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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猛龙过江(下)

    两月后。

    沈星缓缓驾着车马走过大路,望向前方那座颐安的牌坊。虽然早想着来这里游玩一遭,但顺着东街往里头看去,才知这儿聚天下之风的景色有多瑰丽。

    “豫州...皇帝老儿也把这地方并进去了啊。”在一个月前,圣上上朝批办奏章,传闻有人递上改换天下州郡镇乡的建议:豫州收入颐安镇子,陕秦改回雍州,百越改称百粤,这一条倒是被皇帝忽视了。

    一路上经过开封和洛阳,沿途看过大相国那皇寺和白马这两座古刹。相国寺沈星并不感兴趣,跟皇亲国戚沾上关系的佛寺,难免铜臭。白马寺倒是可亲可掬许多。白马寺行事并不同于如今寻常寺庙。方今天下太平,按理来说各寺庙都争抢开放大门吸引香火敛财聚福,煞有介事地安排高僧讲经。白马寺却低调的如同山间的道观一般。既不会闭门不接客,也不主动吸引香火。堂堂华夏第一古刹,就像自个家里一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其实说来可笑,白马寺虽是公认天下第一古刹,但最早于九州大地上坐落的却不是白马寺,而是徽州白云寺。许是名气不够,才让白马寺占了鳖头。不过白马寺的气度和风范却也当得起天下第一古刹。

    沈星低着头驾车,脑海里仍在思索着那位刀客所说的话。关乎龙脉之源昆仑山,那儿埋藏着人神的历史。

    远在汉唐,万国来朝时候,各国使节曾与汉土的皇帝交涉。说起各自神话时,很多国家的使节听完总是惊讶于我们信仰的并不是天神而是先祖。西方的神话记录有过与我们一场一模一样的洪水。西方的先贤得以什么上帝启明,先造方舟以避难。而那个时候,禹王则借器疏水量丈,诸天神莫敢不从人皇之令。九日蔽空生灵涂炭,大羿张弓,日神羲和却也敢怒不敢言。共工祝融交锋战败,怒触不周山破天,人皇女娲娘娘就采石补天。不曾半分求得天神。燧人氏钻木取火,火神祝融在先民眼里就不过是个摆设。疾病横行,就尝百草试药自己治。被东海淹死,那就较劲化鸟衔石把它填平。那些汉唐时的西方使节,史书上记载,他们如此惊讶于我们为何如此不敬神,轻蔑神。唐王曾笑着告诉他们:“在我们的神话里,连天地都是人持巨斧劈开的,斧子劈开的的天地里,到处都是不愿做奴隶的人。叫我们一遇到困难就求神拜佛的话,只怕老祖宗们的尸骨都要气的冒烟咯。我们的神便是我们的先祖,他们不信神,但他们自己就创下神迹。所谓天道如何,地势如何,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屹立天地之间,能易改乾坤的,只有人的双手。能叫神惧鬼愁的,只有人的意志。”

    其实想来似乎有些道理,古说三才天地人,为何妖鬼神仙圣魔佛都没有这个资格与天地同立,与山海同寿,唯独人有这个资格呢?

    沈星想到此,便也提气不少。华夏的神话如今只流于那古老神秘的昆仑山?倒不如说,如今华夏的神话仍然流传在这九州大地的每一个百姓间。天神地神寿岁如何?不知道,但长不过人的历史。这世间,真正永生不死的神,如今在田垄里做活,在学宫里争辩,在世间千万。它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炎黄子孙。

    “哟,外来人?”沈星抬头看去,一位年纪三十余岁的粗糙汉子正盯着他和他的马车看着。如同观看稀世珍品的眼光让他实在不自在。

    “你们这儿...外人很稀罕?”“那倒不是,只是几个月前陆续来过三个外人,个个都成了咱这儿一方传说。”说罢,粗糙汉子笑了笑,像是敲打一番沈星:要是你没点本事岂不是在外人中也尴尬嘛。

    与粗糙汉子分开,沈星翻身下了马车,牵起缰绳慢慢停停走走。年味渐近的日子里,地上盖起一层薄霜可没人在意。而在年货渐增的店铺上,在孩童奔走去画糖的足迹中。

    “真好啊,今年的除夕只怕不能在津门过了,啧,天杀的,老大这个时候给我派长途干嘛。”沈星望向一旁妇人抱着孩子与邻里闲聊,眼中不免流露羡慕。每逢佳节倍思亲,说的就是这个。尽管自己不是什么常年异乡漂泊之人,但走镖客赶巧一趟长途保行,路上见了此景怎能不思亲呢?

    南街,留墨阁。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我下回...分说!”醒木砸下,诺寒一天的书讲完。近日一部《战国策》可够他说的,春秋战国七雄争霸,上至君王下至布衣,里里外外给一众颐安老听客说的入木三分。就差一朝扇子声起画面就要扑面而来了。谁能想到这叫诺寒的年轻先生不过用了三个月便坐首颐安评书的头牌,据有些小道消息说啊,这叫诺寒的先生,可还是津门的人哩。不然这嘴上本事雕磨的如此生动,连定场诗都念的和那寻常先生大不一样。

    对诺寒来说则是说的比那听的更过瘾。自离开津门以来,一身本事许久不曾动用,憋了足足几年,漂泊讨工,到了颐安这留墨阁才算是潜龙归海。

    “嗨哟,完事了啊,今天下午去哪转转呢?”诺寒掰扯着手指头数了数,过年不过二十来天了。这第一个在颐安过的年啊,没啥要求。和妹妹和司言都平平安安就好了。

    “哼~哼~”哼着小曲儿,诺寒收起黑边白宣檀木折扇和醒木,出门就看着了一辆马车缓缓拉过。为首一人身着绿色轻甲,便拉着马边唉声叹气。

    “妈呀,这是怎么事呢?做车夫的被哪家老爷赶出家门了不成。”诺寒啧啧咂嘴,不料那绿甲车夫耳朵奇好,竟一下子回身盯住诺寒:“你才车夫被老爷赶出门!怎么说话呢?这么瞧人家穷酸样。”沈星谩骂着回身,看着诺寒的脸,脑中记忆翻涌万千。

    “诺寒!不曾想在这还能遇到老乡,你是也在这儿暂留?还是久住了?”沈星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拉上诺寒衣袖,像打量什么稀世宝物。

    “...沈星?”诺寒认出这家伙。津门是谁家的狗喊出猫叫都能传遍大街小巷的地方,除了照顾一下谁家脸皮,秉持不扬丑事的原则,什么奇闻豪举都是两张嘴皮翻烂也在所不辞的。而他们俩位津门第一私下,却是天津人们侃侃而谈的深交。说是两位津门第一作交,实乃义罩天津。

    本着没事出门溜达凑凑热闹的性子,这边他看过第一评书如何评书,那边他看过第一武道怎样打擂。一行人永远听不够一行事儿,对沈星来说,诺寒的名字早也耳朵听的起了茧。至于传的一些小道消息,那就离谱的不得了:有说这诺寒说到兴起处定要敲动惊堂木,震一震周遭围过来听书的鬼神,叫他们不要入戏太深,莫要误了生死轮回大事;有说他天生三头六臂,豹头环眼,可能哪吒也莽撞;还有说他不说书闲来无事便偏爱学门手艺活,这家看一点那家偷一滴,最后一身百家艺糙的不行,说只说三百六十行里都躺过水,但奈何他是片荷叶,那是啥也不沾身地过去。不得不说,最后一个倒确实是有些说法的。

    但无论如何传闻,谈到诺寒这个人向来是一股儿雏儿浪荡的江湖劲。津门不排斥雍容华贵清雅无双义薄云天谦谦君子,但最欢迎的毋庸置疑是一身烟火气。随你鱼龙过江,津门这地方啊,最上是人情。如果诺寒是个白衣胜雪的翩翩公子,谈吐自带秀气麻烦的很的文气儿,不好意思,津门第一的位置可没您的份儿。这倒不是因为大家都是大老粗,相反,每年津门人也有不少进修稷下宫和国子监。文气儿?那是该烂在肚子里的,拿出来显摆只配叫穷酸样儿,真正大雅之人,当得大俗之象。诺寒虽然生平没入过稷国两者之一,但毕竟瘦死骆驼比马大,昔日习武读书留下的底子倒也深厚,何况还有这么个“文秤天下才郎”的发小司言,实在是差不到哪。

    “先冷静下昂,我这衣服就这一身,还是老师傅们送我的。”诺寒挣脱沈星有力的双手,小心抚平长衫上的褶皱。“他乡遇故知,这心情你懂不懂?”这话不假,累月长途之中沈星头一回遇到津门的老乡,竟还是与自己同冠津门第一的诺寒。“嘿,那近年您可过得好?我刚看你一人一马车自个儿溜着,还以为你做车夫去了呢。”沈星一抬臂膊,指起诺寒:“唉唉?什么话什么话这是?我这是走镖来,这一趟是去江南一带接个大小姐。”“哟,大小姐!那报酬如何?要是你好好表现,指不定还能捞个金龟婿做做?”诺寒挑起眉毛,目光一下子变得狡黠。走镖赚的都不少,本事越高越难请得动,关于沈星镖走的稳不稳诺寒不知道,但当年武道津门第一是沈星一场擂一场擂硬生生打出来的。往往茶馆里提到津门武师,绕不开就是沈星这个传奇:七十二战全胜登顶,创下天津武行最高连胜记录,当年传开说是沈星哪怕在钰山也是同样无敌手,可惜了沈星倒没真的去钰山一趟,这孰强孰弱便成了悬念。天津百姓可都等着。

    沈星倒也不是不愿意去,只是打擂在津门可拿不了几个子,主要图名声。而津门最不缺各行各业的能人,纵使打出名堂,该寻个安生工作还是该有的,毕竟名头不能当饭吃嘛。好在走龙镖局待遇可不差,后来津门人看见了沈星走镖出门,便说是被那老大刘楚龙看中,进了这一座金屋。其实是先入走龙镖局再趁闲暇打擂,世人往往如此添油加醋,不外乎津门。而关于沈星和钰山几位大宗师的辩论也从未停息:那太极张鼎仪,八极李烈林,咏春叶行,形意刘云鹏,通背祁连川,醉拳画堂春。六位大宗师各代表一个拳种,在钰山就相当于这一拳种登峰造极之人。多少习武人挤破了头想被大宗师挑中收做徒弟,开玩笑!这儿可是人间武道的巅峰!哪怕放个屁都说不定要周天运转一遍,放的比一般人还要响。

    “得了吧。唉?我刚被一伙计问蒙了,说这儿外来人都个顶个厉害,你在这寻着了茶馆儿了?”沈星并不怀疑诺寒本事,好歹是津门第一,连这儿一个小镇打出名堂都做不到的话,还是趁早还了这名号吧。“不光我呐,跟我妹妹和一朋友,家妹被衙门那边人说是做了捕头,我那朋友现在天天卖书帖儿,供不应求。所以一下子给这本地人们整懵了吧。”“嚯!可惜了我安家在津门走龙镖局了,不然来这儿安顿下来也好,风景不错,南北景色都有。”沈星轻叹气,耸肩无奈。另一方面倒是没听说过诺寒还有个妹妹。如今世道做到捕头可不同前朝,炎汉皇帝整改后,对捕人的要求极为严格,俸禄待遇也高,早不是以前的贱命活了。捕快真正的成了体面活计,同样一改传统,放开了捕人后代不能读书做官的前朝旧制。

    “这快过年了,还走镖呐。”“这一趟老大安排的嘛,说那大小姐可给了不少银子,害,跑完这一趟我可得歇一歇。”“要不在这过了年再走?”沈星瞟了几眼路人,看看诺寒似笑非笑的表情,一下子明白了这家伙在想什么。

    “好吧,过完年就走。不过我这些年在津门走镖,那些老师傅...”诺寒打出手势比停,伸着大拇指和食指搓动两下。沈星嘴角扯开,忍不住捧腹:“没必要到这个地步吧,逗你玩的。走,咱们吃酒去,你认识这儿哪家物美价廉的酒馆吗?”“我是怕你走镖的康庄日子过惯了,开口闭口没些钱办不妥咯。嘿嘿,你也知道的,我还是放心不下老头子们。当年共称天津四铁嘴,我不过是个年幼懵懂的孩童,说要学说书,便真的带上我了。现在老爷子们腿脚不麻利了,以后我还得多回天津看看他们呐。”诺寒眼神温和,湛蓝色双眼不见多情,只流一丝一缕便见至极。

    百味楼。

    酒过三巡,沈星谈起走龙镖局和天津的那些个老师傅。听到老师傅们“功成身退”颐养天年,诺寒才放了心。却是没想到尽管老来五六十岁,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不管,竟还好一口登台评书。从前学艺,诺寒就背地里称四位铁嘴是“坐堂木”。放在台子上的惊堂木——下不来。

    “这四个老头子,没个消停!”

    说完,诺寒捧腹,其实这早在预料之中。对那四个老头子来说,死在台子上才是最好的归宿。

    “说起来,你自津门过来,一路看过景色如何?”虽然才在颐安镇子待了几个月,随着家中物件置办的越来越多。诺寒和妹妹过得便也算安稳下来了,何况现在还有司言。评书的人天性是浪荡性子,总爱走走江湖,闲不住。

    “哈,还好吧。其实路上赶路,好多景色倒也未曾细看。你要是想,倒是也可以去走一趟呗。”诺寒顺着大门向外看去:那门是一道人情,门外镇子是安逸,但安逸于他并不是什么愿景。他还有人间的故事没看。昔日深交如今已猛龙过江,而自己的千里行走又何时开始?

    “过完年吧。”诺寒举起酒杯,轻碰一下沈星手中杯的杯口。“去哪?”“走到哪算哪,当年寅子千里行走可没规划过。江湖大着呢。”说罢一饮而尽杯中酒。沈星把玩着手中酒杯,看看眼前这个家伙。

    还是老样子。

    “眼下接近除夕,年夜饭我们共聚何如?”诺寒转转眼珠子,一撇嘴:“要聚还是去我那,你在这也没个落脚的家。年夜饭怎么吃的好?”“也是...诶!”沈星一拍脑门,像是想起什么。随后盯住诺寒的眼睛幽幽发问:“那我在这几天住哪呢?”“去我家?”诺寒一脸坏笑,眼中像是奸商看到了无知大户主一般。“算了吧,你指定是想磨着我说说津门近年的事吧。说实在的我常年走镖,真不关心。”“嘁,算了。我给你引荐一下,认识一家大老板,你这一身好本事,混口饭吃一张床睡很简单。”“此话怎讲?”诺寒伸出食指,轻轻点了一下那边空着的柜台。“诸般事项问问这儿的老板,她有这镇子大把人脉。怎么说?”沈星哭笑不得,挥挥手:“钱财不是问题,只是嫌天天住客栈不习惯。另一个,你也知道我是闲不住的性子。”沈星比划了两下把式,诺寒便心知肚明。

    “嘿嘿,好说。”诺寒冲沈星勾勾手指,俯在沈星耳边这般这般,如此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