认。
“正是在下。”
都云谏想了想，还是趁机起身，拱手作揖：“敢问阁下，雨夜造访，所为何事？”
神秘人伸手入怀，取出一枚金牌丢了过来。
都云谏接过，略一打量，心头剧震。
这金牌，广二寸，长一尺，阳刻龙虎，背面赫然云篆两字——斩妖！
这赫然是大庸最神秘的斩妖司令牌！
据说，斩妖司乃当朝皇帝所建，广罗天下英才，传授修行之法，专斩妖邪。
妖邪之下，懒得动手，多半是发现之后，委派给当地守备州军处理。
换言之，孟千总不敢猎杀的虎精，在斩妖司眼中，根本上不得台面。
都云谏之所以知道这么详细，乃是赵天易就曾试图加入斩妖司。
可惜，段千户举荐信送上去之后，便再也没了声息。
据说，斩妖司，不仅看重才华，更看出身来历，赵天易也只能以出身“胥吏”的借口，自我安慰。
那么问题来了？
斩妖司雨夜造访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为那虎精而来？
“潭谷峡究竟发生了什么？”
神秘人仿佛看破都云谏内心所想，一开口，便是令都云谏心头狂震。
“大人何出此言？”都云谏装糊涂道。
“呵呵！”
神秘人发出不屑笑声，轻轻一抬手，那金牌咻得一声，从都云谏口中飞起，重新落回他的手中。
“不要跟我装糊涂，小小百户，我有先斩后奏之权。”
说话间，忽有一阵寒风吹来。
“咳咳——”
神秘人忍不住低咳两声。
犹豫不决的都云谏愣住了。
——白云观主？
“卑职若说，阁下信么？”都云谏略一沉默，问道。
神秘人懒得回应，只是那双眼睛在这一刻，在都云谏眼中失去了恐怖色彩。
“孟千总以寻常虎皮，冒充那作祟虎精，卑职多嘴两句，惨遭追杀，胸口中剑，跌入山崖。”都云谏低声道。
“继续。”
“卑职担心再遭追杀，于山中盘亘数日，方才归来。”
“与你同行的道士呢？”
都云谏心中幽幽叹了一口气，无比确定，眼前这位神秘人，正是白云观主。
他唯一无法确定的是，白云观主究竟是在假冒斩妖司之人？
还就是斩妖司成员？
“应该已经遭遇不测。我在山里发现了打斗痕迹，以及血迹。”
“哼，既然知道那孟八丘欺上瞒下，为何不报？”
“段千户欲为下属讨回公道，奈何孟千总邀功折子已经递了上去，牵扯人员太多，只能作罢。”
“一丘之貉！”
神秘人冷笑点评。
都云谏无言以对，这个评价也算恰如其分。
“我听说你从山中归来，牵头修了善堂书斋，可是良心发现？”
“卑职惶恐，不敢言良心善举。只是卑职从山中归来，正见家中办丧，瞧着年幼子女，孤苦无依，心生戚戚。卑职尚且如此，这天下又不知该有多少孩童无依无靠，予一餐一饭，或许就能改变命运。”
“倒是伶牙俐齿，看在善堂书斋的份子上，今儿就不取你性命了。”
神秘人说完，身影骤然淡去，而后，狂风灌入，门户大开。
都云谏走到窗前，眺望着漆黑雨夜，沉默许久，又重新将门窗关上，再次盘膝打坐起来。
一刻钟之后，一道漆黑身影从角落中冒出，恍如鬼魅一般，向军屯外奔去。
千米高空中，数只乌鸦，振翅翱翔。
漆黑羽翼恍如融入夜色。
“刺啦——”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在惊鸿一瞥间照亮天地，亦将大地上那道狂奔的漆黑身影印照得恍如索命厉鬼。
他离开军屯之后，便径直往南湖县而去。
南湖县，乃云州数一数二的上县，背靠南湖，不仅渔业发达，稻米产量更甚，堪称鱼米之乡。
密布水网更是带来繁荣商业，素有“南湖熟，云州足”的美誉。
这不是关键，关键是据说那孟千总便平调去了南湖县。
在恋恋不舍中，都云谏不得不上值江北坡碉卫所。
碉卫所位于江北以北，地势高耸，俯瞰县城，若俯冲而下，旦夕可达，与城中守备，互成犄角之势，拱卫一方。
都云谏纵马而去，疾驰不到半日，卫所便已遥遥在望。
便见直道尽头，山峦如黛而绵延不绝，万亩良田，坦荡如砥。
一座青石堡，耸立于视野尽头，周边村寨环绕，仔细望去，还能看到浣洗的妇人，嬉戏的稚童，以及扛着锄头的农夫。
——这就是江北坡碉卫所。
说它是卫所，倒不如说是一座大型山寨。
事实上，它也确实就是山寨。
大雍国祚百余年，几经变革，军政体系颇为复杂。
地方军备大概可以分为两大体系。
一个是驻扎各县城的守备军；
另一个则是屯田军。
所谓的屯田军，其实就是由军籍百姓构成，农忙时耕田，闲暇时训练，说白了，类似于民兵。
至于战斗力有多少？
这就得看各地方长官水平了。
“百户大人！”
“百户大人回来啦！”
都云谏纵马刚至，便被田中耕作农夫发现，纷纷拱手问候，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看来赵天易还挺受欢迎？’
都云谏嘀咕着，心中放松了几分。
待行至青石堡前，卫所两位总旗，已然携麾下军卒，紧急列队而出，欢迎长官到来。
“卑职陈兴泉拜见大人！恭喜大人，猎妖凯旋，守护一方！”
总旗之一的陈兴泉，年约四十，老脸涨红，拱手作揖，仿佛与有荣焉。
另一位总旗吉必进，则沉默寡言多了，他拱手见礼间，只是道了一句“大人”，眼睛却通红一片。
“恭喜大人，猎妖凯旋，守护一方！”
列队欢迎的军卒们，似早有排练，齐声吆喝，声震石堡。
“二位辛苦了！”
都云谏翻身下马，拍了拍两位总旗肩膀，以示鼓励。
说完，便昂首向青石堡中走去，一众麾下也随即跟着哗啦啦簇拥而入。
进了青石堡，都云谏照例询问一番卫所情况，除了他的近卫翎长廖荣破格提拔而走，其他并无变化。
都云谏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卫所一切照旧。
……
送走一众下属之后，都云谏径直往石堡马厩处行去。
远远的他便看到一匹独立特行的黑马，正在追逐着一匹体型健硕的小母马。
黑马看到都云谏，立即停下脚步。
“蛮兄！”
都云谏走近拱手。
蛮兄，本名蛮大力、蛮子、蛮小胆。
并非赵天易豢养的战宠。
乃是碉卫所“老兵油子”，资历极深，送走数位百户，据说朝中还有靠山。
如今已然炼化横骨，可开口说话，距离化妖，只差临门一脚。
便是如此精怪，却胆小至极。
鲜少离开碉卫所。
赵天易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哄它开心，才勉强同意出去溜达一圈。
可惜，第一次猎虎任务失败之后，它便独自返回，不然的话，赵天易还不一定会死在孟千总手里。
“你还真没死啊？！”
蛮小胆撅着厚嘴唇，露出雪白牙齿，一脸惊讶之色。
“蓬生麻中不扶自直，与蛮兄厮混久了，别的没学会，保命本事倒是学了一些。”都云谏微笑道。
“嘿嘿，那是！剩者为王嘛！哎，我听说你被紫貂所救，它人呢？”
“阿娇喜欢的紧，留它作陪两日。”
“是吗？哪日得闲唤来与我聊聊。”
“好说。”
一人一马随意闲谈起来，聊着聊着蛮小胆道：“说起来，朝廷传来你死讯时，贵夫人还不信，孤身一人纵马而来寻我打探……”
都云谏听到这，头皮骤然一麻。
“然后呢？”
“然后……我又没亲眼见你死掉，自然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都云谏点了点头，眼中泛起一丝复杂。
“哎，你跟我说实话，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蛮小胆撅着大嘴唇凑了过来。
“哈哈，做人难得糊涂，做马也一样，蛮兄你觉得呢？”都云谏哈哈一笑，看似打哈哈，其实已然道出真相。
“你们人族果然肮脏，下回别叫我出屯，大爷差点被你害死了！”蛮小胆倏然翻脸，直喷口水。
都云谏目瞪口呆，俄而破口大骂：“临阵脱逃也能说得如此清新脱俗，从今以后，别想做你的种马大梦！”
蛮小胆傻眼了。
厚厚嘴唇再次撅起，露出讨好笑容：“爷，俺就是说着玩的。”
都云谏笑骂：“我可不是说着玩的。”
……
打探到真相的都云谏，便在疑窦暗藏中，在碉卫所住了下来，偶尔回县城一趟，与夫人温存一番，日子过得倒也有滋有味。
其实，若无家族羁绊，卫所生活十分枯燥，处理的多是鸡毛蒜皮之事，所谓的百户长看起来更像是村长。
都云谏甚至无法调动麾下百余名军卒。
想要调动这些人，还需获得上级兵符。
话说，既然如此，赵家为何还能绝冠江北？
这其中自有猫腻。
都云谏低调数日，点化无数精怪，终于借这些死物之口，将碉卫所不为人知秘密，套了出来。
百户长权力很小，也很大。
小体现在军权，他拥有选拔训练之权，却无调动之权。
每次最多可调动三十名军卒，超过那就涉嫌造反，一旦被人抓住把柄，这是要掉脑袋的事情。
大则体现在“屯田”上。
天下皆知屯田养军，其实屯田养的还有朝廷。
屯田军所耕田地，皆为官田，收获所得，需上缴六成，余下四成，才是养军物资。
身为百户长，收成多少，还不是他一张嘴的事情？
只要喂饱了上峰，自留七成八成又如何？
多余的自然流入私人口袋。
然而这些收益，其实还是小头。
真正的大头，在于开荒。
屯田军拥有开荒权利，开荒所得免税三年，而后所得六成上缴，四成自留养军。
按照江北良田售价，根据土地肥沃程度不同，一亩地售价大约在三十到五十两之间。
想想徐家沟徐满仓瞒着子女，一辈子不过藏了三吊钱，便知这五十两究竟有多少。
朝廷定下免税三年，本来是鼓励开荒，同时将这笔收益让渡给基层长官，换取长期利益。
然而实际上，相较于免税收入，各地长官更喜欢一锤子买卖。
江北富绅大户，不知多少人有求于赵天易。
这是赵天易一介武将，在江北却拥有偌大影响力的根本原因。
“真是好一个损公肥私啊！”
都云谏摸清卫所底细之后，忍不住摇了摇头。
话说，赵天易之所以得到卫所百姓爱戴，不是他多么贤德，而是他乃武痴一个，为了练功，放权下属，因此剥削并不厉害。
就是这从指缝间漏出的一点油水，便足以让军籍百姓感恩戴德。
这让都云谏倍感讽刺。
眼下，他虽知晓真相，但并不打算做些什么。
甚至决定继续延续赵天易的处事风格。
此乃大势所趋，即便他控制了皇帝，也改变不了多少。
更何况眼下力量有限？
还是管好自己为好。
眼下封闭的军屯生活，其实也正合他的心意。
既为军屯，妖邪不扰，精怪不来，硕果仅存的精怪，也不过是蛮小胆。
都云谏本体隐于其间，借凝魂鬼玉修行，可谓一日千里。
日子便在波澜不惊中，缓缓流逝。
与此同时，江北县却发生了一件全城交口称赞的大事。
却是赵典采纳了都云谏的建议，牵头拉拢一众乡绅豪商，成立了一家善堂书斋，取名：庆余堂。
书斋成立当日，便在江北县引起轰动。
轰动的原因，既是众乡绅舆论宣传的结果，也是书斋提供餐食的难得可贵。
江北偏寒，过了九月，气温骤降。
家家户户不得不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眼下突然冒出一个提供餐食的善堂，哪怕仅对小孩子开放，依旧引得无数贫苦人家趋之若鹜。
据说，更有甚者，为了这一顿稀粥，要走上十几里山路，听得都云谏愈发感叹世界之参差。
十一月初三，天降大雨。
军屯难得休憩，军卒欢天喜地享受难得休闲。
都云谏则照例盘膝于私宅打坐修行。
“哒哒哒！”
冷冽寒风吹打在瓦砾上，发出聒噪喧嚣，也衬得世界愈发安静。
倏地，一抹凉风涌入书房，都云谏蓦然一惊，下意识睁开双眸时，脸色骤变。
只见不知何时，在他面前突兀冒出一位面扣怒目獠牙傩面，身穿黑色劲服，却片雨不湿的神秘人。
“阁下是谁？”
都云谏呼吸急促，试探问道。
他不怕死。
但赵天易这具肉身太难得了，他舍不得放弃。
“云州江北坡碉卫所百户赵天易？”
神秘人一字一顿道，语气好似在确认。
“正是在下。”
都云谏想了想，还是趁机起身，拱手作揖：“敢问阁下，雨夜造访，所为何事？”
神秘人伸手入怀，取出一枚金牌丢了过来。
都云谏接过，略一打量，心头剧震。
这金牌，广二寸，长一尺，阳刻龙虎，背面赫然云篆两字——斩妖！
这赫然是大庸最神秘的斩妖司令牌！
据说，斩妖司乃当朝皇帝所建，广罗天下英才，传授修行之法，专斩妖邪。
妖邪之下，懒得动手，多半是发现之后，委派给当地守备州军处理。
换言之，孟千总不敢猎杀的虎精，在斩妖司眼中，根本上不得台面。
都云谏之所以知道这么详细，乃是赵天易就曾试图加入斩妖司。
可惜，段千户举荐信送上去之后，便再也没了声息。
据说，斩妖司，不仅看重才华，更看出身来历，赵天易也只能以出身“胥吏”的借口，自我安慰。
那么问题来了？
斩妖司雨夜造访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为那虎精而来？
“潭谷峡究竟发生了什么？”
神秘人仿佛看破都云谏内心所想，一开口，便是令都云谏心头狂震。
“大人何出此言？”都云谏装糊涂道。
“呵呵！”
神秘人发出不屑笑声，轻轻一抬手，那金牌咻得一声，从都云谏口中飞起，重新落回他的手中。
“不要跟我装糊涂，小小百户，我有先斩后奏之权。”
说话间，忽有一阵寒风吹来。
“咳咳——”
神秘人忍不住低咳两声。
犹豫不决的都云谏愣住了。
——白云观主？
“卑职若说，阁下信么？”都云谏略一沉默，问道。
神秘人懒得回应，只是那双眼睛在这一刻，在都云谏眼中失去了恐怖色彩。
“孟千总以寻常虎皮，冒充那作祟虎精，卑职多嘴两句，惨遭追杀，胸口中剑，跌入山崖。”都云谏低声道。
“继续。”
“卑职担心再遭追杀，于山中盘亘数日，方才归来。”
“与你同行的道士呢？”
都云谏心中幽幽叹了一口气，无比确定，眼前这位神秘人，正是白云观主。
他唯一无法确定的是，白云观主究竟是在假冒斩妖司之人？
还就是斩妖司成员？
“应该已经遭遇不测。我在山里发现了打斗痕迹，以及血迹。”
“哼，既然知道那孟八丘欺上瞒下，为何不报？”
“段千户欲为下属讨回公道，奈何孟千总邀功折子已经递了上去，牵扯人员太多，只能作罢。”
“一丘之貉！”
神秘人冷笑点评。
都云谏无言以对，这个评价也算恰如其分。
“我听说你从山中归来，牵头修了善堂书斋，可是良心发现？”
“卑职惶恐，不敢言良心善举。只是卑职从山中归来，正见家中办丧，瞧着年幼子女，孤苦无依，心生戚戚。卑职尚且如此，这天下又不知该有多少孩童无依无靠，予一餐一饭，或许就能改变命运。”
“倒是伶牙俐齿，看在善堂书斋的份子上，今儿就不取你性命了。”
神秘人说完，身影骤然淡去，而后，狂风灌入，门户大开。
都云谏走到窗前，眺望着漆黑雨夜，沉默许久，又重新将门窗关上，再次盘膝打坐起来。
一刻钟之后，一道漆黑身影从角落中冒出，恍如鬼魅一般，向军屯外奔去。
千米高空中，数只乌鸦，振翅翱翔。
漆黑羽翼恍如融入夜色。
“刺啦——”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在惊鸿一瞥间照亮天地，亦将大地上那道狂奔的漆黑身影印照得恍如索命厉鬼。
他离开军屯之后，便径直往南湖县而去。
南湖县，乃云州数一数二的上县，背靠南湖，不仅渔业发达，稻米产量更甚，堪称鱼米之乡。
密布水网更是带来繁荣商业，素有“南湖熟，云州足”的美誉。
这不是关键，关键是据说那孟千总便平调去了南湖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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