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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剑(五)

    上山之后的修行生涯远比沈重山想得要枯燥得多,比起师徒二人见面那当会儿的各种有趣行径来说,可谓天差地别。

    至于师父白不凡的其他弟子,多数也是沉浸在修行之中,或闭关或练剑,也无趣得很。

    除了负责服侍、准备饭食、清理打扫的侍从换了一批又一批,好像崖山绝壁上的其他东西都不怎么会变。

    ……

    山间无岁月,沈重山第一次下山已经是十年之后的事了。

    没有那么多像江湖演义里的恩怨情仇,只是回了家乡,多少也会有点物是人非的感慨。

    彼时的童年伙伴大多已经婚嫁,也有了各自的营生,或是种地务农,或是经商买卖,或是科举为官,除了见着面大多早已认不出来的生分外,似乎连记忆里曾经无比清澈的溪流,也一并浑浊了起来。

    岁月如刀,最是无情,自然也削去了沈重山父母最好的年华,或许因为每月他从山间寄来的例钱和各色仙物使得他们的变化相较于他人来说不是那么明显,但终究与记忆里亲切的面容有了几分区别、几分疏离。

    还有些世事无常的小事,像是村头的翠花最终没有嫁给那个陈少爷,而是成了他爹的第十三房小老婆,然后不明不白的病死了,连累得她的母亲也有些疯疯癫癫了起来;像是村尾的如花嫁了个平凡的私塾先生,夫妻相敬如宾,日子虽过得平淡,但充实有爱,再也没有人会去嘲笑她长得丑没人要;像是村里多了几户不认识的人家,少了些熟悉的面孔;像是又有新的孩子们在纳柳河旁嬉戏打闹……

    十年来没怎么说过要去闯荡江湖的沈重山,后来也有很长时间再没说过。

    流水一去,人生如昨。

    流水一去,往事难回。

    ——

    回了崖山绝壁的沈重山开始喜欢一个人立于万仞孤峰上,看天上流云四散,来去无形。

    渐渐的,这个师傅唯一的嫡传弟子,在各位记名或不记名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的眼里,变成了一个孤僻的怪人。

    不过倒也好,至少他对着流云傻笑的时候,也没人会去打扰他。

    从此以后,“江湖”这两个字眼,在沈重山身上,也只剩下记忆中已不太真切的儿时幻梦,和嘴角时不时流露的微笑了。

    他不知道以后的自己会不会是大侠,他只知道自己不再属于那个记忆中的小村落了。

    游子离乡远又远,仙人之志长又长,天地斗转,一念之间。

    仿佛也是为了帮他斩断对过去的留恋,多年来亦师亦父的白不凡亲自赐了两个字给他。

    “重山,你还没有字,为师就赠你‘轻云’二字吧。以后,便叫你沈轻云了。”

    任他地上重山千万,不及天上轻云一抹。

    此后九十年,除了吃喝拉撒睡,沈轻云大部分时间都立于崖山之巅,看那云卷云舒的百态。

    此后九十年,老剑神白不凡再也没有督促指点要求过这个弟子去勤勉修行。

    此后九十年,人间红尘的生老病死,与他们这样的山中仙人,再无一点瓜葛。

    涤荡空明兮,凡尘诸自流。

    ——

    回山之后的第七十几个年头,家乡那边来了个一点也不熟悉的后辈,告知了沈轻云父母的死讯,换回的只是他一句平淡的措辞。

    “哦,我知道了。”

    再无多余言语,仿佛只是听闻了两个陌生人的死讯。

    那人最终还是有些错愕的走了,兴许还在心里腹诽了一番他的无情。

    不过沈轻云从来不觉得错过了自己父母的入土为安是什么大事,在他眼里,这与花开花落一样,是某种天地间必然的规律罢了,并没有太多值得感慨的地方。

    况且活了八九十岁,对于两个凡人来讲,也算是高寿了。

    无怪乎白不凡一直称赞自己的这个弟子是个天生的修道种子,大道的“无情”在他身上简直体现的淋漓尽致。

    好像合乎天理的一切,他便能轻易接受。

    不是他沈轻云失去了各种情感,而是那些东西已确确实实不能再在他心里掀起半点波澜了。

    比起这些无所谓的事,他似乎更愿意观一观天地间的四季流转、天气变换、星移物动。

    只是冷眼旁观,便与天地合道。

    在这不大不小的插曲之后,又是十余年。

    整整九十年,作为一个剑道修士,沈轻云既无佩剑,也无修行,甚至他的上次练剑都是九十几年前刚上山那会儿玩耍木剑的事了。

    他就这么奇奇怪怪的保持着容颜不老,成为了崖山绝壁上所有无所事事的弟子们的谈资,被列为“崖山十大未解之谜”。

    不过没过多久,他们便失去了这为数不多的谈资之一。

    百年眨眼已至,或许是静极思动,那个时常独立于万仞孤峰上的沈轻云,忽然有一天对自己的师父说想要下山游历一番,去看一看江湖是什么样子。

    认真得像是那个一百年前坐在船上跟着白不凡离开的孩子,双眸澄澈,心思纯净,一心想要见识一下江湖的风采。

    白不凡倒也是个妙人,没有说什么劝诫的话语,也没有传授什么江湖经验,只是平平淡淡的问了六个在旁人看来与此事无关的问题。

    那会儿刚跟着师父祭拜完祖师,从灵堂里出来的沈轻云,却听懂了。

    于是第二日,沈轻云收拾好了行囊,一个人悄然离开了崖山绝壁。

    待到有人发现这个事实时,已经是好久之后了,询问起来,也只不过从白不凡嘴里听到一句——“由他去。”

    而此时的沈轻云已经远在万重山之外,坐在雕龙画舫里看着美人起舞,喝上了在此之前一生从未碰过的酒。

    酒是好酒,人是美人。

    半醉半醒之间,似乎便是快意恩仇、纵横驰骋的江湖了。

    道袍松散,看着有些放浪形骸的他忽而起身,一声长吟,便在周遭宾客的惊呼声中跃入舞池正中,哪怕吓得那些舞女四下奔逃,他也浑不在意,只是自顾着扭动身躯,随心而舞。

    衣衫半解,风波流转,一壶不知从哪儿来的酒在停步间被他高高举起,倾倒而下,一线入喉。

    纵使有些许倾洒,打湿了胸前衣襟,他亦未停下。

    直至手中酒壶空荡,砰然落地,四分五裂,他亦醉倒在地,宽大的道袍如花般四散绽开在艳丽的地毯上。

    神人之姿,配上此等行径,在诸多人眼里,倒也有了几分少年郎风流不羁的感觉。

    由是,不大不小的几座江湖里,突然就多了个浪荡的沈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