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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剑(十)

    人的一生,总要做几次选择的,而过去的就要学会放下,不然终有一日,除了遗憾,还会有更大的苦果等着。

    只可惜说起来倒是轻松,谁又不是背负了自己的过去踽踽独行?

    那些不见的人和事,其中的某一件或某几件,不正是推动着你我一步一步走到今日这般境地的真正原因吗?

    ——

    东方大陆,南海极川深处,入眼皆是陡峭冰崖,即便偶有平地,也是被万年不化的数百上千米冰层覆盖,鲜有人迹。

    一极之地,向来只有两种天气,晴,或者雪。

    而不论是哪种天气,这里有且仅有的景色,都只是放眼望去的一片苍白。

    不过与之前无数个日日夜夜相比,今日的极地,略有不同。

    无尽的白色平地冰原上,有一个小黑点在慢慢移动,若是有人凑近些看,会发现那是一叶正在缓缓前行的扁舟。

    船头站着一个撑篙船夫装扮的老人,短衫斗笠,蓑衣草鞋,此刻正一手持长棹,一手搭烟枪,时不时吧嗒吧嗒的咂摸一下嘴,满脸苦中作乐的惬意表情。

    如果这一幕是出现在那些水乡河镇,倒也正常,然而在这冰天雪地的极南之地见到这样的光景,就不太那么让人信服了。

    更遑论本该都冻僵了的老船夫还一脸燥热的,时不时扯起自己的粗布短衫一阵狂扇,或是叼着烟枪伸手抹去额头上的大汗,仿佛这天还真能给他热得怎么汗流浃背似的。

    在他的掌控下,船行不快,却也不慢,与在水中悠哉游荡的速度相差不大。

    船身划过冰上之时,如同真的掠过水面,船底冰层荡起一圈圈的波纹,向两侧分开了去,待到船身彻底驶过,那处冰层又如水一般回流平复,继续它的万古不化,坚硬如石。

    一切自然,如穿行江海。

    船上除了老船夫,还坐着一个人,灰色长衫,手捧书籍,读的津津有味,似乎又是一个不会看环境的主,读到兴起时还会将书放在盘坐的双腿上,然后抚掌大笑,连声说好。

    惹得撑船的老人频频白目,口中念叨着:

    “就你们读书人事真多,老子死不死都特么要管,还跟狗皮膏药似的,甩啊甩不掉……”

    听到这里,冰天雪地中自得其乐的读书人一声长叹,端正了一下坐姿,回道:

    “淦!你以为老子想来你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跟你同归于尽啊?要不是陆升执意要跟沈轻云做对手,老子这会儿早和这位剑神打得不可开交,被人们注视着名扬天下了!死也死的光彩一点!亏得我好不容易才得了个‘圣贤’身份,还没在祠堂里坐个几千年好好享受享受,就得接这差事,出来和你们这样早就被人遗忘了的老妖怪打生打死!”

    “呵呵!说得你自己不是老妖怪一样?”

    老人一脸嘲弄着说道,随后转身颇为认真地看着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劝道:

    “你可要想清楚了,就算你今天侥幸未死,江沉也铁定会宰了你去祭那狗屁天!或者哪怕你和我同归于尽了,他也肯定不会放过你那些大道有成的弟子……怎么样?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咱们联手灭了他丫的!先活够了这辈子,死后谁管他洪水滔天?”

    末了,他恶狠狠地咬着牙,加了一句:

    “毕竟我们想好好活着,好好地活下去有错吗?没错吧?凭什么我们就得死?凭什么那些半点不懂的凡人们就可以活?我虽然不是读书人,但至少这个道理还是讲得通的吧?你是读书人,书读得多,你来评评理!”

    中年读书人似乎不太想讨论这个话题,于是仰头望天,自顾自地吹起了口哨,然后莫名其妙的感慨了一句。

    “这天,还真特么蓝诶!”

    只是今日之后,我辈得道之人,还有几人能够见得到?

    ——

    小船依旧在往前漫无目的地飘去,刚刚那段对话也因中年文士的闭嘴无疾而终,老舟子依旧一个人在船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挥动他的长棹,嘴里嘬着一根老旧的烟杆子,似乎是在生着闷气。

    其实他并没有真的点上烟草,而中年人也没有认真看书。

    当然不是因为互相防备着对方的出手。到了他们这个级别,先出手与后出手,偷袭与否,其实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他们真正在做的,是以自己的方式,再看最后一眼人间。

    天地明暗,山河烂漫,星火璀璨,人世之间,总归是看不够的。

    老舟子不会把自己之前劝阻的话语当真,因为从中年男人找到他的第一时间开始,他就知道对方心里早已有了决断,甚至他的那些徒子徒孙应该也一样寻了别的得道长生之人,要跟着他一起慷慨赴死。

    他总是不明白这些读书人为什么满脑子的天下黎民苍生,甚至甘愿为此赴死,他们难道就丝毫没有想过自己吗?

    中年人看出了他的疑惑,似乎心情还不错,笑着对他说道:“渔父,姑且允许我这么叫你。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这些读书人明明一生所学都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世俗功利,入世修行得很,但到头来却会选择慷慨赴死吗?嘿嘿!我猜你是不知道的。”

    “哼!”

    被称作“渔父”的老人不屑地轻哼了一声,而文士装扮的男子却没有计较,反而罕见地耐心解释道:

    “或许这个世界的规则确实是弱肉强食的,或许人不为己也确实是错的,或许我有很多话说得有道理很多话说得没道理。但我们所想的所做的,和这些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关系。哦,当然和我自己说的‘克己复礼’也没什么屁的关系。”

    这个中年男子,这个在数千年前就开教称祖,令所有后世百代千代万代读书人敬仰憧憬,却时不时会爆粗口骂人的高大男子,耸了耸肩,继续开口,说道:

    “大概只是因为,我们是人,不是天,也不是神。”

    “也正因为我们是人,所以大家包括你,包括我,包括我那些弟子门人,想活下去的想法都是没错的。那难道江沉一个人背负万世骂名,为后世千秋万代的芸芸众生开路,便是错的了吗?不见得吧。”

    “或许很多人会觉得这是站的位置、站的高度、站的立场之间的不同。”

    “其实对也不对。”

    “到了你我这样的层次,很多道理都不用解释,只是一句话的事而已。”

    ——

    或许很多很多很多年以后,世人依旧会津津乐道着,当年剑神沈轻云问剑武周的传奇故事。

    却再也没有人知道,那个高坐天下所有文祠正中,享受着万代香火的中年文士,为了他们能够如此言语的太平日常,到底做了些什么。

    于大义前,舍生而忘死。

    ——

    读书人深吸了一口气,正襟危坐,脊背挺得笔直,那张平凡的脸上保持着微笑,双目清澈,直视着渔父的双眼,言道:

    “世间是你我的世间,也是沈轻云的,或是陆升的,当然也包括江沉的。同样,也是所有凡夫俗子的人世间。或者说,只有他们,加上我们,再算上那些逝去和未逝去的一切,才真正是这人世。”

    “我真正想说的话,不过一句,也只有一句——”

    “子曰:人有所为,亦有所不为。”

    忽有清风掠过,吹起絮絮叨叨的男人围在腰间的衣带,飘然出尘,而他平静的面容带着温暖的笑意,却又向着人间。

    听他轻声语,天地昭然,春风拂面。

    “我必须来这一趟。因为,大概这就是我对这人间的‘有所为’了吧。”

    他转头,目光望向很远的群山万壑之外,看着人间的尘世烟火,叹道:

    “我们,也曾是凡间客啊!真是一晃很多年了呢。”

    老人安静听完后,咂巴着嘴,拿着烟杆子的手依旧沉稳,没有丝毫动摇。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

    “孔陬,看来咱们是没得谈了?”

    “对啊,本来就没得谈。”

    被唤作孔陬的读书人,笑着回应。

    然后又是一阵不算太长的沉默。

    ——

    “那就,再看一眼这人间?”

    “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