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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咱都有东西不肯丢

    “真的没有么?”

    在先前与三公主交谈一阵后,公主允许二人自由出入府上做客,还给发了一人一张铁券。说是效仿父皇重赏臣子来予以这么一张通行证,这便是天大的好事。二人眼里可胜了万两黄金,一高兴,司言索性多陪刘枕玉唠了许久。直是接近晌午,三公主留二人用了午饭方才道别。

    思量很久,司言还是发问。一方面是公主提及八方听语的旧友时,魏月半的神色太过平常。她毕竟是八方听语的弟子。就真的从前在戏院一个友人也不曾有过吗?还是...

    司言相信后者,因为她就有这么个闷葫芦发小。她太了解神色平常对这种人来说在表达什么了。

    “我们约的马车在几时?”

    “晚六时,怎么了?”

    “时间还早,我可以跟你说,不过我想先看看洛阳城里有没有唱昆曲的。”

    “你不是想听戏。”

    魏月半盯住司言冷白色的眼睛,黑色明眸似与那冷白冲撞。随后目光渐移。瞥向一边。

    “你有些太聪明了。”魏月半轻轻叹气。

    “那个旧友是唱昆曲的?”

    “......是。”

    “想去看什么戏?”

    “《桃花扇》。”

    “你那位旧友,曾是李香君么?”

    “来到颐安后,也见过一位李香君,有些地方和她很像。我有时候会错以为是她投胎转世来见我。但她终少了点东西。”

    “此话怎讲?”

    “那家伙性格确实很温婉,和我完全不是一类人。说话是细声细语,吃饭是小口半遮。脾气也好,怎么开玩笑都不生气。我以为女人是水做的本是假话,但用在她身上却是真合适。直到......”

    魏月半闭目,脑海中闪过那《桃花扇》戏中的片段。

    “守楼骂殿,血溅花扇..我本来以为她连骨头都是水做的,那么温婉的人,舍命拉那些畜生陪葬的时候,我才看见她平生头一回怒目圆睁。她声音仍是不大,但头一次那么铿锵。”

    魏月半慢慢睁眼,只是两行清泪缓流。她神色并无变化,看上去宛如一尊雕塑。

    “我本想与她共赴死,她叫我活着,把八方听语的种留着。她说师父们的戏已经唱完了。接下来是她的戏,我也不能打搅。但作为见证,我可以作为唯一的观众看她唱完。”

    “那台下...”

    “她布置好火油,那些畜生冲进来后,她就引了火。有奋一口气的,上台捅了她一刀,还把火也引到了她身上。可她没避,看着那冲上来的蛮子被活活烧死。随后她回头看我,满脸已经被烧的毁容。”

    司言这时想起来诺寒那个家伙,魏月半和他某些方面是一类人。是能面不改色说出来那些听者都要声泪俱下的经历的人。看似他们的心是石头,其实比谁都疼。时间是味良方,但对他们可能不适用。

    “她回头看我的眼神还是那样,用一词形容就是柔情似水。但柔情似水的人,却变了心坚若铁的李香君。司言,你告诉我,凭什么?”

    “说你还是她呢?”

    “我被谬赞巾帼武生,这事凭什么要让一个李香君去做?我是梁红玉,是穆桂英,也可以是花木兰。可她拒绝我同她赴死,你知道为什么?”

    “总要有人活着,你活着,她就活着,你师父也就活着,得有人背着他们的命活着。”

    “她说这是她的戏,我曾问过她李香君是什么样的角儿。她只说是一位秦淮名妓,为才子佳人痴情的怨女罢了。可她从未说过那守楼骂殿,气节硬过天子的事。戏中的李香君爱的是那侯方域,而她爱我们,爱八方听语,爱这天下。”

    “这结果换来的却是世人一句‘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魏月半的拳头捏到发紫。她眼神那样凶厉,却又那么悲伤。“我师父他们舍生报国若说还有一城百姓为证,她又该怎么办?有谁记得?靠那旧址里几存的一点灰尘么!?”

    “她叫什么名字?”

    “上官红笺。”

    “现在有两个人都记住了。”司言重重的锤在了魏月半肩膀上。“可你也有事要做,要冒千刀万剐之险去上表朝廷,走三公主枕头风。要立一世宗师之威。要留一把桃花扇载着上官,带她看看如今的天下。你以为舍生取义是硬事,可你也不是苟活。不信问问你的这儿。”

    司言一点魏月半的心窝。

    “这后来魏大戏师青翊台京戏榜首的事,便是他们续集了。八方听语还在呢。你说是不是?”

    “我信载人于物,红笺在那把桃花扇里呢,对吧?她没走,她把桃花扇教了我。这是我学京戏这么多年,唯一会的一出别的戏。”

    “你不需是李香君。”司言摇着头,其实她听不来这个。太疼了,连自己这听者听来都觉心碎。她想了想那个闷葫芦,他信他们载物在哪儿?魏月半有这桃花扇载着她的旧友。可他好像什么都没有,他们什么也没能留下来。

    “但我见李香君如见她。我演香君,便是替她活着。香君还在,红笺就还在。咱们唱戏的,不就最擅长这事嘛。对吧?”

    她的声音几近颤抖,与平日的铿锵洪亮判若两人。这是司言头一回听到。

    原来一丈青疼起来也与一般姑娘无异。

    “还活着呢。”司言拍拍魏月半肩膀。“我也有几位旧友,如今和你一样,再见不到了。”

    “当年之事,传闻原来全真么?儒家义士近乎死绝,书生报国,投笔从戎...”

    “他们没红笺大方,死了什么也没留给我,一群小气鬼。”司言一笑,看起来非常洒然。

    “那你为何不向三公主...”

    魏月半话音未落,司言一根手指堵住她的嘴唇。白衣神色未变,只是语气稍显郑重。

    “因为这事我们当仁不让。八方听语是梨园,你们是梨园弟子。有此家国大义自然需有人上达圣意。可我们是儒家弟子。家国,天下,百姓。这些太大太空的东西我们打自娘胎就知道了。你知道儒家弟子出生的第一件事是什么?要被亲生父母抱着在夫子像前礼拜天地。这就是我们的选择,我们的命。我们昔日报效家国,今日替你发声。都是儒这一字的含义。国家,百姓,我们什么都想救。我们什么都想出力。死了又如何呢?有人记得就行。”

    “与我想的儒士不同,他们或许会论治世之道,或许争相入仕,想博一个扬名立万。可他们从来没看过百姓,没有人会听一个普通百姓的诉求。”

    “这是腐儒,或是已经把儒的本义扭曲歪解的家伙。诸子百家其实也从来不是狭义。任何人谨遵先训,守得初心,皆可是弟子。在我看来,那些嚷嚷着王霸之道,斥论世间万物,仿佛只是读书高的人,都是群蠢蛋。你不妨问问他们。‘诸君,见过路边冻死骨么?看过子散亲绝么?操心过柴米油盐么?听过破庐朗朗书声么?分得清五谷勤的了四体么?走过天下千里长路么?’一群不曾入世的家伙,竟敢大言不惭谈超脱凡尘的东西。出世先入世,袖手人间的苦难,怎配的起儒这一字?”

    颐安官府。

    许是颐安镇子恶徒匪盗太少,诺泠七不知头儿抽了什么风,拉来一帮子初入衙门的小伙子。竟要姜停雪,齐竺和自己教演一二。虽然万般无奈,但眼前这些年纪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少年少女可是正正经经的新人。从拿着水火棍中段舞棍砸到自己的头就能看出来。

    思来想去,也不能灭了这些胸有惩恶之志的新人的热情。可说起来,三个人都不是什么军中教头,这教人武艺的事儿,只怕是三人三个模样。还不得把人脑袋教坏了?

    “头儿这是想把我们培养成教头,等哪日有机会便向上举荐,让我们通通升职咯。”齐竺倒是坦然作笑:既然是一群新人,那随便教些基础实用的不就行了?

    “也好,久闲于此,不能白受俸禄。正好让新人们开开眼,好好看看西蜀的剑。”姜停雪满脸写意,只差抽背鞘中的梅剑。

    “不妥。”

    这一桶冷水浇在姜停雪头上,却又是诺泠七。姜停雪心中有些不快:我自承认武艺不如,但教演一事我也不够格吗?

    齐竺并未发声,只是抬眼看了看诺泠七:还是不能被外表迷惑啊,这看着像兔子的姑娘可是真真正正的猛虎。想来她自然也是考虑到了什么。

    “何处不妥?”

    “他们走马上任,要面对的可不是你这种光明正大有仁有义的武林高手。而是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对付他们,光有武艺可不够。必要时,还会需要你眼中‘下三滥’的东西。”

    姜停雪大为震惊,两只好看的眼睛瞪得溜圆。在她的印象中,下三滥的招数只会是那些只有三脚猫功夫或者喜欢旁门左道的家伙才会使用。而像诺泠七这般高手,居然会说出需要下三滥的话来!

    “你对行伍或许有些误解。不,不如说你对战场有些误解。”诺泠七眼神冰冷。“战场可不是你一刀我一剑见招拆招一决高下的地方。能在那练出来的,全是杀人技。踢裆,插眼,锁喉,放冷箭,装死。你能想象到的和你想象不到的。不管卑鄙与否,好用就行。一旦踏上战场,杀敌与存活才是一切。”

    齐竺在旁满意点头,这可确实是自己的肺腑之言。作为衙门捕快,尽管不必面对从前沙场的刀枪箭雨。但毕竟有可能要对付身背人命的家伙。不凶狠甚至是阴险一些,绝对是要吃亏的。

    姜停雪不由得沉默。自己确实未曾考虑这一点。而诺泠七这话也同样点醒了她:尽管颐安镇子祥和平安的不像样,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可以不作准备。师父他老人家不也常说:“小心驶得万年船”吗?

    “你们的意思是,我不适合教演他们剑术?”

    “是你的心态不适合对付那些亡命之徒。”诺泠七语气冷淡。“一个心怀慈悲的高手远远不如一个阴险狠毒的卑鄙小人有危险性。人最强大的武器可不是武艺与兵器,而是人心。”

    姜停雪半晌失声,慢慢回味着“人心”二字。一旁的诺泠七不愿多废话,只是看向齐竺。

    “你教还是我教?”

    “不如你主教,我做你的下手。”齐竺笑的不明就里。

    “什么意思?”

    “你武艺是我们三个中最好的,而从军经历,我想我时间也不如你长。这样看,由你来教演他们也是好事。能让他们多几分活下来的可能嘛。如果你教演的累了,就换我上,怎么样?”

    “那就这么办。”诺泠七振袖甩手,一道沉沙色光芒应声闪过,赫然一杆水火棍在手。

    “新人崽子们,以后我就是你们的教头。”场下一阵静默。随后又是七嘴八舌私语。

    而其中讨论最多的便是少年们对这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美人教头的评价:尽管天气尚冷,诺泠七披狐裘氅衣遮盖的严严实实,但也反衬其绝妙身材。乃至已经有人开始思虑怎么把诺泠七拿下了。

    “安静。”诺泠七语气仍然平淡。

    自然没人理会,他们当然不是齐竺,也不是姜停雪,并不知道这看着元气可爱的姑娘到底有多可怕。甚至还有人以为这是诺泠七气的无可奈何的娇嗔。

    “安静。”

    随着第二声出口,诺泠七身后风火雷三字显现。随后水火棍随手一挥,似有一道无形剑气生生撕开地面,最后撞上一堵朱墙,直劈出一个巴掌宽的裂缝。

    随后是长久的静默。台下的少年们再不谈论诺泠七的美貌。台下的少女们也再不猜测诺泠七平日用的什么胭脂粉黛。

    “令人生畏啊...”姜停雪失声喃喃,无论何时看到这姑娘出手,自己总还是会脊背发凉。

    “我理解大家初为捕快的激动心情,所以我呢,也同样代表颐安的官府欢迎你们。”诺泠七笑意浅浅,娇媚的勾人心魄。

    只是现在台下再没人敢动一点歪心思了。

    “真像一位将军啊。”区别于姜停雪的惊讶,齐竺在旁却是由衷赞叹。

    “何以见得?”姜停雪自是不懂军中诸事。在她的印象里,将军多半是意气风发横枪立马的热血儿郎。虽然她不怀疑诺泠七的实力,但仅凭刚刚两句话的平淡语气,还有那一棍子就看出来像是一位将军了吗?那将军也太平淡了吧。

    “我看得出来,她身上有一种威。她声音不算洪亮,甚至听上去还有些温婉,也从来没有披甲。可是你看她。”齐竺手一指诺泠七的手。

    “她只是站在那,就好像一头雄狮。她的手就是利爪,她的眼睛懒懒的扫过所有人,因为没有人能威胁到她。而一旦她动怒,便是雷霆崩碎。”

    姜停雪回想着她的眼睛。她看过那杀气迸发的瞬间。起初以为诺泠七或许是什么退隐的老兵。现在想想,能自如控制眼中杀气,这可是连一些朝廷退下的大将都做不到的事情。称呼她一声将军绝不为过。

    “我真是越来越好奇这个家伙了。还有她那个哥哥,能和这般人物平分秋色。幸好从前参军没有遇到这样的对手。年少有为,真是年少有为。”

    “那天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她追出巡街不想加班的时候。我感觉她少有的认真。她运起全力时,就像身后跟着千军万马。”姜停雪看一语投机,便趁机将心中此事一吐为快。

    “一人成军,我也有这种感受。没有战鼓擂声,没有马蹄声,也没有战吼。可就是那么安静,却有种泱泱之众排山倒海而去的压迫感。啧啧,不简单。”

    两人齐齐看向诺泠七:这姑娘突然又不动了,只是拎着那根水火棍呆立着。

    诺泠七并不理会身后两人的窃窃私语。看向台下这些新人时,她回忆了许久。

    于是,一棒子劈烂朱墙的姑娘,拎着水火棍站在一大片新人面前,台下连大气都不敢喘,台上的思绪却飘在云外不知几处。构成了极其滑稽可笑的场面。

    随后是一声傻笑打破静默,是诺泠七突然笑出了声。余下所有人心头困惑,但没人敢猜这头雄狮在想什么。

    “那么,先自我介绍。我姓诺,复名泠七。我知道各位年纪和我相仿,所以我也不希望你们把我叫老了。”

    台下一阵笑声,原先紧张的气氛缓和许多,诺泠七相当满意。

    “那咱们该叫你什么呢?”“要我说,咱叫诺姐,又亲切又上口。”随后又是一阵笑声。

    “我最多大你们两岁,你们叫我诺姐?那我不被叫成二十几了?”诺泠七故作嗔怒。跟着台下起哄叫提出这想法的人道歉。

    但哄笑后犯了难,诺姐叫老,教头生疏,直呼其名也不尊重。有人抓耳挠腮,有人等候发落。

    “以后叫我老大。”

    “哦..啊?”

    “叫老大!还要我复述几遍吗?”

    诺泠七笑意盈盈,看着台下生龙活虎的小家伙们。想起自己和哥哥第一次练兵,也是如此意气风发而稚嫩。站在那片行伍中,幻想着与兄弟姐妹们建功立业。

    只是现在角色换了。

    “起码不用上战场...咱们还在呢,兵家还在呢。对吧,哥哥?”诺泠七声音极其细弱,仿佛生怕有人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