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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属于沉寂后的彼方

    在结束之后,这是送给早已死了的过去的礼物。

    一间病房,两张病床,四扇窗户,正对着半棵郁郁葱葱的大榕树,榕树叶片厚重繁多,几乎挡掉了全部的光线。

    黎塑就在其中一张病床上,看着另一张病床上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

    有些出了医院,回归了日常生活。

    有些出了医院,就被埋藏在泥土之中。

    黎塑不觉得有什么好伤心的,因为他知道他将会是第二种情况。

    皮肤癌。

    一切从脚心的一颗红痣开始。

    就像是一张白纸上生出一棵红蔷薇,渐渐蔓延,盛放,枯萎,然后溃烂。

    他的身体被插上各式的管子,连接在各式的机器。

    分明入院时就快要死了,但是苟活了这么长时间,甚至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对面床的人——可他的病情就像是胡扯一样,没有恶化也没有好转。

    其实黎塑觉得去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与其在身体上平添这么多不必要的部分,还不如让他成为轻飘飘的游魂飞出这扇窗外,穿透遮住光线的榕树,别再用这些束缚住他,就像一只被抓住了绳子的氢气球。

    他随时都有可能离开,也有可能还会再待一段时间。

    很疼,但天可能不想让他走。

    无聊。

    黎塑伸出满是针孔的手去够床头柜上的书本。

    那两本叫“异界羁旅”的不入流的小说已经被翻得有些泛黄,摊开稍稍松散的书页。

    异界羁旅,作者伊俞,讲的就只是剑与魔法的世界里,两个国家之间的战争。

    一个国家是奥姆弗勒,是专攻五系魔法的国家,那里的魔法总会在本来效果的基础上释放出不同的光彩。

    另一个国家是菲泊斯,在那个国家中,每个人都拥有一双绿色的眼睛以及一件特殊的技能。

    关于菲泊斯人的绿瞳,可以做这样一个解释。

    假设你走在奥姆弗勒的街道上,你可以看见各样颜色眼睛的人。那么绝对没有一个奥姆弗勒血统的人会有一双绿瞳。

    相反,在菲泊斯就是清一色的绿色瞳孔。

    黎塑摩挲着书的封面,回想着能够倒背如流的世界观设定。

    就这样子供向的设定,怎么可能会是什么神作。

    但是——如果是在伊俞老师的手下,就会变得越来越错综复杂。

    两本小说分别以两个国家的视觉与主要人物诠释一场荒唐的战争,交错的时间互相填补剧情的缺失,随便一个小物件就可以掀起滔天的波浪——然而本该一层层揭开全部的谜底,填完全部坑的第三卷却迟迟未出。

    太可惜了。

    黎塑翻开第一卷的第一页,就像是形成了肌肉记忆一样让目光流走在字里行间。

    “阿塑?你起来了啊。”护士走进门,看了看输液瓶中的针水。

    “嗯。”黎塑轻轻应了一声。

    “你又在看这个书啊。”护士看了一眼黎塑手上的异界羁旅,帮他把床摇得直一点。

    “嗯。”

    护士转身出去,关上房门。

    纵使隔着白墙和门板,黎塑还是能听到一些细碎的谈话声。

    “阿塑真的可怜,才十六岁就得这种病。”

    “是啊,就靠这些吊着一口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

    他可怜吗。

    他不觉得。

    那天下午,对面的病床又换了一个新人。

    在被推进来的时候,那个人是清醒的,双眼在黎塑身上停留了好久——也不知道是在看黎塑还是他手里的书。

    但可以感觉到,那双眼睛并没有恶意。

    好像只是单纯的看了看而已。

    “你看的书,是我写的。”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对面的人已经坐直了身子,抿着嘴唇苍白地笑了一下。

    “嗯……?”黎塑随便应了一声,然后拖着疑惑的尾音,缓缓合上书本,抬起头。

    “你是伊俞……吗?”面前的青年用平淡的五官普通地笑着,和黎塑在脑中幻想的伊俞完全无法重合。

    “是啊,就是伊俞。”伊俞打开面前的笔记本电脑,把自己的账号给黎塑看了看:“现在还拿本名写作的人很奇怪吧?不过你喜欢这个就好了。”

    “这……这样啊……”黎塑故作镇静拿起书,翻着书页,视线却心不在焉地跑向旁边。

    伊俞看着黎塑,又笑了一下:“别太紧张啦。”

    “我……有紧张吗?”

    “好,没有。”伊俞合上笔记本电脑,“你叫什么名字?我们这么有缘,就交个朋友吧。”

    “我是黎塑。黎民的黎,塑料的……塑”

    “那就这样吧,我可以叫你阿塑吗,就像那些护士一样。”

    “可以。”

    “那么阿塑,我想告诉你,你的书拿反了。”

    说完这么一句话,伊俞就躺下了。

    不一样。

    伊俞和其他对面的人不一样。

    和自己,大家一样,伊俞也借助引流管排出身体里的污物,在氧气面罩上呼出些白色的雾气,但他在做完治疗之后不会像其他人一样望着天发呆或是自怨自艾,总之不会和他说话或是有过多交流。

    伊俞会笑着跟黎塑说“终于结束了啊”,然后向前凑一些,问他一些关于他的事。

    就像现在一样。

    “阿塑你是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我?我啊……”黎塑低下头,轻轻笑了笑。

    “皮肤癌。”

    他还记得曾经的自己是一个大大咧咧无厘头的人,整日整日泡在夏季的蝉鸣里,闷热的教室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地方是他的位置,他在等着有一个人来对他说说话。

    那段时间有热闹的笑声,谈话的喧嚣,当然只是在他耳边徘徊,却从来不曾靠近。但黎塑觉得窗外草色如常清鲜,或许访客走近的时候,还来得及像是大家一样露出有些吃力的笑容。

    其实只要一来二去就可以发现他是一个很爽朗的人,可是那么久,甚至等不到一句问候,就要离开无法融入的聒噪,进到冰冷疼痛的惨白里去。

    之后他进了这间病房,父母只是往医院里砸了不少钱,站在床边痛哭了几场,就再没见过了。

    也有几次被允许打着伞下楼看看,他看见树荫下的草色,在阴湿的深色投影下蜷缩在一起,一片晦暗。

    黎塑只稍稍回忆了一下,就马上从过去里退出来。一切都没什么实感,就像是不知道哪天的午后做的一场旧梦,抬一抬手指就烟消云散。

    “那你呢?你是为什么在这个地方呢?”黎塑把注意力转移到伊俞身上。

    “我?我的话只是长了个肿瘤,良性的。”伊俞露出一个平实的笑容,接着转移了话题:“我们说点别的吧,这样,聊我的小说怎么样,我知道你早就想这样做了吧。”

    因为他知道,再聊下去两人就会一起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你怎么知道……”黎塑再次合上书。

    伊俞打开了笔记本电脑,露出一个有些神秘的笑,他按下开机键,轻轻呼了一口气。

    “这是我的直觉。”

    “于是——你第三卷站哪边赢?”伊俞问。

    “菲泊斯。”黎塑直接答道。

    “你想都不想就这么答了啊……是很喜欢那个主角团吗……”伊俞掩面失笑。

    “不。我喜欢那一整个国家。”黎塑抬头,语气从未这样坚定。

    “不会吧……世界观设定那么子供向,你还真的厨上了?”

    “用越子供的设定写这个东西,就越残忍越带感不是吗?”

    伊俞没有回答黎塑的问题,而是把笔记本电脑递过去:“那我要告诉你,你猜错了,是和平解决的。这是第三卷,能者先赏。大概再过一个月就会发售了吧。”

    “什么啊你已经写完了!”黎塑凑上前拿过电脑,却发现自己被伊俞伸手摸了一下头发。

    “阿塑,其实我一直很想问,你在做化疗,头发为什么还那么浓密啊。”

    “浓密的假发。”

    笑声穿过窗外的树冠。

    “你这算是完结了吗?”黎塑在两天之后,把电脑交还回去。

    “还有第四卷,解决篇。”伊俞低下头整整衣领,“不过还不打算动笔。”

    “那写完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吗?”黎塑随口问。

    “准备……要和喜欢的女孩子告白。”伊俞忍了忍,终究还是说了,把头低低埋在领里。

    “原来如此,你有喜欢的人了。想不到你还意外的纯情啊……”黎塑有些混乱地咬了咬下唇,从嗓子眼里挤出些笑声,开着一如既往的玩笑:“啊哈哈祝你成功,要不成功的话我就粉转黑了。”

    “那么阿塑,你也要满足我的好奇心,你有没有喜欢的人,要如实回答!”伊俞听了也只觉得这只是由衷的祝福,于是就像平常聊天一样顺着问过去。

    “没有啊。”

    怎么可能会有啊。

    说到底,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值得产生这样情感的人,而且喜欢的真正含义又是什么,谁都无法定义。

    只能怪,这颗心脏里面空缺的地方太多了,给一颗对别人来说很普通的种子,就会凭依满溢的阳光和水疯长变异,直到结出多余的恶果。

    “给个剧透吧伊俞老师。”过了一天,黎塑又开始找伊俞攀谈起来。

    其实只要能说说话就已经很开心了,何必讨论如此令人困扰的话题呢?

    可以说一些关于《异界羁旅》,可以说一点过去的事,可以向对方诉苦,可以互相吐槽病情……

    或者,就说说他喜欢的那个人吧。

    怎样都好,只要不再孤独下去。

    “虽然还是想让你自己看,但你都这么说了,就给一点算啦。”伊俞拿出几张打了些杂乱草稿的信笺纸。

    “说吧,想知道什么?”

    “那么,第四卷的大概内容。”黎塑举手,却扯到了输液管。

    伊俞见状笑了笑,随即回答:“战争的百年之后,两个国家的国际问题被逐渐解决……吧。”

    “听起来很无聊,但是我觉得如果是你的话……”黎塑低头,看向纯白的床单“肯定会出乎意料的吧。”

    “再允许你问最后一个问题,要不然就不好玩了。”伊俞轻轻拍了拍手。

    “第四卷的结局。”

    “肯定是世界和平啊。”伊俞理所当然地抬头。

    “太不像你了吧。明明之前几卷都写得那么……真实。”在对前几卷作评价时,黎塑还是犹豫了一下,毕竟伊俞的作品嘲讽味简直要溢出书页——明明是个子供向的设定。

    伊俞笑而不语,望向厚重的窗帘后透出的树叶影子,良久,才缓缓发声。

    “我写作的风格是互相补全。总有一天,这个世界将会补全我们的现实世界永远缺少的部分。”

    “伊俞老师写第四卷吧。”在此之后,黎塑开始了每天至少三次的催更。

    “就写一点。”伊俞撕下一张信笺纸,在上面写下寥寥四行,然后神神秘秘放进旁边床头柜的抽屉里。

    “写好了,但是不给你看。”伊俞好像计划得逞了一样笑了起来。

    “写了什么啊?”黎塑问。

    “你猜。”伊俞还没玩够一样说。

    “算了吧……”黎塑转过身看了看窗帘,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说起来啊,你的第四卷里会有我吗?”

    “嗯?”好像没听明白,伊俞歪了歪头。

    “啊……没有没有,抱歉啊,问了奇怪的问题。”黎塑慌忙笑笑,遮掩过去。

    怎么可能会有他呢?他不过是个意外处于一个病房的读者罢了,哪还能有这样的奢求呢?

    “别跟我道歉,我们是朋友啊”耳边突然穿了伊俞的声音,把黎塑从妄想里拉回来。

    “是啊,是朋友啊。”黎塑轻轻重复,也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回应伊俞。

    说着话,黎塑察觉到周围的光线又暗了些,于是下意识抬起头看向由好几盏灯构成的顶灯。

    其中一盏灯已经熄灭了,最后的光彩也在黎塑眼里渐渐消失,变得一片灰暗。

    “伊俞老师今天会写第四卷吗?”黎塑在几天之后,又这样问出了习以为常的问题。

    “不不不,今天去切个肿瘤,再说再说。”伊俞用手捂住脸,做出一副痛苦的样子“我给你签个名你别催了好吗……”

    说完,拿过黎塑的书,抽出一支记号笔,小心翼翼写了好久,然后还给黎塑。

    “伊俞老师果然不同凡响,我第一次见有人用这么慢的速度写行草。”

    “哈哈哈,过一下就要进手术室了,手抖手抖。”伊俞顺着黎塑的挖苦开着玩笑。

    “等好了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吗?”黎塑问。

    “表白啊,不是说过了嘛。”伊俞稍稍抬头,眼神游离却清亮:“如果成功了的话,就去春日的湖边等待候鸟,在夏天的异邦看盛大的烟火,一起踩着秋时落下的黄叶踏上归途……”

    “抱歉,我是不是说太多了?”察觉到黎塑的沉默,伊俞才连忙停止了说话。

    黎塑只是看着伊俞的脸。

    在他说那些话时,脸上露出的笑不同往日的礼节性笑容,是那样痴迷而沉醉。

    “那我,能等到看见你的第四卷吗?”

    “什么?”伊俞没反应过来,只是有像往日一样笑着再问一次。

    “没有没有。”

    那时候,黎塑第一次感到,自己那么想要继续活着。

    黎塑醒来后,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转过身,却发现对面的床空了。

    应该做完手术,被转移到别的病房了吧。黎塑想着,翻身闭上眼。

    “阿塑?”

    听到熟悉的称呼,黎塑猛然睁眼,看到的却是站在门口的护士。

    “啊,请问您知道伊俞老师在哪里吗?”黎塑支起身子,赶忙问。

    “伊俞……他……被转移到别的病房了啊。”护士没有直视黎塑,只是平静地为黎塑调整了床的角度。

    “是吗?那,我可不可以去看看他啊?”黎塑笑起,坐得直了一些。

    “不可以……他在休息。”

    护士尽量把话减到最少,因为她看见刚才的黎塑笑得爽朗,就像是正常的十六岁少年,她不想成为一个残忍的人,更不想告诉黎塑一个残忍的事实。

    伊俞死于手术的事故。

    在事后,医院联系不到他的任何家人,他登记的电话号码就是他自己的,甚至通讯录里唯一一个号码,拨号过去也没能接上。

    不能告诉黎塑。她这么想,于是收起了堵在嗓中的实话。

    不对。

    “伊俞老师他真的被转移到其他病房了吗?还是说他在别的更糟糕的地方吗?”黎塑抬头,直勾勾盯着护士“还有,您今天的话变少了,您自己知道吗?”

    “他……其实已经不在了,手术的事故,让他离开了。”护士停止了叠起空床上被子的动作,索性转过身:“他现在,在太平间,有点不方便看,不过如果阿塑你坚持想看的话……”

    “不用了。”

    黎塑打断了护士的话。

    “您可以出去一下吗?顺便,请帮我把门关上。”

    随着关门声,黎塑慢慢把床摇下去。

    大脑就像是一片荒原,充斥着焦枯的草叶和别的什么东西,缠成一团乱麻。

    他朝那张空床的方向急切地伸出手,却扯到了输液管,只好慢慢缩回去。

    什么都抓不住,只有冰冷安静的空气,仪器滴滴的响声,灰暗光线下的一片死寂。

    他想要发出点什么声音,却哽在了喉间,甚至什么都没办法想起来,缠在了脑中的混乱里,怎么也没办法扯出来。

    什么都不知道,只剩下一种莫大的无助和无奈在融化蔓延。

    他想要哭出声,却连眼泪的影子都找不到。

    想说的话和想告知的想法,再也没办法被知道了,他只是一个没用的人,之前见过不少的死亡,好像都只是轻如鸿毛,可是现在,就好像是被万钧的重量压住,动弹不得,欲要伸手去抬,却只触摸到没有温度的空气。

    好像并不悲伤,却沉入了深深的绝望。

    闭眼时,好像有飞鸟掠过眉间,又碎成了光斑,然后压上一层黑雾,渐渐蔓延。

    黎塑的病情突然恶化。

    从来没有看过黎塑的父母在签下病危通知书的时候出现了,哭得整张脸皱皱巴巴。

    但始终没有一个身影出现在他的床前。

    隔着墙也能听见谈话声,大家都在安慰他的父母,说长痛不如短痛,他可以解脱了。

    这就是所谓的解脱吗?

    应该是的吧,一定是的吧。

    伊俞在这个时候一定也不会害怕,因为要解脱了,他可以去他喜欢的异世界见证现实永远缺少的部分,可以和他喜欢的女孩子重新邂逅,去春日的湖边等待候鸟,在夏天的异邦看盛大的烟火再一起踩着秋时落下的黄叶踏上归途……

    那他呢?他要怎么办呢?

    疼痛一定会慢慢结束吧,然后也会去伊俞在的异世界,默默完成他所想要的未来,再像现在一样默默离开……

    死亡一点也不可怕,他想。

    耳边仪器的声音连接起来,能感觉到风灌进透明的窗户,树叶相互碰撞,有人夺门而入。

    疼痛结束得,比黎塑所想的要快。

    这个病房已经空了很久。

    一间病房,两张病床,四扇窗户,正对着半棵郁郁葱葱的大榕树,榕树叶片厚重繁多,几乎挡掉了全部的光线。

    其中一个床头柜的第二层抽屉里,落下了一张单薄的信笺纸,在轻轻覆上的灰尘之下,用虚浮的字迹写下短短四行。

    死了的人停在过去

    留下的人会带着过去走向未来

    一切将会在世界尽头相遇

    那是奇迹,名叫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