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舰长的抉择
咚咚咚——
清晰的敲门声传入耳际，门外有人来访。
“进来。”
坐在桌前的中年男人不甚情愿地开了腔，右手朝着舱室门口的方向草草一挥。
金属舱门向内自动开启，来访者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颇有精神。
“舰长，减少灾害风险办公室送来了事故调查报告，请您过目。”
“事故？你说我下的命令，是事故？”
“至少对外公开的说法是这样。”
话音未落，中年男人的目光凌厉地落在了小伙子身上。
年轻人顿感喉咙一紧，为自己方才轻率的回答感到后悔。
“念。”
中年男人收回目光，免得眼前的年轻人忘记该怎么呼吸。
他拿起手边的便携酒壶，往半满的茶杯里倒了些有刺激性气味的液体。
“是！”
年轻的联络官挺直腰背，翻开手上的文件夹，密密麻麻的文本挤满了整张白纸。
把信息及时、准确、没有遗漏地传递给长官，这是他的本职工作。
“本日15时27分48秒进行的全舰紧急制动共造成326人死亡，4605人受伤，累计收到22771条投诉。据不完全测算，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
“知道了。”
联络官的汇报被打断，显然他的长官对报告中的数字兴趣寥寥。
人有时候只能接收自己想知道的信息，现在大概就是这个时候。
“还有多久？”
长官没头没尾地问道，但这难不倒训练有素的下属。
“根据航迹预算结果，本舰将于34小时16分钟后与目标小行星群接触，但不排除会有游离在预估半径之外的个体。”
“撞击可能提前发生？”
“是的，方舰，有几率。”
一声粗重的叹息在舱室内回荡，年轻的联络官噤声杵在原地，等待长官的进一步指示。
中年男人姓方，50多岁，委员会新近任命的轮值舰长。
每位舰长当值180天，任期届满后轮换。现在正值他的首个任期，时间刚刚过半。
五分钟前，委员会决定不再为当前事态召开新的讨论会议，授予当值舰长独断权，总揽舰上一切事务。
同他一样有资格担任舰长的老家伙明明还有8个，但在接下来的几十个小时里，偏偏要由资历最浅的他来决定这艘开拓舰以及舰上69万人的命运。
自开拓舰离开蓝色母星已经过去了255个年头，尽管出发时的目的是寻找宜居星球，但时至今日，舰上的居民早已淡忘了当初的雄心壮志，单纯把这里当作唯一的家园。
他们在这里呱呱坠地，
他们在这里茁壮成长，
他们在这里辛勤工作，
他们在这里迎接死亡。
宇宙空间浩渺无际，星辰大海令人憧憬，
可事实是，除却这里，他们哪儿也去不了。
想到这里，挥之不去的责任感把方舰长的思绪重新拉回现实。
他轻轻摇晃手里的茶杯，棕褐色的液体不断搅动，直到杯子里愁容满面的自己彻底溶解。
“方案一的模拟演算结果出来了吗？”
中年男人稍稍正坐，掐了掐眉心，示意联络官把手上的简报给他过目。
舰上早就实现了无纸化办公，但对于重要文件，依然保留着打印纸质副本的传统。
“根据超算中心给出的意见，如果实施方案一，本舰遭受小行星撞击的概率为95.8%。
“有关撞击发生后的损伤模拟还在进行中，初步估计全舰结构受损比例不会低于70%，动力系统和部分环带世界的生命维持系统可能遭受不可逆的破坏。”
简报内容牢牢印在联络官的脑海里，即使原件遗失，他也能一字不落地复述三天之内经手过的内容，这样优秀的短期记忆能力归功于三十年前开始推行的新生儿基因调整计划。
当漫长的星际旅行抵达终点之时，说不定舰上的居民已经与当年离开母星的人类分属不同物种。
“把我们所有的战术弹头都用上，也不能阻止那些该死的陨石吗？”
方舰长眉头紧锁，目光徘徊在纸面上的一段文本，向下属抛出疑问。
“方舰，问题的关键是数量。
“我们面对的不是一颗两颗小行星，而是几十万颗！
年轻的联络官情绪有些激动，失控的语气出卖了他。
“小庄，你先别急，过来，看看这里。
“每个威胁目标需要消耗‘26枚’堡垒级战术导弹？这个数字是怎么得出来的？”
“这是解体一颗中等规模的小行星所需要的投弹量。”
“哦？所以我们是准备把遇见的小行星都炸成原子吗？”
“……您的说法过于夸张了。但如果想要确保威胁目标的无害化，这个数量不能再缩减了。”
“可我们根本没有那么多火力储备，这样的模拟结果毫无意义。”
“您说得没错，超算中心在执行演算前就给出了可行性预测，认为方案一的成功率微乎其微，这个信息您是知道的，只是您最后坚持主张方案一才……”
咣——
方舰长一巴掌砸在桌子上，除了那只装满的茶杯，桌面上的其他物件都吓得跳了起来。
站在他面前的年轻人肩膀随之一震。
他深吸一口气，待情绪少许平复后对小庄说道：
“我的意思是，这个模拟演算从一开始就搞错了方向。
“我问你，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摧毁所有的小行星？
“我要的只是让那些堵在航道上的小行星有多远滚多远！
“拿你那聪明的小脑袋瓜好好算算，让一颗小行星的运动轨道发生偏移需要多少枚弹头。”
8枚？7枚？甚至更少……
年轻的联络官在心底推算，谨慎起见只给出了模糊的回答。
“方舰，我明白了。”
“你明白有什么用？
“告诉超算中心，照着这个思路把方案一再算几遍。务必把每一发弹头对小行星造成的轨道改变都预测清楚，多米诺效应也要考虑进去，最大限度节约投弹量。
“给他们两个小时，不，一个半小时之后我就要看到新的模拟结果。”
“是！”
方舰长摆摆手，示意联络官小庄可以离开了。
但年轻人清楚地记得“没有遗漏”也是联络官的职责所在。
“方舰，超算中心也给出了方案二的模拟演算结果，就在简报的倒数第三个段落。”
“看到了。”
长官的语气骤然不悦，他把两只手肘撑在桌上，十指交叉作沉思状，鼻梁上的镜片微微反光。
见小庄依然打算说下去，索性不再出言打断。
“如果实施方案二，质量减少后的开拓舰航速将进一步提升，从而避免与小行星群接触。
“模拟演算的结果显示，如果立即实施该方案，本舰遭受小行星撞击的概率趋近于0。”
“他们就这么肯定？”
“是的，据超算中心反馈，相比不确定性因素较多的方案一，方案二的模拟演算要简单得多。”
“简单？”
蓄积已久的愤懑再难压抑，于顷刻间爆发，方舰长一把抄起茶杯，将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
掺了烈酒的浓茶在口腔里冲刷了三四圈，才艰难地咽下喉咙。
苦涩和辛辣的味道交替上涌，让疲惫的大脑不知道此刻是该清醒还是该恍惚。
“小庄，你听说过电车难题吗？”
年轻人摇了摇头。
他只在档案馆的卷宗里偶然见过“电车”这个字眼，那是人类曾经使用过的一种交通工具。
“那我换个说法，假如你面前有个按钮，
“不按按钮会有5人丧命，1人得救，
“按下按钮会有1人丧命，5人得救，
“你会选择按下按钮吗？”
“会。”
年轻人的回答干脆利落，不带一丝犹豫。
反倒是发问的中年男人猝不及防，惊得心里一怔。
他原本以为这个难题也会让眼前的年轻人深思、困扰、纠结一番。
就像他自己一样。
“恕我直言，方舰，我很羡慕您，
“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您一样，有做选择的权力。
“我的工作是服从您的命令，传达您的命令，执行您的命令，
“一直以来这项工作我自认为做得还不错，但这项工作里并不包含替您做选择。
“现在，也请您做好舰长该做的工作，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1，
2，
3，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整整三秒。
“你回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好，好的。”
后知后觉的小庄心中忐忑不安，背后的衬衫摸过之后才发现湿了大半。
他反复回想刚刚过去的那几秒钟，竟不知道到底是谁给自己的勇气，敢这么当面冒犯长官。
他离开舱室的步子迈得战战兢兢，生怕再弄出一点多余的声响。
谁料，他前脚刚踏出门，身后的男人再一次把他叫住。
“等等，
“通知全舰各部门负责人，十五分钟后在舰桥召开紧急会议，不得以任何理由缺席。”
“……”
“要我重复一遍吗？”
“是！”
方舰长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恢复了平日里不怒自威的神色。
就像刚刚那个年轻人说的，是时候做出抉择了。
但在此之前，
他拿起撂在一旁冷落许久的私人手机，拨出了一通打给女儿的电话。
清晰的敲门声传入耳际，门外有人来访。
“进来。”
坐在桌前的中年男人不甚情愿地开了腔，右手朝着舱室门口的方向草草一挥。
金属舱门向内自动开启，来访者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颇有精神。
“舰长，减少灾害风险办公室送来了事故调查报告，请您过目。”
“事故？你说我下的命令，是事故？”
“至少对外公开的说法是这样。”
话音未落，中年男人的目光凌厉地落在了小伙子身上。
年轻人顿感喉咙一紧，为自己方才轻率的回答感到后悔。
“念。”
中年男人收回目光，免得眼前的年轻人忘记该怎么呼吸。
他拿起手边的便携酒壶，往半满的茶杯里倒了些有刺激性气味的液体。
“是！”
年轻的联络官挺直腰背，翻开手上的文件夹，密密麻麻的文本挤满了整张白纸。
把信息及时、准确、没有遗漏地传递给长官，这是他的本职工作。
“本日15时27分48秒进行的全舰紧急制动共造成326人死亡，4605人受伤，累计收到22771条投诉。据不完全测算，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
“知道了。”
联络官的汇报被打断，显然他的长官对报告中的数字兴趣寥寥。
人有时候只能接收自己想知道的信息，现在大概就是这个时候。
“还有多久？”
长官没头没尾地问道，但这难不倒训练有素的下属。
“根据航迹预算结果，本舰将于34小时16分钟后与目标小行星群接触，但不排除会有游离在预估半径之外的个体。”
“撞击可能提前发生？”
“是的，方舰，有几率。”
一声粗重的叹息在舱室内回荡，年轻的联络官噤声杵在原地，等待长官的进一步指示。
中年男人姓方，50多岁，委员会新近任命的轮值舰长。
每位舰长当值180天，任期届满后轮换。现在正值他的首个任期，时间刚刚过半。
五分钟前，委员会决定不再为当前事态召开新的讨论会议，授予当值舰长独断权，总揽舰上一切事务。
同他一样有资格担任舰长的老家伙明明还有8个，但在接下来的几十个小时里，偏偏要由资历最浅的他来决定这艘开拓舰以及舰上69万人的命运。
自开拓舰离开蓝色母星已经过去了255个年头，尽管出发时的目的是寻找宜居星球，但时至今日，舰上的居民早已淡忘了当初的雄心壮志，单纯把这里当作唯一的家园。
他们在这里呱呱坠地，
他们在这里茁壮成长，
他们在这里辛勤工作，
他们在这里迎接死亡。
宇宙空间浩渺无际，星辰大海令人憧憬，
可事实是，除却这里，他们哪儿也去不了。
想到这里，挥之不去的责任感把方舰长的思绪重新拉回现实。
他轻轻摇晃手里的茶杯，棕褐色的液体不断搅动，直到杯子里愁容满面的自己彻底溶解。
“方案一的模拟演算结果出来了吗？”
中年男人稍稍正坐，掐了掐眉心，示意联络官把手上的简报给他过目。
舰上早就实现了无纸化办公，但对于重要文件，依然保留着打印纸质副本的传统。
“根据超算中心给出的意见，如果实施方案一，本舰遭受小行星撞击的概率为95.8%。
“有关撞击发生后的损伤模拟还在进行中，初步估计全舰结构受损比例不会低于70%，动力系统和部分环带世界的生命维持系统可能遭受不可逆的破坏。”
简报内容牢牢印在联络官的脑海里，即使原件遗失，他也能一字不落地复述三天之内经手过的内容，这样优秀的短期记忆能力归功于三十年前开始推行的新生儿基因调整计划。
当漫长的星际旅行抵达终点之时，说不定舰上的居民已经与当年离开母星的人类分属不同物种。
“把我们所有的战术弹头都用上，也不能阻止那些该死的陨石吗？”
方舰长眉头紧锁，目光徘徊在纸面上的一段文本，向下属抛出疑问。
“方舰，问题的关键是数量。
“我们面对的不是一颗两颗小行星，而是几十万颗！
年轻的联络官情绪有些激动，失控的语气出卖了他。
“小庄，你先别急，过来，看看这里。
“每个威胁目标需要消耗‘26枚’堡垒级战术导弹？这个数字是怎么得出来的？”
“这是解体一颗中等规模的小行星所需要的投弹量。”
“哦？所以我们是准备把遇见的小行星都炸成原子吗？”
“……您的说法过于夸张了。但如果想要确保威胁目标的无害化，这个数量不能再缩减了。”
“可我们根本没有那么多火力储备，这样的模拟结果毫无意义。”
“您说得没错，超算中心在执行演算前就给出了可行性预测，认为方案一的成功率微乎其微，这个信息您是知道的，只是您最后坚持主张方案一才……”
咣——
方舰长一巴掌砸在桌子上，除了那只装满的茶杯，桌面上的其他物件都吓得跳了起来。
站在他面前的年轻人肩膀随之一震。
他深吸一口气，待情绪少许平复后对小庄说道：
“我的意思是，这个模拟演算从一开始就搞错了方向。
“我问你，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摧毁所有的小行星？
“我要的只是让那些堵在航道上的小行星有多远滚多远！
“拿你那聪明的小脑袋瓜好好算算，让一颗小行星的运动轨道发生偏移需要多少枚弹头。”
8枚？7枚？甚至更少……
年轻的联络官在心底推算，谨慎起见只给出了模糊的回答。
“方舰，我明白了。”
“你明白有什么用？
“告诉超算中心，照着这个思路把方案一再算几遍。务必把每一发弹头对小行星造成的轨道改变都预测清楚，多米诺效应也要考虑进去，最大限度节约投弹量。
“给他们两个小时，不，一个半小时之后我就要看到新的模拟结果。”
“是！”
方舰长摆摆手，示意联络官小庄可以离开了。
但年轻人清楚地记得“没有遗漏”也是联络官的职责所在。
“方舰，超算中心也给出了方案二的模拟演算结果，就在简报的倒数第三个段落。”
“看到了。”
长官的语气骤然不悦，他把两只手肘撑在桌上，十指交叉作沉思状，鼻梁上的镜片微微反光。
见小庄依然打算说下去，索性不再出言打断。
“如果实施方案二，质量减少后的开拓舰航速将进一步提升，从而避免与小行星群接触。
“模拟演算的结果显示，如果立即实施该方案，本舰遭受小行星撞击的概率趋近于0。”
“他们就这么肯定？”
“是的，据超算中心反馈，相比不确定性因素较多的方案一，方案二的模拟演算要简单得多。”
“简单？”
蓄积已久的愤懑再难压抑，于顷刻间爆发，方舰长一把抄起茶杯，将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
掺了烈酒的浓茶在口腔里冲刷了三四圈，才艰难地咽下喉咙。
苦涩和辛辣的味道交替上涌，让疲惫的大脑不知道此刻是该清醒还是该恍惚。
“小庄，你听说过电车难题吗？”
年轻人摇了摇头。
他只在档案馆的卷宗里偶然见过“电车”这个字眼，那是人类曾经使用过的一种交通工具。
“那我换个说法，假如你面前有个按钮，
“不按按钮会有5人丧命，1人得救，
“按下按钮会有1人丧命，5人得救，
“你会选择按下按钮吗？”
“会。”
年轻人的回答干脆利落，不带一丝犹豫。
反倒是发问的中年男人猝不及防，惊得心里一怔。
他原本以为这个难题也会让眼前的年轻人深思、困扰、纠结一番。
就像他自己一样。
“恕我直言，方舰，我很羡慕您，
“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您一样，有做选择的权力。
“我的工作是服从您的命令，传达您的命令，执行您的命令，
“一直以来这项工作我自认为做得还不错，但这项工作里并不包含替您做选择。
“现在，也请您做好舰长该做的工作，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1，
2，
3，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整整三秒。
“你回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好，好的。”
后知后觉的小庄心中忐忑不安，背后的衬衫摸过之后才发现湿了大半。
他反复回想刚刚过去的那几秒钟，竟不知道到底是谁给自己的勇气，敢这么当面冒犯长官。
他离开舱室的步子迈得战战兢兢，生怕再弄出一点多余的声响。
谁料，他前脚刚踏出门，身后的男人再一次把他叫住。
“等等，
“通知全舰各部门负责人，十五分钟后在舰桥召开紧急会议，不得以任何理由缺席。”
“……”
“要我重复一遍吗？”
“是！”
方舰长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恢复了平日里不怒自威的神色。
就像刚刚那个年轻人说的，是时候做出抉择了。
但在此之前，
他拿起撂在一旁冷落许久的私人手机，拨出了一通打给女儿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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