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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剑(十一)

    “换在其他任何一个故事里,沈轻云也好陆升也罢,不论哪个,都会是某段时间天地之间的主角。然而可惜的是,二人偏偏产生了交集,还不得不站到了对立面。”

    额前长发垂落,遮住了江沉的双目。

    他似乎刻意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神色,尽量低下头颅,下巴紧紧贴着怀中美人儿的额头,用一种沉闷的语气说道:

    “然而即便是如此,如果不是我执意要走这条路,幸许他们俩还能有个老死不相往来的尚可结局。”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江沉倒像是早已预料到了,丝毫不觉得奇怪,只是继续诉说着自己心里掩埋了很久的伤感:

    “人世间万年以来,可谓千古风流者,也不过那么几人,而今都要直接或间接死于我手。虽说事出有因,但不得不说,错皆在我。”

    “哪怕我寻到了杨梓,遇到了李青莲,再见到了先贤们的舍生忘死,依旧不能弥补这种缺憾。这之间的差距,恐怕得要这个世界花上好几千年的光阴去冲刷。”

    他轻轻伸手,如同抚摸着稀世珍宝一般抚过这个深爱着他的女孩儿的柔顺青丝,替她仔细梳理着因披散而显得有些凌乱的长发,嘴唇在她的额头上深深印下一吻。

    一吻之后,他起身横抱起早已失去意识睡得香甜的武空明,仔细地看这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仿佛要将她睡颜的每一丝细节都记的清清楚楚……

    浓情蜜意,终有尽时,江沉也有自己不得不去做的事,以及心底的某种坚持。

    其实刚刚他说过的“不急”,完完全全是骗她的,只是为了让她安心的托辞罢了。又或者说,是他自己心里不太愿意那么急着离去,不太愿意让她就这么忘了自己的小小愿景。

    可惜这是不太可能的了,而且也没必要拉上一个爱自己的人去做那些。

    江沉这样想着,转身温柔地将武空明的身子在那张鎏金龙座上摆正,又替她理了理身上的衣衫,然后再次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吻。

    这次告别,也是永别。

    从今日起,天地间不会再有得道之人,天上不会有山野里也不会有。

    从今日起,人人都会忘了谁是江沉,武空明会忘记的世人也会忘。

    从今日起,世间再无那个白衣先生。

    自今日起。

    ——

    他推开漆金的大门,跨步走出,回头看了一眼。

    木上绘浮雕,栩栩竟如生。

    有美人兮,绝代风华。

    就像很多年前一样,有个小女孩儿靠在那儿睡着了,嘴角微微翘起,似是做了什么好梦。

    他笑了笑,转身离去。

    ——

    望着大步远去的男人背对着她挥了挥手,站在门前的侍女云舒气不打一出来,但也只等他消失在视野之后,才敢有所动作。

    生气地跺了跺脚,片刻后,她又突然笑了,嘴里喃喃道:

    “人间会忘了你,她也会忘。以后,谁还会记得你叫江沉?大概只有我了,对吧?”

    她摇了摇头,却又在恍惚间,觉得自己已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然而他与她都没看见,那位坐在龙椅上的女帝,美眸紧闭,神色安然,嘴角带笑。

    只是不知为何,她的眼角却有一丝晶莹滑落……

    世间何物最动人?

    ——

    今日又是风华楼,桌上依旧长亭酒。

    不是送别,却更胜送别。

    还是和上次一样,李青莲独自一人坐在靠窗的位置,遥望龙庭江江流滚滚,一去不回。

    就如有些年岁逝去,成就风华也炼作枯骨。

    如此大浪冲刷下,千种风流万般豪杰,都不过一抔黄土。

    李青莲是准备敬那些可敬的千古风流人物,比如快意平生的沈轻云,比如逍遥世间的陆升,比如他们读书人这脉的祖师爷,等等等等。

    他没有机会去参与他们的人生,也没能与他们建立什么交集,甚至可以说双方是真正的陌生人。但有些他人的故事,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很好很好,令人心神往之。

    若是有机会,他铁定会请他们喝上一杯长亭酒。

    可惜今日之后,世间大概要有很长时间再无此等绝代风华了。

    风华楼里,却看风华葬风华。

    他也只好以敬酒代敬酒,向这天地人间打声招呼。

    酒入大江,东去滔滔,敬天地,亦敬英雄豪杰!

    然而,要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他们终究在那高处呆的时间太长太久了,久到已经成为了某一条道路上的某种象征。

    可能虽非本意,但他们霸占那些道路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哪怕是这些人中得道最短修为极高的沈轻云,两千余年的修道生涯,也有一大半的时间站在剑道的最高峰,成为了天下刀剑客绕不过去的一道通天之堑。

    所有得道者都同理。古往今来,活到至今的长生得道者不知凡几,他们也差不多彻底堵死了后世之人前进的方向。

    不会轻易死去的他们,几乎把每一条路都变相变成了断路。

    行之不通,前有高山仰止。于是隐隐有了几分积重难返的味道。

    天道苍天,地道后土,也因此运转阻塞,艰涩不可行,天灾人祸连年增多,百姓的生活愈加艰苦。

    整个人间,因为他们的存在,变得太老了。

    而他李青莲要做的事,就是承接而上,以新人辟旧人,自启一个新时代,杀千秋以葬风华。

    看着眼前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人世,不知为何,明明心中既有万丈豪情,也有无尽伤感,但李青莲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好像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于他起身,拍开酒坛上的泥封,将酒倒入两个事先准备好的酒杯内,将其中一个推至对面,然后坐下扭头继续看着窗外,自顾自饮酒。

    片刻后,自斟自饮的他突然有些神经质地放下酒杯,口中高声吟道:

    “君不见,龙庭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当饮酒!且尽兴!也已醉!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吟罢突然窜起,手握杯盏,做邀请状,环顾酒楼一周,再道:

    “武周李青莲,今日于龙庭江畔风华楼,敬诸位一杯!”

    周遭酒客大多只觉得他发了酒疯,并没有过多理睬,但也有性情中人起身举杯对饮,对这位醉后“诗仙”以示尊敬。

    又是一杯饮尽,他终是瘫坐回了长椅,一手抱着酒壶,一手平铺直放,半张脸贴在桌面上,满脸醉意地笑道:

    “有幸识此人间!有幸识此人间啊!”

    所有人包括李青莲自己,都没看到,就在李青莲正对面的杯盏里,倒映着一道模糊的白衣身影,笑着对他举杯。

    口中言道:

    “人间好看,酒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