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家

    对于柏尔来说，父亲的日记只是一段遥远的历史。

    很多年后，当卡连再次拾起那些文字，思绪好像回到了那个炙热的夏天，他重新接起了那通告知他曾祖母死讯的电话——

    客厅的固定电话响了。我放下怀里的弟弟去接电话。电话那头用丰南的农村方言告诉我曾祖母的死讯，叫我转告父母明天来参加葬礼。

    我来外地读书后很久没有听过方言了。我应了声好，挂断电话，回到茶几上重新照看弟弟，手里翻看着川介的短篇集。

    晚饭时，我把下午的那通电话内容告诉了父母。父母露出一副不情愿的表情，问了我很多问题。我一个也没有回答。最后由父亲决定明天还是去一趟比较好。

    “是谁打的电话？”父亲喝了口酒，问。

    “不知道。”我说。

    “什么都不知道。”父亲抱怨了一句，在吃完饭后打了个电话回去。

    我不明白既然要打电话过去问清楚，为什么之前还要问自己那么多可有可无的问题。

    电话打了很久，一直到我洗完澡上床睡觉，客厅飞溅的“麻烦”、“活该”、“摔死”、“他妈的”、“真会挑日子”之类的字屑也还能扎进耳朵里。

    我想生活在这种环境下的弟弟，最后大概也会变成这种人。

    但是，这种人到底哪里不好了？如果抛开主观偏见，我也很难说清楚。

    第二天一早，我就坐着父亲的车上了高速。我晕车，全程忍耐着头晕脑胀的恶心感。父亲告诉过我以后自己开车就不会晕车了。可我以后不想开车，因为凯瑟琳也晕车。

    在车上，我用塑料袋接住自己的呕吐物。

    汽车在李坊村口停下。父母在车旁边等待去扔塑料袋的我。下车后的我舒服不少。我走过回忆里的高大榆树，把塑料袋扔进了马路对面的垃圾桶。

    我抬头时看见了从对面村远远走过来的女生——这个高马尾的女生有些面熟。女生也看见了我，没一会露出惊愕的表情，想叫住我。可我已经转身走了。

    回到车边，我让父母先走，说我想在这里看会儿。

    抱着弟弟的母亲认为这没什么好看的。父亲则更加强硬，凶巴巴地叫我快走。

    我在临走前回头看了眼，看见了那个追上来的高个子姑娘。

    我已经想起来这女生是谁。

    我走了。

    我在村里看见了很多户熟悉的人家，他们的房子还是和几年前一样，一点变化也没有。村里的人也还是和以前一样。他们看见了曾海国和李琴，就打招呼说些“回来了啊”之类的话，然后转夸我已经长得比父亲还高了。

    到奶奶家了。奶奶看见我们一行后咧着笑走来，说我完全变了个样。我不回。父亲提醒我见了奶奶要喊，奶奶问话要回。我撇了父亲一眼，依旧一句话没说。

    周边坐着的亲戚听了奶奶的话也围了上来，附和着说我变得又高又帅这种肤浅表面的话。

    我不适应这种环境。趁着母亲接过话题，大家又开始挑逗弟弟时逃了出去。我来到奶奶家的侧面，那里种了一棵高大的枣树。小学那会，我经常和凯瑟琳一起去楼顶摘最上面的枣子，或者找根木棍把枣子敲下来。

    奶奶家的后面是一栋土坯房，从里面摆放着的诸多农具可以看出来，这里曾经是一间仓库。但直到曾祖母去世前，这里都还是她的家。

    土坯房和奶奶家隔得很紧，进去的路大概只够走两三个人。我走到门口，老旧的木门是下垂敞开的。屋里没有采光，即使白天也是一片黑。我还记得里面放了吃饭用的矮木桌、小板凳、几口裂碗；悬挂在房梁上的坏灯下方是一口架在土灶上的大铁锅，铁锅旁边放着生锈的菜刀和锅铲。

    我走进去，里面什么都没有，大概是被收拾走了。右转是卧室，里面也只剩下一张空空的单人床和一个靠墙摆放的红木柜子。原本破烂的窗户下方应该是有倒扣一张红色洗澡盆的，因为在这个洗澡盆的身上发生过故事。我记得很清楚。

    我来到柜子前打开柜门，里面的东西也差不多空了，留下的只有几袋蛋卷、饼干和一张看上去放了很久的二十元钱。

    我看着蛋卷和二十元钱出了神，想起来三年前自己为了找凯瑟琳回到这里时也遇到了曾祖母。她像每一次的回忆里那样穿着黑紫色的褂子，拄着拐杖小心翼翼地走着。她看不见，可她听见了我的声音。她很高兴，拉着我到土坯房里，给了我几袋蛋卷，叫我不要告诉奶奶。

    我感到有些呼吸困难。

    我拿起那张二十元的钞票，眼瞳失神，想起小学偷过曾祖母的钱。我明白自己现在的举动有些可笑，可还是伸手去口袋里摸钱，想把曾经偷的那些补给曾祖母。

    闯进来的母亲打断了我的回忆，说她找了好久，问我为什么来这。

    我转过身。母亲看见了我手里的钱和伸进口袋的手。

    她愤怒地冲来把钱从我手上拍下来，斥骂我死人的钱都敢拿，骂我贪钱鬼。

    我一句也没有反驳，任由母亲将自己拽走。

    十七年了，母亲还是一点也不了解自己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