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视线被一层黑幕短暂覆盖过后，白绿的手术室晃着刺眼的强光扎进眼睛，身体本能地合上两扇眼帘。凯瑟琳略微低头，两只手上抬，抵挡她从未感受过的明亮。

    适应敞亮光线的视线周边贴着白雾般的朦胧，原本的卡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穿着白色大褂围成圈的医生们。像是因为突然来到陌生地方的迷茫与疑然，凯瑟琳的脑袋如生锈的齿轮，一卡一顿地环顾四周。

    她看向双手，手心和手背来回旋转着，似乎在确认这副身体的存在。两只手垂下后，露出被包在灰白连衣裙下，微微隆起的乳房以及光着的脚丫。

    视线在上抬的过程中发现吊在天花板的一盏圆形白灯，凯瑟琳有些好奇地盯着那盏白灯看，眼睛被照得刺痛。

    重新看向前方，凯瑟琳小心翼翼地朝那里走近，在径直穿过一位白褂医生后停下脚步。

    她伸出自己惨白纤细，带着些许淤青的手，颤抖着伸向眼前的白褂医生，手很轻易地穿了过去。

    凯瑟琳将手抽出，放于眼前打量，接着缓缓将手举过医生们的额头，他们仍无动于衷。

    没人能感同身受她在这一刻的恐慌与失措，迷茫与虚无，害怕到不断后退。

    脚步止住，她看见从膣中露出半个脑袋的婴儿。

    接下来她再没移动过，全程注视着婴儿的诞生。在婴儿被取出后，视线便也跟随着抱起婴儿的手上移，恍惚后如失聪般的沉寂被婴儿的啼哭声打破，世界开始运转。

    凯瑟琳的情绪因婴儿的诞生而过渡起来——猫一般的好奇、湖水似的柔静与目睹生命诞生的荡魄。

    婴儿被带去温水盆里清洗，她跟了过去，目不转睛。

    澡盆中的婴儿在挣扎的呜鸣中发现了凯瑟琳，做出了让凯瑟琳浑身一颤的动作。

    难以置信地反复确认后一点点小心靠前，凯瑟琳畏缩又谨慎地伸手，牵起婴儿向她所求的安心。

    所有的负面情绪在接触到婴儿后都消失了，久违的触觉让她重新活在这个世界上。凯瑟琳也感受着婴儿给予的安心，呆滞的脸上清泪嚅下。

    凯瑟琳看着婴儿被护士带走，慌忙跟上。

    婴儿被裹上毛巾，送回母亲的怀抱。凯瑟琳在那个面色虚弱的女人脸上看到了过去——她的母亲也曾那样温柔慈爱地注视过她。

    护士和女人说了些什么，凯瑟琳听不懂。

    手术室的门打开了，女人和孩子刚被推出门，一个男人便焦急忙慌地迎了上来——穿过凯瑟琳的身体。

    凯瑟琳没有马上回头，她怔怔地看着人来人往和各种从未见过的稀奇古怪，像是诞生在囚笼里的鸟飞到了蓝天。

    粗犷的男声让她回过神来——转头，她透过窗户看见了外面清澈安详的蓝色。

    她惊讶地张大嘴巴，这样的景色她曾在卡连的画中见过。

    等凯瑟琳重新把目光转到婴儿身上时，她只从男人的口中听见三个字，她不自觉地喃喃重复出来——

    “曾……智……轩……”

    往后的十五年，她都将在这个名字的注视下活着，并牢记手术室里感受的所有情绪。

    曾智轩的爷爷奶奶也从座椅上凑过来，脸上止不住笑容的奶奶动作毫不轻柔地从曾智轩的母亲怀里夺过婴儿，抱在自己的怀里——摇啊摇啊，肮脏的唾沫飞溅。

    爸爸和爷爷的目光就这样被奶奶带走了，他们围成一个三角挑逗着婴儿，把孩子的母亲隔绝在外。

    凯瑟琳呆愣地注视着，一会儿，把头转回孩子的母亲脸上——温柔与慈爱消失了，疲倦和落寞从欲言又止的唇齿钻出来。

    “啊……”凯瑟琳张了张嘴，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她只能听着那热闹的三角发出叽喳的人声，意义不明。

    凯瑟琳跟着他们去了病房，情况依旧没有改变多少，爷爷奶奶的关心全在婴儿身上，站在床前的父亲也显得心不在焉。

    两边凯瑟琳都很在意，她既想去曾智轩那，也想陪在这位受伤的母亲身边，两难的选择因为母亲的眼神结束了。

    虚弱的母亲直勾勾地盯着曾智轩那边，任何一个明眼人都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出恨意，但没有一个人把注意力放在这位刚经历痛苦的，虚弱的母亲身上，也就没有一个人发现她的悲伤。

    凯瑟琳朝母亲走过去，想坐下来牵起她的手，但却从椅子上摔了下去——她依旧什么都碰不到。

    她吃痛地轻喊一声，奶奶怀里的曾智轩被声音吸引了，停止哭泣，直直地看着凯瑟琳那边。凯瑟琳和曾智轩对视一眼，低头牵起母亲的手，这一次她成功了。

    这位母亲的手还算光滑细腻——虽然是农村出生，但却保养很好。凯瑟琳用两只手握住母亲的一只手，把自己的心情与温度尽可能传给母亲。

    母亲感受到自己的手被软软的温暖包裹着，她吃惊地低头看去，那里什么也没有，可她的心情却莫名要比之前舒畅不少。

    她看着被夺走的男孩，突然想，如果生下来的是女孩该有多好，

    她想着，眼泪一点点从眼角流下，除了凯瑟琳，谁也没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