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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投卷

    天已经快亮了。

    淡淡的月还挂在树梢,朦胧的星却已躲入青灰色的苍穹后。

    麻石板的路上,结着冷冷的白霜。

    莫宣卿这几天就了解清楚了,本朝当世的诗文大家当是兵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令狐绹和太原郡公、尚书右仆射、门下侍郎白敏中,再有便是中书舍人杜牧。

    今天莫宣卿打算先去吏部行卷,然后跟其他的岭南东道的举子们集体去拜谒宰相令狐绹。

    其实,莫宣卿并没有抱很大的希望。

    令狐绹是世家出身,原是初唐时期位列“十八学士”之一的国子祭酒令狐德棻同族。其父令狐楚才思俊丽,能文工诗,号称“于奏制令尤善,每一篇成,人皆传讽”。他所撰写的《宪宗哀册文》,文辞情致典雅丰美,被文士所推重。而令狐楚的骈文更是当世之冠。令狐绹虽然文词不如父亲令狐楚那般名动天下,却也是进士科登第,文章诗歌自是不差。

    关键他是如今大中天子所倚重的宰相,若是得到他的青眼,便如昔年王维得了玉真公主的赏识一般,不说状元郎,进士登科还是颇有可能的。

    莫宣卿也知道,自己是农家出身,不是世家门阀,天生优势不过是年轻而已,俗话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自己年方十七,便是努力几年考得进士也是实在的年少,不必急在一时。于是他便随着大流一起去拜谒。

    只是显贵人家多在曲江附近居住,宰相令狐绹却住在寺庙宫观颇多的晋昌坊,从崇仁坊行去,有七个坊之遥,若无车马,大半日也未必行得到,于是五六个考进士科的书生凑了百十个钱,雇了辆驴车,载着几个书生,由张赋带着一起去那晋昌坊,毕竟张赋是他们岭南东道举子中家世最好的,有他出面,也觉得谒见得宰相的可能性更多些。

    莫宣卿和那几个岭南东道举子挤在驴车之上,几人初始还有些陌生,不多时便奈不得寂寞,互相聊了起来。

    一个年龄略大的举子道:“都说昨日日暮之时,有飞骑急脚递直入大内,莫非吐蕃贼人又来袭扰边疆?”

    “不然,陈兄差矣!吐蕃如今袭扰边关并不多,反是党项羌人乱于边塞为多,某得闻,羌人时常大掠边塞诸州,杀戮酷厉,想是边塞有州县遭遇了党项奴。”另一个举子摇头叹息道。

    那陈举子不觉恻然道:“想我大唐立国二百余年,边塞烽烟,干戈不休,原来只是突厥、吐谷浑为患,后来又出了个松赞干布,于是吐蕃自太宗文皇帝到如今大中天子,无论是和亲还是征战,均是不得平之,现如今又出来了党项羌人,这些边境杂胡,时时牧马南窥,掠杀边境,大唐边民何其苦哉!”

    莫宣卿道:“自我大唐失了安西、北庭两大都护府以来,各都督府羁縻州皆失管束镇压,边境胡儿不服王化,更得安史之乱后皆知中原锦绣富庶,尽自劫掠,以我边境子民为奴,以我农桑为获,自然边地烽烟。若我大中天子奋发圣明,积蓄国力,得一二李靖郭子仪等雄略边帅,杂胡十年可平。”

    “十年可平?”陈举子摇头苦笑。

    莫宣卿颜容冷厉,道:“陈君岂不闻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乎?昔年越王勾践十年可灭强吴,我大唐有中兴天子,荡平边塞杂胡只是反掌耳!”

    陈举子道苦:“莫三郎年少,岂不知如今大唐虽有中兴天子,但北地有强藩不安于外,禁宫有阉宦扰攘于内,便是有李郭复生,何能乎?”

    莫宣卿正要开口反驳,却见张赋纵马而来,叱道:“各位慎言,此是长安内城坊市,非是高谈阔论之处,若为权贵所闻,不但我等科举不得,便是性命也是可忧!”

    陈举子吓得忙将手捂住嘴,脸色发白。

    莫宣卿虽是年少气盛,但知道干系不小,自然不敢再说。

    一个举子长叹一声道:“莫谈国事,莫谈国事,还是说说诗赋格律更好。”

    莫宣卿道:“诗赋本就是国朝科考举业,莫非兄有得意之作,为我等拜读?”

    那举子被他一问,正搔到痒处,呵呵一笑道:“这些日来,居于长安,某新作两首,倒是想在诸位方家前献丑一二,请各位评说。”

    这下连张赋也不禁竖起耳朵,想听听这举子的诗。

    这举子见大家将眼光看向他,不禁心中大为得意,咳嗽一声,吟咏而来。

    “凭栏北望太行遥,千里冰霜叶木凋。荡净浮云天正阔,平芜尽处一雁寥。”

    莫宣卿听罢,咂摸了片刻,轻叹了一声,还未说话,那陈举子却是鼓掌道:“好诗,好诗,闻之有冲天凌云之壮志,便是王昌龄、李太白也不过如此也!”

    那吟诗的举子听得鼓励,虽知道那陈举子溢美之词太过,也不觉有些飘飘然如满饮醇酒,忙逊谢不已。

    陈举子恭维了别人,自己自然也不能藏私,咏了一首旧作,虽然平庸无奇,但毕竟他刚刚捧了人,其他人也只好勉强赞了声好。

    一路谈诗论文,半日功夫不觉便到了晋昌坊,晋昌坊为唐朝著名皇家寺院大慈恩寺所在地。寺内有唐玄奘为存放西天所取经书而建的大慈恩寺塔,也就是大雁塔。大慈恩寺占了整个坊的东半之地,晋昌坊西南隅又有楚国寺,十字街之西北又有净住寺,这晋昌坊坊内寺院密布。而令狐绹的宅子就在晋昌坊的这个区内。

    白墙黑瓦,庭院深深。

    一群举子在朱门前彷徨无计。

    门前豪奴踞坐着胡床,无论是鲜衣怒马的张赋还是低声下气的陈举子,都求不开豪奴把守的大门。

    莫宣卿等了一会,不耐烦起来,绕着高墙随意而行,不时倒是能看到各色新旧或清晰或模糊的信笔涂鸦。

    忽然他被一首题壁诗吸引了。

    字是好字,修长刚劲,字字精神,显见有欧体神髓。

    玉谿生

    曾共山翁把酒时,霜天白菊绕阶墀。

    十年泉下无人问,九日樽前有所思。

    不学汉臣栽苜蓿,空教楚客咏江蓠。

    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阁无因再得窥。

    莫宣卿品读再三,抬头望向天空,午后的长安天空蓝的如水洗过一般,连白云也不曾见一丝,只有冬日和煦的阳光带着微微的暖意洒落在身上。

    莫宣卿摇摇头,轻声道:“道是令狐八郎不过如此!”

    他信步走开,不再和同伴们在这气焰熏天的相府门口穷耗时光,自己宁可去看看那大慈恩寺的高塔和积雪。

    大慈恩寺离这里并不算远,而且,寺院门口的街道上熙熙攘攘也颇为热闹,进香的香客和游人还有卖各种小玩意和吃食的摊贩,在这佛门清净地却形成了万丈红尘烟火的所在。

    其实,金吾卫也不太管这些小摊贩,毕竟也是不是太宗、高宗、则天皇帝的时代了,经过几次兵灾,这些奔忙着的兵曹、副尉甚至执金吾的士卒们,谁还不要有人买点吃食才能为皇帝陛下做事呢?何况是在这佛门之地,里面的僧人和净人们也要找点营生。

    莫宣卿东瞧瞧西看看,不多时,手里便多了个白面儿胡麻胡饼,用带着油布裹了,一口吃下去,焦香四溢,带着面饼那淡淡的食物甜味,让饿的前心贴后背的莫宣卿顿时有了种小小的快乐。

    他毕竟也才十七岁。

    不远处,却见得一个小摊子上热气腾腾,那是卖馎饦(面片)的。

    只见一个青衣妇人站在热气腾腾的大锅前,正托着一个面团,手指飞快地在面团上挼着,一次挼出来大拇指宽、两寸来长,极薄的一片,丢入滚开的水中,那水中一片白花花翻腾的面片在热气缭绕中极是诱人,不是别的,在这寒冷的冬日那股暖暖的意味比什么都更加具有吸引力。

    莫宣卿很想去买上一碗馎饦,哪怕只是一碗只放猪油葱花的馎饦,若是再放点茱萸或者姜汁的就更好了。

    却见摊子边上的马扎处,坐着一个面容清矍的中年文士,正在慢慢品尝着一碗馎饦,他吃得很慢,很斯文,每一口都仿佛要咂摸出些与众不同的滋味来一般。

    这文士已经不年轻了,眼角已有了深深的皱纹,每一条皱纹都蓄满了他生命中的忧患和不幸,但是他的眼睛却是那么年轻。

    这是双奇异的眼睛,瞳孔里竟仿佛是春天的颜色,一若那灞桥边被风吹动的柳枝,温柔而灵活,又似乎是夏日阳光下的海水,充满了令人愉快的活力。

    不远处的槐树上栓着一头皮毛油光水滑健壮的毛驴,在寒风中低头扯着地上的野草。

    莫宣卿走过去朝那文士躬身一揖,道:“老丈,小子有礼了!”

    那文士看了他一眼,泛起笑容,道:“小郎君无需多礼,寻某何事?”

    莫宣卿道:“老丈可是来见令狐相国的?”

    文士不禁奇怪道:“汝为何以为某是来见令狐相国的?”

    莫宣卿淡淡一笑,道:“老丈的驴上有玉首剑,腰间有银鱼袋,虽未服绯却是五品官员,老丈手指修长,骨节有力,食指指尖侧有老茧,是为握笔所致,可知老丈长于文事。五品文官,此时在晋昌坊,想是等待见相国倾谈要事。若是低品或者吏员必于相府门口候见,传唤后趋而往之,只有五品服绯者才会在此闲暇食饼,候时等见。”

    文士不禁笑了起来,仿佛是一股初春的暖风吹开大地的笑容,就连他眼角的皱纹也仿佛是渭水河波漾起的涟漪。

    “不错,不错,汝这小子,有些意思!”

    文士又道:“某确是在等候令狐相国,汝这小子莫非是来向令狐相国行卷的举子?只是行卷举子似你这般年幼者几希!”

    “老丈好眼力,小子是岭南东道举子,确是与同伴数人前来行卷,只是不得入门。小子见老丈于此,不欲与豪奴呶呶不休,向老丈讨教一二,望老丈不以小子唐突,赐教赐教。”莫宣卿又是深深一揖拜下。

    文士呵呵一笑道:“汝既行卷,必有诗文,且取来某先观之,若是尚可,某去为汝等求见令狐相国。”

    莫宣卿大喜,忙从身边诗囊中取出行卷一札递给文士。

    文士展开卷轴,轻轻读道:“我本南山凤,岂同凡鸟群。英俊天下有,谁能佑圣君。”然后笑着摇摇头道:“七岁孺子,能作这等诗句,也算不凡矣!”

    然后又展着卷轴,继续读着后面的诗文。

    慢慢的,他的眼睛在发亮,而且是越来越亮,亮得好像两颗明星一般,不禁微微颔首,手指捋过有些发白的胡须。

    “君,何人也?”文士回头看着莫宣卿问道。

    “在下封州莫宣卿。”莫宣卿声音清亮而沉稳。

    “文字珠玉琳琅,宛然天成,无需矫饰装点,而生气盎然,是为真才也!”文士笑道。

    “多谢老丈夸奖!”莫宣卿昂然一揖,又问道:“敢问丈人大名?”

    那文士笑道:“久不见汝这般少年郎矣!某是为樊川杜十三耳!”

    莫宣卿虽猜到他是朝中有数的文官之一,却实实在在没有想到面前这个文士居然是大名鼎鼎的樊川居士杜牧。那个二十三岁便以《阿房宫赋》闻名天下文坛的杜牧。

    “原来是牧之先生杜舍人,小子失敬了!”这下,莫宣卿不得不深深一揖到地。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杜牧朗声大笑,道:“某浪荡江湖,载酒荒唐,幸有几分薄名,也熟识几个人物,汝这小子,文章诗句倒也颇得某之口味。也罢!若是令狐相国与某厮见,某定为尔推之。这相府,也不必去了,莫无端叫那些无目奴才看轻。”

    “是。”

    “汝唤那些同伴过来与某厮见一番,某也看看他们的行卷。”杜牧笑着说。

    意外见到了杜牧,还算顺利地拜谒了令狐绹,莫宣卿他们这些岭南士子觉得总算不虚此行。

    从相府出来之后,张赋和莫宣卿去大慈恩寺拜佛,其他士子却是耐不住饥寒,又寻那驴车回了崇仁坊去。

    大慈恩寺是唐代皇家寺院和国立译经院,也是规模最大的寺院,占当时晋昌坊半坊之地,共有十三个庭院、屋宇一千八百九十七间(包括翻经院),重楼复殿、云阁、蝉房并有塑像,虹梁藻井,丹青云气,琼础铜沓,金环华铺,并加殊丽。十分壮观,是唐长安城最宏伟壮丽的寺院。

    二人瞻仰了唐高宗手书给玄奘法师的御诗后又忙忙脚去了大雁塔,看了南外壁处尚书右仆射河南公褚遂良所书写的太宗皇帝所撰《大唐三藏圣教序》和高宗皇帝在东宫时所撰《述三藏圣教序记》的二圣三绝碑。顺便看了看自中宗神龙年间开始的雁塔题名,好为自己未来的科考中也能获得前辈们的好运。

    从香烟缭绕的大雄宝殿出来,张赋见莫宣卿已是被寒风冻得脸色发白,忙命身边家仆去马上取自己的狐皮大袍来。

    那狐皮袍通体黄褐色,毛色甚是鲜亮,价值不菲。

    张赋累世官宦,虽不如祖上进为国公,身居宰相,但家资不薄。

    只见他双手抖开,为莫宣卿披上狐皮袍子,见莫宣卿要推辞,便正色道:“三郎休要推辞,大比在即,如何能受得风寒?今日,三郎为我见得杜舍人、令狐相国行卷,如此恩德,岂是一裘所能报?但三郎年幼,资财也非丰厚,长安居之亦大不易,何不暂谋一营生?”

    莫宣卿双颊绯红,眼睛却在发亮,道:“张兄所言甚是,只是某来京城,也不知何等营生可或能成?望张兄教我。”

    就算莫宣卿认定自己必然能中,有个营生总好过到谁家混吃混喝。昔年杜甫就曾写过: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但张赋哪里知道什么赚钱法门,只是眼睛四下乱看,希冀寻个方法出来。

    忽见得廊下有两个僧人相谈而来,一个僧人手上正执着一卷佛经敲打着手心,似乎正在想些什么。

    张赋忽然将脑袋一拍,大叫道:“有了,有了!”

    莫宣卿莫名其妙地望着他,问:“如何有了?”

    张赋一把揽住莫宣卿的肩头,在他耳边轻声吐出两个字:“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