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虚境移民
“我说，自暴自弃也要有个限度。
“就这么擅自死掉，我可不答应哦。”
眼前的少女语气含娇带嗔，伸出手指，在横卧的小刀上轻轻抚过。
她的指尖明明已经与刀刃交汇，柔嫩的肌肤上却没有留下一丝伤痕。
这倒不是因为刀刃不够锋利，而是因为她的身体无法触碰到任何东西。
孟还宇曾经以为这位自称“伊斯塔”的少女是自己青春期臆想的产物，但相处的日子久了，他觉得她更像是一个与他完全不相干的独立人格，只是无法被外界观测，无法被旁人感知罢了。
按照人类现有的知识体系，或许把她归类在女鬼、幽灵这种概念之下最为贴切。
嗯，比如那位一袭白衣、黑长直发、看不到脸的……
“喂，你没有在想什么失礼的事情吧？”
“我只是在想你穿成这样是不是故意的。”
从刚才起，伊斯塔就给自己换上了一身警服，尽管衣服的还原度很高，但微妙的违和感还是在孟还宇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总觉得这身衣服穿在另一个女人身上更合适。
“怎么，不喜欢么？你不是在手机里存了不少穿成这样小姐姐吗？”
“不要说这么容易让人误解的话。”
“有什么关系嘛，我们之间又不会有‘第三者’。”
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是事实。
与伊斯塔的交谈并不需要张嘴发声，自然也不会被其他人听见。
“另外，你说的‘那些小姐姐’，她们是同一个人。”
照片有四百多张，主角无一例外都是方筱瑜，他的前女友。
那天晚上他们约好一起试试新买的手机，两个人一直折腾到了转天早上。
“那，你想不想见见这个人？”
“现在？”
孟还宇回过神来，缺少紧张感的脑内对话让他差点忘记自己还处于被人劫持的状态。
“Piu！”
伊斯塔带着一脸捉弄人的表情，朝孟还宇做了个开枪的手势。
枪口上抬的同时，她的身形也从视野中悄然淡出，难觅踪影。
哼，神出鬼没这一点倒是挺符合她幽灵的人设。
腹诽刚刚画上句号，孟还宇就在围观的人群中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飒气十足的女警放轻了脚步，正缓缓向这里靠近。
她的目光锁定在持刀男子身上，密切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也许是刚刚被伊斯塔施加暗示的关系，孟还宇对前女友伸进外套里侧的右手格外在意。
那里有什么呢？
锻炼得恰到好处的上臂，线条分明的锁骨，欲拒还迎的肩膀，凸显轮廓的紧身制服。
不合时宜的答案被逐个排除，唯独剩下了一种可能性——
那里是她携带巡逻配枪的位置。
*
毫不夸张地说，这里已经沦为了一座舞台。
不肯离去的路人纷纷在安全距离之外止步，默契地围成一圈。
很快，一条清晰的分界线将全息瀑布附近的空间切割成同心圆，内圈的区域留给演员，外圈的部分归属观众。
舞台中央的持刀男子也完全进入了自己的角色，每当有人试图从外圈跨越这条界线，他就如同一位尽职尽责的演员，喝退那些没有做好准备的闯入者。
“退后，别过来！”
不知重复过多少遍的台词再度传来，它仿佛是一项试炼，只有通过试炼的人才有资格成为英雄。观众总是期待着英雄，就像他们此刻正期待着眼前这位初登舞台的挑战者，
以及她会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来。
“先生，您涉嫌在公共场所非法持有管制刀具，请跟我走一趟，协助调查。”
方筱瑜从外衣暗袋里抽出一副深色皮夹，皮夹向上掀开，银色的金属警徽赫然在目。
喊话的同时，她一手举着证件，另一只手放在尽可能显眼的位置，用肢体语言告诉对方自己没有动用武力的打算。
在她身后，几个旁观者兴致寥寥，失望离去。
观众从来都不在乎舞台上的角色最终是否安然无恙，他们渴求的只是一场新鲜刺激的演出。
可她在乎。
“小姑娘，搞清楚状况，你也不想他身上少几个零件吧？”
中年男人揪住孟还宇的衣领，胳膊用力一甩，把他从轮椅上硬生生拽扯下来。
失去倚靠的身体朝侧前方倾倒，脸部着地前的最后一刻，孟还宇勉强用手臂撑住地面。
幸好没把上身的衣服弄脏，他在心底暗自庆幸。
凡事要往好的一面看，这是这个世界教给他的生存要领。
“呵，还真是个瘸子。”
中年男人居高临下的视线里满是轻蔑，施虐带来的快感溢于言表。
“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一个站都站不起来的男人，少在那儿给老子嚣张！”
话音刚落，围观的人群中间也发出几声零星的哂笑，显然他们听懂了下流的双关梗。
有些人喜欢看受伤的动物，不是因为怜悯、同情亦或是想要保护它，单纯只是想看看它在痛苦之下究竟能坚持到什么地步，甚至为了这个目的不惜在它身上多划两刀。
但孟还宇不想让幸灾乐祸的观众如愿以偿。
他没有出言回击，而是默默地整理被扯乱的衣领，重新系好衬衫的扣子，抚平衣服上的皱褶，拖着两条使不出力气的残腿，一步一步爬回轮椅所在的位置。
“没了这个，我看你还有多大能耐！”
中年男人见不惯年轻人磨磨蹭蹭的样子，狠狠一脚踹翻了轮椅。
这一脚好似要把他平生积攒的怨气一股脑地发泄出来。
孟还宇半边身体被翻滚的轮椅碾在地上，身上那件雪白的衬衫染上了污渍，辙印清晰可见。
“小子，腿脚不利索就别出来碍眼，残废就该有残废的样子，现在这个样子才适合你。”
中年男人俯下身，一只手掐住孟还宇的喉咙，另一只手用刀背轻拍他的脸颊，
确保金属的冰冷触感与自己的话语一并传达给这个不安分的年轻人。
“住手！放开他！”
方筱瑜急切地警告道，发自胸腔的气息几乎撕裂了她的声带。
她强忍住拔枪的冲动，让自己接下来说出的言语冷却到常温。
“别伤害人质，这对你没好处。”
“警官，这听着可不像是求人的态度。”
中年男人抬头打量几十步之外的女警，反握的小刀对准孟还宇的要害，好像随时都会刺下去。
“只要你肯保证人质的安全，我们会尽量满足你的要求。”
方筱瑜上身微倾，慢慢向后退了两步，希望这一点距离能减轻嫌疑人的安全焦虑。
“我的要求很简单。”
中年男人站起身来，语速放缓，
“把我从预定送往虚境的移民名单上划掉。”
每年双十一前夕，开拓舰上的所有单身居民，无论愿意与否，都要参与一场抽签。
被抽中的幸运儿将获得前往“虚境”的资格，移民到另一个世界开启新的人生。
任何人，只要进入虚境，都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这几乎是开拓舰上人所共知的常识。
“你，不想去虚境？”
方筱瑜小心试探道，惊异的神色在脸上一闪而过。
与此同时，她身后围观的人群已是一片哗然。
“你听见了吗，他说什么？”
“虚境，那个男人说他不想去虚境。”
“天上掉馅饼的事情还有人不乐意？”
“谁说不是呢，我打从娘胎出来都单了32年，也没抽中过一回。”
“大哥，这虚境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一个世界，虚拟的，里面想怎么玩随你。不过俺没去过，也是听来的。”
“有穿女仆装的小姐姐吗？”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每回人家喊一句‘狗休金撒嘛’你就走不动路了。”
“嘿嘿嘿，这不是就好这口吗。”
……
“等等，那个拿刀的，不是小行星开发部的人吗？”
“你是说婚内出轨小三，跟怀着二胎的老婆离了婚，还上了好几天热搜的那个副主任？”
“对，没错，就是他，渣男一个。”
“那个小三我还认识，特别清纯一姑娘，在无人机事业部工作。唉，这年头怎么好白菜都让猪给拱了？”
“无人机事业部……你说这件事会不会跟小行星开发部之前的大规模裁员有关系？”
“怎么讲？”
“上次竞标他们把小行星勘探这块业务输给了无人机事业部。”
“那不是他们看家的业务吗？难怪要开掉这么多人，啊呸，人员优化。”
“所以那个小三是有人故意安排的？”
“你想啊，按理说婚都离了，小三该上位了。但这个渣男现在说自己抽中了虚境的移民资格，这不就说明他跟那姑娘没把事情办到最后一步嘛。”
“兄弟，这招可太狠了，咱得提防着点。”
“想屁吃吧你，就每天这仨瓜俩枣的进账，谁有心思安排你。”
“嘘，都小声点，被人听见了当心告咱个造谣诽谤。”
……
“什么他娘的狗屁虚境，爱谁去谁去！
“老子在这儿活了大半辈子，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差，除了这儿我哪儿也不去。”
中年男人提高了嗓门，试图盖过旁观者七嘴八舌的议论声。
但一个人的力量在群体面前终究有限，他只是在白费力气。
是非八卦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迅速在人群中间蔓生滋长、开枝散叶。
“获得移民资格的居民无权拒绝前往虚境，你这个级别应该很清楚。”
方筱瑜抛出话茬，与对方展开交涉。
嫌疑人一开始提出的诉求通常难以满足，但这并不意味着谈判双方不能讨价还价。
趁着对话的间隙，借助执法记录仪传回的实时图像，接线员梅洛妮也核实了嫌疑人的身份。
费南德，男，46岁，深陷出轨丑闻的小行星开发部副主任，在过去的三年间一直主管小行星勘探业务。
这个职位在部门内部算得上是颇有实权的中层，普通人辛辛苦苦一辈子都未必能攀上这样的高位。
他昨天刚刚被解除职务，任上的最后一项工作是亲手解雇那些跟随他多年的老员工。
“但你不觉得‘抽签决定谁去虚境’这件事本身就不合理吗？”
费南德反问道。
他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方筱瑜身上，没有理睬瘫在地上正慢慢起身的孟还宇。
量他也没能耐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
“我飘在开拓舰外面整整十年，天天挤在狭小的太空舱里，睁眼闭眼全是光秃秃的破石头，就连做的梦都是梦见从小行星里找到了稀有的矿物。
“仔细瞧瞧你们平时穿的、用的、玩的，小到日常用品，大到桥梁建筑，甚至包括这间购物中心，有哪一件制造的时候没用到小行星出产的矿物？
“矿物不像麦子能从地里自己长出来，都是我们一枪一枪挖出来的，一船一船运回来的！
“老子为开拓舰付出了这么多，还没来得及享受，现在想随随便便找个借口把老子赶走？
“哼，就算是任人宰割的牲口，咽气之前也总得叫唤两声吧！”
只见费南德额头青筋显露，咬破的嘴唇渗出鲜血，一双怒目瞪向他构想中的敌人。
虽然就连他自己也不确定要报复的对象究竟是谁。
“虚境也许没有你想得那么糟糕。
“任何人，只要进入虚境，都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方筱瑜试着宽慰情绪起伏的嫌疑人，自幼熟记的词句般脱口而出。
她记不清自己是从哪里听来的这句话，但它确确实实就印刻在记忆里。
“呵，小姑娘，那我问你，虚境是个什么地方？那地方长什么样？”
不仅方筱瑜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连周围的观众也齐刷刷地陷入沉默。
“瞧，答不出来吧。那我再问你，有谁从那个叫虚境的地方回来过吗？”
从未亲眼见过，也没听身边的人提起过，更查不到媒体有过相关的报道。
退一步讲，如果真的存在这样的人，那抹去所有痕迹之后也跟不存在没什么两样。
“既然你对那个地方一无所知，也无从知晓，又怎么证明它能让人过上想要的生活呢？”
“可是……”
方筱瑜一时语塞，嫌疑人的话似乎戳中了她心底的隐忧。
“你们这些从小待在开拓舰里的孩子不明白，在外面，在太空，把一个人派往一处完全未知的星域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你在宣判他的死刑。”
有一瞬间，费南德甚至觉得自己作为长辈，有义务向这个小姑娘分享一点人生的经验。
“所以别对未知的东西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说到底大家只是达成了默契，不愿拆穿这个谎言罢了。
“为的是让被送走的人心甘情愿，也为了让送走别人的自己心安理得。”
就算这个男人说得是对的，
就算这个男人有一万个合情合理的缘由，
但从他选择挟持人质的那一刻起，他就是个罪犯。
方筱瑜如是告诫自己，让自己不至于迷失在言语的迷宫之中。
“好吧，大叔，你铁了心不想去虚境的诉求我已经充分理解了。”
她双手抱臂端在胸前，一只脚不耐烦地拍打着地面，宛如正在等待说教结束的叛逆少女。
“但有必要用劫持人质这种极端的方式吗？”
“哼，你懂什么，这年头你闹得动静不够大，别人根本不会好好听你说话。”
“我的意思是，不是还有别的办法吗？”
“什么办法？”
“比如，找个人跟你结婚，然后申请冻结移民资格。”
如果被抽中的居民在规定时限内与他人完婚，组建新家庭，新家庭维系期间，移民资格可暂时冻结，不必前往虚境。
这项豁免条款明明藏得不深，却很少有人利用。
“呵，你以为我没想过吗？”
费南德看上去早就考虑过这个选项，他冷笑一声，继续说道，
“你是没见那些媒体把我说得多肮脏、多可鄙、多卑劣、多下流，他们几乎把脑袋里那点敢想不敢干的龌龊事情往老子身上安了个遍。
“现在谁要是敢跟我在一块儿，工作还要不要？人际关系还要不要？名声还要不要？
“就算她愿意，老子也不会让自己的女人天天受这种委屈！”
视线角落，刚刚爬上轮椅的孟还宇还未坐稳，一只长满茧子的大手就牢牢锁住了他的肩膀。
原来嫌疑人从未放松过对人质的监视，孟还宇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留意之中。
肩上传来的痛楚让轮椅上的青年放弃了偷偷溜走的念头，
他索性相当配合地从嘴里挤出一连串没骨气的呻吟：
“哎呦，疼疼疼疼，轻点，轻点。”
寒光一闪，呻吟声随之止歇，费南德把小刀重新架在了孟还宇颔下。
人质的处境重新回到了原点。
但嫌疑人与女警之间的对峙再难转圜。
费南德话锋一转，对面前的年轻女警威胁道：
“小姑娘，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聊的了。
“听着，我要求跟当值舰长直接对话，除了他的亲口承诺，其他人说的话我一概不信。
“别再动歪脑筋，别再拖延时间，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方筱瑜见状稍加思忖，改用一副“我是打工人我怕谁”的架势出言回怼：
“大叔，拜托，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和人质之后都能平安无事。”
“但你得明白，我只是个基层警员，无论是向上级汇报，还是想办法安排你与当值舰长的会面，都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够搞定的事情。
“你级别不低，是个中层干部，应该懂得事情要逐级上报的规矩吧？你也不想见着下属动不动就越级上报吧？有这样的下属你还不得天天给她小鞋穿？把你这事情办仓促了我能有好果子吃吗？
“再说了，拖延时间对我有什么好处？想想今天什么日子，双十一！
“老娘早点下班囤点好货不好吗？这打折力度错过就只能等明年了，这差价谁补？你补？
“就您这点子破事儿，谁乐意伺候谁伺候，还真拿自己当香饽饽了。”
费南德听罢险些出了内伤，他憋着一股子劲想要反驳，但苦于迟迟寻不到角度。
无奈之下，循着“柿子挑软的捏”的本能，他把奚落的言辞全数倾倒在了人质身上。
“瞧见没有，就连那个警察都不关心你的死活了。
“你说你一个瘸腿的废物活在这个世上有什么意思？
“别人这个年纪正是风流快活的时候，而你离开这台轮椅连自理都成问题。
“每天出门被人当作稀有动物一样观赏很好受吗？
“人们在公开场合向你释放善意和怜悯，是把你当作他们实现自我满足的工具。
“人们背地里贬低你、嘲笑你，是把你这样更加不幸的人作为他们逆来顺受的借口。
“而且，你自己就没有负罪感吗？
“开拓舰上的每一口空气，每一滴水，每一粒粮食用在你身上难道不是一种浪费吗？
“这些资源明明可以供养一个更健康、更聪明、更有可能为开拓舰做出贡献的人。
“要我说，你这样的废物才应该被送去那个该死的虚境，这才合理！
“至少，我留在这里对开拓舰、对这个社会有用得多。”
孟还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的反应显然出乎了费南德的预料。
“噗——不好意思，没忍住，
“你说完了吗？”
轮椅上的青年一脸轻松地说道，仿佛刚才那番话对他完全没有效果。
“没想到大叔你一把年纪了，怎么连做人的基本常识都不懂呢？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可以不要脸，但好歹要留层皮啊。
“别人哪怕有了这些想法，也都是背地里嚼舌头，您可倒好，直接当我面数落。”
孟还宇瞟见几个正在交头接耳的旁观者，话中似有所指。
“坦率地说，你讲的都挺有道理的，真的，很少有人能替我考虑这么多。
“不过，有一点你肯定是误会了。
“在这里，抽中移民资格要去虚境的人可不止你一个。”
趁对方还没反应过来，他又补了一句：
“还有，你确实应该留在这里，送你去虚境未免太便宜你了。”
正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上方传来，那是硬底皮靴撞击地面发出的声响。
十来个戴着头盔、身穿战术背心、携带重型装备的警员现身在购物中心二层的护栏边。
他们迅速分成三组，拉开间隔，各自寻了一处视野良好的位置，架起狙击枪，瞄向一层的室内广场。
看起来，耐心有限的不光只有嫌疑人。
“就这么擅自死掉，我可不答应哦。”
眼前的少女语气含娇带嗔，伸出手指，在横卧的小刀上轻轻抚过。
她的指尖明明已经与刀刃交汇，柔嫩的肌肤上却没有留下一丝伤痕。
这倒不是因为刀刃不够锋利，而是因为她的身体无法触碰到任何东西。
孟还宇曾经以为这位自称“伊斯塔”的少女是自己青春期臆想的产物，但相处的日子久了，他觉得她更像是一个与他完全不相干的独立人格，只是无法被外界观测，无法被旁人感知罢了。
按照人类现有的知识体系，或许把她归类在女鬼、幽灵这种概念之下最为贴切。
嗯，比如那位一袭白衣、黑长直发、看不到脸的……
“喂，你没有在想什么失礼的事情吧？”
“我只是在想你穿成这样是不是故意的。”
从刚才起，伊斯塔就给自己换上了一身警服，尽管衣服的还原度很高，但微妙的违和感还是在孟还宇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总觉得这身衣服穿在另一个女人身上更合适。
“怎么，不喜欢么？你不是在手机里存了不少穿成这样小姐姐吗？”
“不要说这么容易让人误解的话。”
“有什么关系嘛，我们之间又不会有‘第三者’。”
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是事实。
与伊斯塔的交谈并不需要张嘴发声，自然也不会被其他人听见。
“另外，你说的‘那些小姐姐’，她们是同一个人。”
照片有四百多张，主角无一例外都是方筱瑜，他的前女友。
那天晚上他们约好一起试试新买的手机，两个人一直折腾到了转天早上。
“那，你想不想见见这个人？”
“现在？”
孟还宇回过神来，缺少紧张感的脑内对话让他差点忘记自己还处于被人劫持的状态。
“Piu！”
伊斯塔带着一脸捉弄人的表情，朝孟还宇做了个开枪的手势。
枪口上抬的同时，她的身形也从视野中悄然淡出，难觅踪影。
哼，神出鬼没这一点倒是挺符合她幽灵的人设。
腹诽刚刚画上句号，孟还宇就在围观的人群中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飒气十足的女警放轻了脚步，正缓缓向这里靠近。
她的目光锁定在持刀男子身上，密切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也许是刚刚被伊斯塔施加暗示的关系，孟还宇对前女友伸进外套里侧的右手格外在意。
那里有什么呢？
锻炼得恰到好处的上臂，线条分明的锁骨，欲拒还迎的肩膀，凸显轮廓的紧身制服。
不合时宜的答案被逐个排除，唯独剩下了一种可能性——
那里是她携带巡逻配枪的位置。
*
毫不夸张地说，这里已经沦为了一座舞台。
不肯离去的路人纷纷在安全距离之外止步，默契地围成一圈。
很快，一条清晰的分界线将全息瀑布附近的空间切割成同心圆，内圈的区域留给演员，外圈的部分归属观众。
舞台中央的持刀男子也完全进入了自己的角色，每当有人试图从外圈跨越这条界线，他就如同一位尽职尽责的演员，喝退那些没有做好准备的闯入者。
“退后，别过来！”
不知重复过多少遍的台词再度传来，它仿佛是一项试炼，只有通过试炼的人才有资格成为英雄。观众总是期待着英雄，就像他们此刻正期待着眼前这位初登舞台的挑战者，
以及她会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来。
“先生，您涉嫌在公共场所非法持有管制刀具，请跟我走一趟，协助调查。”
方筱瑜从外衣暗袋里抽出一副深色皮夹，皮夹向上掀开，银色的金属警徽赫然在目。
喊话的同时，她一手举着证件，另一只手放在尽可能显眼的位置，用肢体语言告诉对方自己没有动用武力的打算。
在她身后，几个旁观者兴致寥寥，失望离去。
观众从来都不在乎舞台上的角色最终是否安然无恙，他们渴求的只是一场新鲜刺激的演出。
可她在乎。
“小姑娘，搞清楚状况，你也不想他身上少几个零件吧？”
中年男人揪住孟还宇的衣领，胳膊用力一甩，把他从轮椅上硬生生拽扯下来。
失去倚靠的身体朝侧前方倾倒，脸部着地前的最后一刻，孟还宇勉强用手臂撑住地面。
幸好没把上身的衣服弄脏，他在心底暗自庆幸。
凡事要往好的一面看，这是这个世界教给他的生存要领。
“呵，还真是个瘸子。”
中年男人居高临下的视线里满是轻蔑，施虐带来的快感溢于言表。
“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一个站都站不起来的男人，少在那儿给老子嚣张！”
话音刚落，围观的人群中间也发出几声零星的哂笑，显然他们听懂了下流的双关梗。
有些人喜欢看受伤的动物，不是因为怜悯、同情亦或是想要保护它，单纯只是想看看它在痛苦之下究竟能坚持到什么地步，甚至为了这个目的不惜在它身上多划两刀。
但孟还宇不想让幸灾乐祸的观众如愿以偿。
他没有出言回击，而是默默地整理被扯乱的衣领，重新系好衬衫的扣子，抚平衣服上的皱褶，拖着两条使不出力气的残腿，一步一步爬回轮椅所在的位置。
“没了这个，我看你还有多大能耐！”
中年男人见不惯年轻人磨磨蹭蹭的样子，狠狠一脚踹翻了轮椅。
这一脚好似要把他平生积攒的怨气一股脑地发泄出来。
孟还宇半边身体被翻滚的轮椅碾在地上，身上那件雪白的衬衫染上了污渍，辙印清晰可见。
“小子，腿脚不利索就别出来碍眼，残废就该有残废的样子，现在这个样子才适合你。”
中年男人俯下身，一只手掐住孟还宇的喉咙，另一只手用刀背轻拍他的脸颊，
确保金属的冰冷触感与自己的话语一并传达给这个不安分的年轻人。
“住手！放开他！”
方筱瑜急切地警告道，发自胸腔的气息几乎撕裂了她的声带。
她强忍住拔枪的冲动，让自己接下来说出的言语冷却到常温。
“别伤害人质，这对你没好处。”
“警官，这听着可不像是求人的态度。”
中年男人抬头打量几十步之外的女警，反握的小刀对准孟还宇的要害，好像随时都会刺下去。
“只要你肯保证人质的安全，我们会尽量满足你的要求。”
方筱瑜上身微倾，慢慢向后退了两步，希望这一点距离能减轻嫌疑人的安全焦虑。
“我的要求很简单。”
中年男人站起身来，语速放缓，
“把我从预定送往虚境的移民名单上划掉。”
每年双十一前夕，开拓舰上的所有单身居民，无论愿意与否，都要参与一场抽签。
被抽中的幸运儿将获得前往“虚境”的资格，移民到另一个世界开启新的人生。
任何人，只要进入虚境，都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这几乎是开拓舰上人所共知的常识。
“你，不想去虚境？”
方筱瑜小心试探道，惊异的神色在脸上一闪而过。
与此同时，她身后围观的人群已是一片哗然。
“你听见了吗，他说什么？”
“虚境，那个男人说他不想去虚境。”
“天上掉馅饼的事情还有人不乐意？”
“谁说不是呢，我打从娘胎出来都单了32年，也没抽中过一回。”
“大哥，这虚境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一个世界，虚拟的，里面想怎么玩随你。不过俺没去过，也是听来的。”
“有穿女仆装的小姐姐吗？”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每回人家喊一句‘狗休金撒嘛’你就走不动路了。”
“嘿嘿嘿，这不是就好这口吗。”
……
“等等，那个拿刀的，不是小行星开发部的人吗？”
“你是说婚内出轨小三，跟怀着二胎的老婆离了婚，还上了好几天热搜的那个副主任？”
“对，没错，就是他，渣男一个。”
“那个小三我还认识，特别清纯一姑娘，在无人机事业部工作。唉，这年头怎么好白菜都让猪给拱了？”
“无人机事业部……你说这件事会不会跟小行星开发部之前的大规模裁员有关系？”
“怎么讲？”
“上次竞标他们把小行星勘探这块业务输给了无人机事业部。”
“那不是他们看家的业务吗？难怪要开掉这么多人，啊呸，人员优化。”
“所以那个小三是有人故意安排的？”
“你想啊，按理说婚都离了，小三该上位了。但这个渣男现在说自己抽中了虚境的移民资格，这不就说明他跟那姑娘没把事情办到最后一步嘛。”
“兄弟，这招可太狠了，咱得提防着点。”
“想屁吃吧你，就每天这仨瓜俩枣的进账，谁有心思安排你。”
“嘘，都小声点，被人听见了当心告咱个造谣诽谤。”
……
“什么他娘的狗屁虚境，爱谁去谁去！
“老子在这儿活了大半辈子，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差，除了这儿我哪儿也不去。”
中年男人提高了嗓门，试图盖过旁观者七嘴八舌的议论声。
但一个人的力量在群体面前终究有限，他只是在白费力气。
是非八卦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迅速在人群中间蔓生滋长、开枝散叶。
“获得移民资格的居民无权拒绝前往虚境，你这个级别应该很清楚。”
方筱瑜抛出话茬，与对方展开交涉。
嫌疑人一开始提出的诉求通常难以满足，但这并不意味着谈判双方不能讨价还价。
趁着对话的间隙，借助执法记录仪传回的实时图像，接线员梅洛妮也核实了嫌疑人的身份。
费南德，男，46岁，深陷出轨丑闻的小行星开发部副主任，在过去的三年间一直主管小行星勘探业务。
这个职位在部门内部算得上是颇有实权的中层，普通人辛辛苦苦一辈子都未必能攀上这样的高位。
他昨天刚刚被解除职务，任上的最后一项工作是亲手解雇那些跟随他多年的老员工。
“但你不觉得‘抽签决定谁去虚境’这件事本身就不合理吗？”
费南德反问道。
他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方筱瑜身上，没有理睬瘫在地上正慢慢起身的孟还宇。
量他也没能耐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
“我飘在开拓舰外面整整十年，天天挤在狭小的太空舱里，睁眼闭眼全是光秃秃的破石头，就连做的梦都是梦见从小行星里找到了稀有的矿物。
“仔细瞧瞧你们平时穿的、用的、玩的，小到日常用品，大到桥梁建筑，甚至包括这间购物中心，有哪一件制造的时候没用到小行星出产的矿物？
“矿物不像麦子能从地里自己长出来，都是我们一枪一枪挖出来的，一船一船运回来的！
“老子为开拓舰付出了这么多，还没来得及享受，现在想随随便便找个借口把老子赶走？
“哼，就算是任人宰割的牲口，咽气之前也总得叫唤两声吧！”
只见费南德额头青筋显露，咬破的嘴唇渗出鲜血，一双怒目瞪向他构想中的敌人。
虽然就连他自己也不确定要报复的对象究竟是谁。
“虚境也许没有你想得那么糟糕。
“任何人，只要进入虚境，都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方筱瑜试着宽慰情绪起伏的嫌疑人，自幼熟记的词句般脱口而出。
她记不清自己是从哪里听来的这句话，但它确确实实就印刻在记忆里。
“呵，小姑娘，那我问你，虚境是个什么地方？那地方长什么样？”
不仅方筱瑜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连周围的观众也齐刷刷地陷入沉默。
“瞧，答不出来吧。那我再问你，有谁从那个叫虚境的地方回来过吗？”
从未亲眼见过，也没听身边的人提起过，更查不到媒体有过相关的报道。
退一步讲，如果真的存在这样的人，那抹去所有痕迹之后也跟不存在没什么两样。
“既然你对那个地方一无所知，也无从知晓，又怎么证明它能让人过上想要的生活呢？”
“可是……”
方筱瑜一时语塞，嫌疑人的话似乎戳中了她心底的隐忧。
“你们这些从小待在开拓舰里的孩子不明白，在外面，在太空，把一个人派往一处完全未知的星域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你在宣判他的死刑。”
有一瞬间，费南德甚至觉得自己作为长辈，有义务向这个小姑娘分享一点人生的经验。
“所以别对未知的东西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说到底大家只是达成了默契，不愿拆穿这个谎言罢了。
“为的是让被送走的人心甘情愿，也为了让送走别人的自己心安理得。”
就算这个男人说得是对的，
就算这个男人有一万个合情合理的缘由，
但从他选择挟持人质的那一刻起，他就是个罪犯。
方筱瑜如是告诫自己，让自己不至于迷失在言语的迷宫之中。
“好吧，大叔，你铁了心不想去虚境的诉求我已经充分理解了。”
她双手抱臂端在胸前，一只脚不耐烦地拍打着地面，宛如正在等待说教结束的叛逆少女。
“但有必要用劫持人质这种极端的方式吗？”
“哼，你懂什么，这年头你闹得动静不够大，别人根本不会好好听你说话。”
“我的意思是，不是还有别的办法吗？”
“什么办法？”
“比如，找个人跟你结婚，然后申请冻结移民资格。”
如果被抽中的居民在规定时限内与他人完婚，组建新家庭，新家庭维系期间，移民资格可暂时冻结，不必前往虚境。
这项豁免条款明明藏得不深，却很少有人利用。
“呵，你以为我没想过吗？”
费南德看上去早就考虑过这个选项，他冷笑一声，继续说道，
“你是没见那些媒体把我说得多肮脏、多可鄙、多卑劣、多下流，他们几乎把脑袋里那点敢想不敢干的龌龊事情往老子身上安了个遍。
“现在谁要是敢跟我在一块儿，工作还要不要？人际关系还要不要？名声还要不要？
“就算她愿意，老子也不会让自己的女人天天受这种委屈！”
视线角落，刚刚爬上轮椅的孟还宇还未坐稳，一只长满茧子的大手就牢牢锁住了他的肩膀。
原来嫌疑人从未放松过对人质的监视，孟还宇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留意之中。
肩上传来的痛楚让轮椅上的青年放弃了偷偷溜走的念头，
他索性相当配合地从嘴里挤出一连串没骨气的呻吟：
“哎呦，疼疼疼疼，轻点，轻点。”
寒光一闪，呻吟声随之止歇，费南德把小刀重新架在了孟还宇颔下。
人质的处境重新回到了原点。
但嫌疑人与女警之间的对峙再难转圜。
费南德话锋一转，对面前的年轻女警威胁道：
“小姑娘，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聊的了。
“听着，我要求跟当值舰长直接对话，除了他的亲口承诺，其他人说的话我一概不信。
“别再动歪脑筋，别再拖延时间，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方筱瑜见状稍加思忖，改用一副“我是打工人我怕谁”的架势出言回怼：
“大叔，拜托，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和人质之后都能平安无事。”
“但你得明白，我只是个基层警员，无论是向上级汇报，还是想办法安排你与当值舰长的会面，都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够搞定的事情。
“你级别不低，是个中层干部，应该懂得事情要逐级上报的规矩吧？你也不想见着下属动不动就越级上报吧？有这样的下属你还不得天天给她小鞋穿？把你这事情办仓促了我能有好果子吃吗？
“再说了，拖延时间对我有什么好处？想想今天什么日子，双十一！
“老娘早点下班囤点好货不好吗？这打折力度错过就只能等明年了，这差价谁补？你补？
“就您这点子破事儿，谁乐意伺候谁伺候，还真拿自己当香饽饽了。”
费南德听罢险些出了内伤，他憋着一股子劲想要反驳，但苦于迟迟寻不到角度。
无奈之下，循着“柿子挑软的捏”的本能，他把奚落的言辞全数倾倒在了人质身上。
“瞧见没有，就连那个警察都不关心你的死活了。
“你说你一个瘸腿的废物活在这个世上有什么意思？
“别人这个年纪正是风流快活的时候，而你离开这台轮椅连自理都成问题。
“每天出门被人当作稀有动物一样观赏很好受吗？
“人们在公开场合向你释放善意和怜悯，是把你当作他们实现自我满足的工具。
“人们背地里贬低你、嘲笑你，是把你这样更加不幸的人作为他们逆来顺受的借口。
“而且，你自己就没有负罪感吗？
“开拓舰上的每一口空气，每一滴水，每一粒粮食用在你身上难道不是一种浪费吗？
“这些资源明明可以供养一个更健康、更聪明、更有可能为开拓舰做出贡献的人。
“要我说，你这样的废物才应该被送去那个该死的虚境，这才合理！
“至少，我留在这里对开拓舰、对这个社会有用得多。”
孟还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的反应显然出乎了费南德的预料。
“噗——不好意思，没忍住，
“你说完了吗？”
轮椅上的青年一脸轻松地说道，仿佛刚才那番话对他完全没有效果。
“没想到大叔你一把年纪了，怎么连做人的基本常识都不懂呢？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可以不要脸，但好歹要留层皮啊。
“别人哪怕有了这些想法，也都是背地里嚼舌头，您可倒好，直接当我面数落。”
孟还宇瞟见几个正在交头接耳的旁观者，话中似有所指。
“坦率地说，你讲的都挺有道理的，真的，很少有人能替我考虑这么多。
“不过，有一点你肯定是误会了。
“在这里，抽中移民资格要去虚境的人可不止你一个。”
趁对方还没反应过来，他又补了一句：
“还有，你确实应该留在这里，送你去虚境未免太便宜你了。”
正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上方传来，那是硬底皮靴撞击地面发出的声响。
十来个戴着头盔、身穿战术背心、携带重型装备的警员现身在购物中心二层的护栏边。
他们迅速分成三组，拉开间隔，各自寻了一处视野良好的位置，架起狙击枪，瞄向一层的室内广场。
看起来，耐心有限的不光只有嫌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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