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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似是故人来

    三天后,宛大夫下葬。

    村里人都敬重宛大夫的为人,这场白事办得很隆重。照见本来只念一天经,最后硬是被村里人留下做了三天法事。

    三天里不断有人来吊唁。人们带来的黄裱纸把宛家正堂堆得满满当当,春燕衔泥的中堂画都被遮住了一半。老徐头嫉妒得眼红,说这一下宛家丫头可发财了,收的礼钱都能买下一栋好宅子了。

    宛家的独生女宛月白当天就回来了。郭村长一开始还怕她看见尸体闹事,叫了一群婶子大娘去劝。没想到宛月白只问了一句,她娘是不是终于可以下葬了,然后就没事了。

    众人都替宛大夫不值,父女哪有隔夜仇,宛月白连闹一闹都不肯,真是白养这么大。老徐头在宛大夫生前没句好话,人死了倒是跳出来仗义直言了。他撇着大嘴作证,当初宛家媳妇生了个丫头之后伤了身子,宛大夫都没有打过她。更没有苛待宛月白,这丫头就是个白眼狼。

    不过,再恶毒的议论,到了灵堂里也自动静音了。宛大夫一生待人和善,没人舍得在他灵前指责宛月白。她一身重孝,应对时也始终保持着大学老师的得体。

    宛月白不会闹事,从小就不会。多大的困境也只是昂着头承受,不反抗,也不质疑。宛家人来人往,她的眼睛一直在人群里寻找。没有,张卓群还是没有回来。

    宛月白看了一眼忙碌的张婶。她明白,是张婶不愿意他们两个见面。

    她低下头,从心底叹了一声:“就这样吧。不见,就不见吧。”

    下葬这天,肆虐了三天的雨终于停了。小风吹着人脸,春天的暖意已经非常明显。

    宛家门前燃起火盆,暗红色的火苗涌起几缕难闻的黑烟。宛家没有儿子,摔盆的任务就交给了宛家一个远方侄子。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举着个瓦盆走到火堆旁的青砖旁,用尽全力摔了下去。

    按照风俗,瓦盆一定要摔得粉碎才吉利。那瓦盆的底儿已经被磨出了个大窟窿,随便一碰就能碎。可一个大男子用尽全力摔下去,那灰色的瓦盆居然纹丝不动,从砖楞弹到地上也只是敷衍地裂了个缝。

    众人都傻了眼,这可是天大的不吉利。老话里说,盆不碎证明死者对阳世还有流连,不能瞑目。

    还是郭村长反应快,俩眼一瞪小声提示:“踩啊!”

    侄子如梦初醒,旁边俩青年也来帮忙,几只脚胡乱踹下去,那瓦盆立刻就碎成了渣。

    郭村长适时叫道:“碎保平安,子孙有福~~起~~”

    几个抬棺人一声吆喝,棺材离了地。哭声四起,送葬队伍走出了宛家。郭村长走在队伍最前头,所有人都看着他手里那支招魂幡行事。风一吹,白色纸条嗦嗦啰啰地乱响。

    棺材前头走着宛月白,三天下来,她的眼下已经哭得皴裂了。她一只手拄着根缠上白纸的哀棍,整个人依在张婶和郭婶身上,若是俩人撒开手,她一定会倒下去。

    因为要给宛家老两口合葬,人群抬着棺材先往祠堂去。张莉已经把宛家媳妇的棺材擦拭干净了。宛月白抓住她的手哽咽了一声:“莉姐,谢谢你……”

    “快去给你娘磕头吧。终于可以入土为安了,这是好事啊。你看我姐……还不知道得等到啥时候。”

    宛月白对着母亲的棺材磕了几个头,只等照见念完经就可以起灵了。可等了半天,大和尚一直紧闭双目,对着棺材沉默不语。

    宛月白小声提醒他:“师父,照见师父?”

    郭村长也催:“差不多就走吧。女人而已,哪能让男人等呢。”

    宛月白怒视着他,郭村长只管一个劲儿地催。照见终于睁开眼睛,示意可以走了。

    墓穴早已经挖好,位置离山顶不远。哭丧的人散在墓穴四周,郭村长招呼着十几个外村劳力把棺材一具一具往里放。

    吊棺材的绳子是特制的粗绳,放宛大夫时,绳子轻轻松松,甚至还有些滑溜。往下放宛家媳妇的时候,绳子就崩得很紧。

    两具棺材落下去,郭村长一挥手,劳力们铲起土块往下扔。土里有些石块,打在棺材上发出空空洞洞的扑哧声。宛月白惨白的脸一下子发了青,哭着向前扑去:“爸!妈!你们不要我啦……”

    几个女眷拽着胳膊把她拉到一边,宛月白一挺身子倒在了地上。女眷们手忙脚乱,张婶分开众人,掐着人中按醒了她。

    混乱中,突然有人叫了一声:“猫!”

    众人回头,赫然发现四周不知什么时候站满了猫。缺了半个耳朵的狸猫、拖着大肚子的三花、断了尾巴的橘猫,零零散散站了半个山坡。所有的猫都盯着那个新坟。

    郭村长抓了一把土添在那坟上:“这都是你生前喂的畜生吧?都来送你了。行了,老伙计,我们走了。”

    送葬的人三三两两离开了。照见依旧伫立在坟前默默诵念,张婶搀着宛月白也要走。忽然一只黑猫从山下蹿了上来,逆着人群直奔新坟。

    张婶很惊讶:“小白?你怎么来了?”

    宛月白擦着泪:“婶子你叫我?”

    “不是,那只猫,你爹养的那只猫也叫小白。”

    名叫小白的黑猫坐在坟前叫了起来。四周的流浪猫受了感染,猫叫声此起彼伏,瘆得人直打寒战。黑猫叫了一会儿,忽然开始刨土。

    它四爪并用刨个不停,边刨边焦急地喵喵叫。张婶把它提了起来,黑猫倔强地用俩前爪挠着地面。张婶手一松,黑猫转头就又回去挖。宛月白想抱它,黑猫弓腰耸毛冲她哈气。

    张婶含着泪蹲下去:“小白,别挖了。让他睡吧好不好?”

    回答她的是一声长长的猫叫,黑猫奋力扒着土。

    宛月白擦擦眼泪,掏出手机点开一段视频放到黑猫面前。那是上一次她回来的时候给父亲录的。视频里,宛大夫温和地笑着,冲着屏幕说:“小白,你回来了?”

    视频反复播放着,宛大夫一直在说:“小白,你回来了?”

    “小白,你回来了?”

    黑猫不动了,它盯着屏幕像是在分辨主人的样子。突然,它趴了下来,低头蹭了蹭手机,然后,它把脸紧紧地贴在了手机屏幕上。

    张婶再也忍不住了,道了声抱歉转头就走。经过照见身边,她压着嗓子说:“师父,您把小白带走吧,对它好一点。”

    照见合十行礼,张婶跌跌撞撞走下山来。红日西沉,后山和茶村都染成了血红色。零星几柱炊烟袅袅,各家都在忙着自己的生活,无人在意独自归来的张婶。她走得很稳,一步又一步,步步都是凄楚。

    “满仓、老东西,你们都走了。我真的只剩下张家婶子这一个名儿了。”

    宛大夫的那句话在记忆中不断回响:“心里这把火不灭,活着就有奔头。”

    张婶喃喃道:“要是灭了呢?”

    古老的村落静默着,把她紧紧包围在中间。连成一片的青色的飞檐、繁杂的望兽、宏伟的宅墙,这些让多少人打破头争抢的东西,此刻在她眼里毫无价值。

    一辈子快过完了,她成了这些宅院的拥有者。她也变成了张婶,而不再是齐春燕。

    她有意让人看到自己的从容,所以走得很慢。快到家时,张婶突然站住了,她看见张家老宅门口站着个人。此时天光已经收拢了一半,那个人站在大门的阴影里,踌躇不安地踱着步。那腿像是不太利索,一走一拖。

    张婶只觉全身血液都涌上了脸颊,冲得耳中嗡嗡作响。她不自觉地开始奔跑,老东西,是你回来了?

    那人站住了,转过头看她:“请问,齐春燕在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