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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逝如朝露(一)

    从杨柳村出来,转过几片竹林,下了山坡,便是横渡通向临安之路,乔山回头看了一眼远处林自乐的房舍,暗自道:“林兄救命之恩,容后图报。”

    说罢他转身拔足疾行,不到一个时辰便到了余杭门,城门边果然挂了自己的画像,与几名江洋大盗之像并列于此,那几名大盗须发怒张,一脸凶狠之相,悬赏是铜钱一百贯。

    那幅乔山的画像倒是清秀传神,罪名是逆反拒捕,悬赏是铜钱三百贯。乔山心想:自己的悬赏差不多是当朝宰相的月俸,竟然比江洋大盗值钱许多,心中只是苦笑,再摸摸自己的口袋,里面有林自乐给他的十两银子,从前毫不起眼的这点银两,如今却珍贵无比,只怕是林自乐能拿出的全部家当了。

    他执意要回到临安,本意是先找陆华轩探询讯息,陆华轩比他年长几岁,但二人自小一起玩乐交游,交情深厚,自从陆华轩弃文从商,在西湖上开花舫之后,又与官场中人交道甚深,说不定知晓内幕,由他指点路径,或许有翻身之机,不过现在时辰尚早,此时去花舫寻他定然不在。他犹豫了一番,决定先进城再说。

    临安城如同往日一般,繁华无比,似乎比寻常日子人流更多,经过乔家的一家药铺时,大门紧闭,贴上了封条。乔山看着身旁那些红男绿女笑语晏晏,前几日自己也是这般逍遥快活,恍若隔世。

    正呆立于街头,前方人群一片涌动,将他也顺带涌入人群中,前方有人高声道:“放榜了,放榜了!今科状元榜眼探花快出来了!”

    乔山忽然间想起,在林自乐家休养这十来天,今科殿试之期早已过去,自己此生已与功名再无瓜葛,这十多年的苦读终究成了一场白费,心中那些文韬武略的理想终究还是一场泡影,心中不禁又是一片更为深重的悲凉。

    身旁之人哪里能体会得到他的心境,只顾兴奋谈论,只听得一人道:“我猜今年的状元必定是我们临安的乔山,你们安徽哪有这等人才。”另一人冷笑道:“真是大笑话,连这事你也不知道?!你们临安的乔公子已成负罪之人,城门边还贴着官府缉拿他的通告。我知道他才华惊人,可即便是他有此等才华,也没有机缘去参考了。依我之见,状元应是杨栋最有希望。”

    乔山听得难受,埋下就要离开,身旁一人却拉住了他说:“这位兄台,瞧你模样也是读书之人,你看今科状元应是何人呢?”

    乔山只觉心痛如割,甩开那人的手,一言不发就要离开,但挤在熙熙人流中,一时倒也走不脱身,那些讨论新科状元的声音仍然不断涌入耳中。听到一个老者笑道:“瞧你两个书呆子,今科状元一早已有内部讯息传出,是福建泰宁人邹应龙。老夫听说今日放榜出来的进士共有五百八十多人,两位说不定便在榜中,何必在这里争论不休……”

    乔山不想再听他们说话,极力躲避他的声音,双臂用力推搡,奋力走出人流,这大批人中多数是今科参考的各地举子,脸上充满期待不安、兴奋忐忑之色,也顾不得管他无礼,只顾朝贡院的方向涌去。

    乔山好容易挤到街角,前方是一处酒楼,才觉腹中饥饿,正想上去大吃一番,又想起自己已不是那个随时可以一掷千金的富家公子,只得寻到一处平常从未去过的小店,随意吃了些面食便出了钱塘门,沿着城墙向西湖边走去,到了似花舫,自称是陆公子的故人到访,请船边的小厮上去通报。

    那小厮见他衣衫寒酸,横着眼睛朝上看去,淡淡道:“陆公子名满江南,他的朋友故人多了去了,只是陆公子日理万机,不是每个朋友都要留时间相会的。我看阁下还是先在城内去找客栈住下,找时间约好公子,我们下人才好通报。”

    乔山见他的嘴脸可憎,怒从心起,但今日一出门,他便时时提醒自己不可意气放纵,忍得一时之气,便从怀中摸了块约摸四五钱重的碎银子,放到那小厮手中道:“小哥费心一下,在下确有要事须得与陆兄面谈。”

    那小厮收了银子,神态谦和了许多,道:“陆公子这会确在船上,通报一声可以,不过陆公子能不能抽空见你,小的可不敢把话满了。”乔山道:“这个自然,小哥只要说是去年在扬州与陆公子同游之人造访,陆兄自然会与我相会。”看那小厮忙匆匆地进去,乔山等了一炷香的时分也不见他出来,心中不免有些发慌,站在湖边四处张望打发时间,远远看到自家的方向,却不敢细看。这时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小女子已到,杨将军请回吧。”

    乔山心中一跳,转身便看到徽音从一乘青布小轿中下来,轿旁有一英姿勃发的青年从马上跃下,陪着徽音走了几步,这人却是杨慕楚。他仍是那般沉默,口中毫无言语,只是脸上神情却多了些许温存,目送徽音走过上船的跳板,见徽音在船上款款施礼,这才露出些许笑意,飞身上马离去。

    乔山向徽音看去,见她目光也向自己看来,似乎觉察到异常之事,脸色忽然一变,又轻轻摇头回身进了花舫,乔山见她娇柔的背影,也不知她是否认出了自己,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这时那小厮也红了脸匆匆忙忙跑出来,恭恭敬敬对乔山道:“刚才小人多有冒犯,还望公子见谅。”乔山点点头道:“客气了,只管引我去见陆兄便是。”说罢提步向跳板上走去。

    那小厮却拉住他道:“公子有所不知……陆公子今日还有要事在身,小人先引公子到芳华堂住下歇息。”乔山愣了一下,低声道:“这个……不瞒小哥,在下下囊中羞涩,恐怕是住不起芳华堂的。”那小厮道:“这个不劳公子费心,一切都由我家陆公子负担。”

    芳华堂是临安最好的客栈,地处临安城中涌金池旁,与太常寺、秘书省、临安府毗邻,由外地到临安的达官显贵常居此处。那小厮颇为伶俐,放了一只十两重的金锭存在柜台,又一一安排妥当才毕恭毕敬地离开,乔山知道自己虽然相貌已有所改变,但这芳华堂是他以前常来之地,倘若遇上相熟之人,万一认出了自己,便是大祸临头了。便在客栈中紧闭门窗呆到了黄昏,用过了客栈送来的精美晚膳,也不见陆华轩上门,一直到了入夜时分,听到了叩门之声。

    他心中一喜,连忙打开门,进来的人却是白天那小厮,见他身后还有一名仆役,二人各捧了一只包袱进来,那小厮道:“舫上今日客人太多,有不少官府中人,公子吩咐小人先给公子送些物件来。”将那两只包袱放在桌上便告退了。

    乔山将两只包袱打开,一只里面是是做工考究的衣帽鞋袜,冬夏皆全,另一只里面包了十二只金锭,估摸有十两一只,另外还有几锭银两,附有一封书信,乔山拆开一看,那信只有薄薄的一页纸,既无提称,也无署名,仅有短短一行字:

    “闻君康安,喜出望外,此多事之秋,艰难险恶,望君远行暂避,以图重聚。”

    乔山把这页纸看了又看,也不知是喜是怒,信中之意,是要他速速离去,自然不会与他相见,似乎有些寡义,但又给了许多金银,百两黄金可抵千两白银,若是自己寻找一处偏远之处,即便是什么都不做,这些银两也足够他再过上几十年的温饱生活,但他冒险来到临安,却不是为金银而来,而是希望陆华轩能帮他查实父亲生死,找到申冤之道。临安城中朋友故人不少,但能相信的此有陆华轩与蒋柏青二人,那蒋柏青纵然身怀绝技,或许能查到父亲的生死,但官府那一条路,他决计是走不通的。

    便在此刻,他忽然想起一事,那日他全家遭受屠戮,蒋柏青在后院之外应当有所知觉,按常理应出手相助,但那日却一直不知何故,未见他的身影。他越想越是心中烦闷气恼,见桌上还有一壶酒,提起酒壶便对着壶嘴咕都咕都地喝了下去。

    忽然间,心中那股奇异的烦闷之意涌了上来,眼前又是一黑,人又跌倒在地上,仍旧是感觉俱在,但人却如中梦魇,全身皆不能控制,那壶酒仍然握在手中,酒从壶中流到脸上,再流淌到地毯上,过了好久,酒水似已流完。房内寂静无声,房外传来芳华堂其它院宅的热闹喧哗之声,如此又过了好久,门上响起叩门的声音,一个清朗的声音在说:“小弟陆华轩,公子可在房内。”

    乔山心中大急,却仍然不能睁眼发声,听到陆华轩又叩门几次后,传来用力推门之声,听到陆华轩一声惊呼后,压低嗓音连连呼喊自己的姓名,乔山想答却不能答,听到陆华轩的声音匆匆跑出门外,似乎喊了店中的杂役来帮忙把自己扶到床上,乔山心中万分焦急却不能回应,又过了一会,便沉沉地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自己头上似乎被细小的东西刺入,酸涨难受,忽然唇上一痛,全身一松,腾地坐了起来,见房内烛光通明,陆华轩坐于床边,另外一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注视着他。

    那老者他原本认识,是临安城中的名医陈思崖,乔宗旺曾经以重金相聘,请陈思崖每旬抽三天时间在乔家的药铺中坐诊,所以乔山对他颇有几分熟悉。乔山幼时,陈思崖已闻名天下,见乔山聪慧慈悲,曾有意授业,但那时乔山志在诗文,对医术并无兴致,陈思崖还颇为失望。

    陈思崖见他醒来,却并未认出他便是那乔公子,只道:“这位兄台感觉如何?可能行动自如?”乔山点头称是,陈思崖对陆华轩道:“陆公子,你这位朋友恐怕不是醉酒昏厥,老夫刚才诊脉,发觉他脉象特异,似乎体质也不同于常人,刚才用银针剌他四神针、太阳、印堂、合谷处穴道,再掐压人中,他立时醒来。看来还需要细细诊断一番才是……老夫年事已高,目力不足,在这烛火之下观色极为不准,明日一早请陆公子带他再来舍下,老夫细细诊治。”

    待陈思崖取下银针离开后,二人在桌旁坐下,陆华轩见乔山的模样大变,俊俏潇洒之态已不复见,眼中忽然一红,哑声道:“阿山,我……思量再三,决意还是冒险来与你相会,你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