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玄幻奇幻 » 血十字与炼金术师 » 第七章 眷恋

第七章 眷恋

    闪动着赤色光泽的铜币在五指间流转,时而正面朝上,时而背面朝下,最终稍稍驻足在拇指上,随即飞旋着升上半空。

    这是他少年时闲来无事、脑袋空空的时候尤其酷爱的小游戏。

    他记得,那时的他喜欢倚着学院的围栏,仰望着蓝天白云,卸去脑海里所有的念头,不论是龌龊还是高尚。

    但他早已不是那时候的他,曾经对他而言弥足珍贵的一枚铜币,如今除了纪念一无是处。况且,它早已连纪念的价值也所剩无几——独属于那年代的白鸢尾纹刻,从不知何时起变成了水月铃兰。也许是这陌生的纹路让他的手指因之滞涩,又或许……

    铮!

    铜币从干枯的、布满皱纹的指尖滑落,坠在黑砖石砌就的长街地板上,弹起,落下,旋转,游弋,最终定格,雕刻着不再熟悉的水月铃兰的背面,朝着依旧熟悉的灰暗天空,仿佛无声的嗤笑。

    教宗的思绪从过去重新回归当下。

    老人凝望着安然躺在地上的铜币,亦凝望着不复当年灵巧的僵硬手指,静默许久。

    他终归是老了。

    “教宗冕下,法莱克国王陛下有请您到查斯提旅馆一叙。”一位身着轻甲的洗礼骑士走进大厅,恭敬地对若望三世说道。

    教宗淡淡一笑,吩咐侍从们备好车马,接着缓步跟在骑士身后。

    查斯提旅馆最顶层的内部装潢极其豪奢,充斥着纸醉金迷的糜烂气息,显然是专为暂时滞留此地的王侯们准备的。

    可容数十人同居的厢房,眼下却只有除侍者外不过三人得以享受。这三人围在在精致小巧的餐桌前。国王身上的猎装仍未脱去,应该是狩猎归来不久。他的身侧端坐着那位被他买下的女孩,不过不再是先前一丝不挂的状态——国王还没有淫靡到那种地步,这让教宗感到一丝可悲的欣慰。

    女孩的衣装光鲜亮丽,与俏脸上的秀丽妆容相得益彰,兼之以下半身做工精细的镂空花边的百褶裙,若是不知内情的人,大概会将她错认成某位公主或是贵夫人吧。

    只是女孩身上的披肩让教宗有些感慨,也有些哀伤——那是国王已故的前妻留下的。

    若望可还记得,他继任教宗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接过国王宝冠多年的好友主持婚礼——那意味着法莱克王国举国上下都将承认“流亡教廷”的合法性,并公然挑衅由西境七国之首的神圣罗穆尔帝国一手扶持的正统教廷。这对于当时无所依凭、只有前任教宗的一纸敕命(在当时不啻于废纸一张)的新任教宗若望三世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这亦是他后来争取到诺蒙人支持的关键——法莱克王后乃是瑞迪昂国王的掌上明珠。

    也因此,他对这场婚礼始终记忆犹新。

    女孩为国王斟满杯酒,含着甜美的笑容看着查理豪爽地一饮而尽,接着含情脉脉地送上自己的香唇,与他旁若无人地开始热吻。

    教宗不免尴尬地转头看向别处,却恰好看到了雕花墙上挂着的一张新近完成的油画,作画的是位有着如女神般盛世容颜的赤裸着的女子,容貌与这位女孩分毫不差。

    这是查理的手笔,毫无疑问,他年轻时常常自诩为多情多才的诗人和画家。

    若望皱着眉头,待到两位忘年恋人分开彼此的双唇后,才郑重说道:“查理,你打算立这位小姐为王后吗?”

    国王闻言一怔,随即哈哈大笑。“不,不会是王后的,洛克,她将是弗雷尔德公爵夫人。”

    此言更让教宗意想不到——弗雷尔德公爵之位是专为退位后颐养天年的老国王而设下的,不知已有多少年未曾封敕。

    “你打算逊位?天啊!查理,你……”话说到一半,他便及时住了嘴——他没敢指责好友为了一介女子而选择逊位的事。他知道,查理放弃曾经倾慕的初恋情人诺瓦尔公爵之女(那正是亨利二世的未婚妻),选择和诺蒙人联姻,选择和一个年长他近十岁,未曾谋面的女人宣誓共度余生,究竟是为了什么。

    所以,他没再多说什么,惟有默默地祝福,他能和如今心仪的女人共度他所剩无几的人生。

    “但菲利普尚不足以当担大任,这你得清楚,查理,他依旧是个自以为成熟的孩子。”教宗告诫老友。

    国王不以为意地呵呵一笑。“有伊莎贝蒂和维克多辅佐,此事不足为虑。”他叉起一块牛排送进嘴里大肆咀嚼,他如今的未婚妻则在一旁为他擦拭嘴角。

    “能在垂暮的年纪遇见一位值得自己倾心相印的恋人,这是上天的赠予。”餐毕后,国王查理对教宗如是说道。“最初,我的确是把她当成泄欲望的工具,但我后来爱上了她,爱上了这可怜的女孩。洛克,这可真够奇妙的。”

    在夜色苍茫中,教宗同查理挥别,目送他携着女孩的手走上马车车厢。

    马蹄声远去后,徒留他一人在原地出神徘徊。

    他忽然间感到恐惧。

    独自一人,孤独的了却残生,这样的恐惧,是从何时起,如影随形地跟在他的所有思绪之后的?

    他不明白,也不太想明白。这是惯于思考的他头一次畏惧思考。

    ※※※

    艾蕾塔看着餐桌上难得丰盛的一众菜品,笑吟吟地解下围裙挂在一边,嘴里轻声哼着夏尔曾用七弦琴为她弹奏过的异乡小调——这是他去年在艾蕾塔的生日宴上为她弹奏过的,是比任何绫罗绸缎或是珠宝翡翠都要珍贵的生日礼物。

    她始终记得,夏尔弹奏时,清秀而稚嫩脆弱的脸庞上含着淡淡忧郁的笑颜。对她而言,那是儿子长大成人的标志——不再执着于以外在的浮华之物标榜情感的高低,而是知晓,惟有最真挚的陪伴和最自然的抒情,才是爱的真谛。

    这是一位安于清贫的母亲最需要也最珍视的。

    今天是同样特别的一天。

    望着挂历上那被她用特殊的记号标注出的日子——那就是今天——艾蕾塔心里一时间有些忐忑。

    一阵敲门声传来,她顿时慌忙起来,草草整理一遍后过去开门,却发现来人不是夏尔,而是附近的手工木匠福莱因家的一对尚且年幼的姊妹,她们时常跟在夏尔的身后,也受过夏尔不少照顾。

    “那个,艾蕾塔……大姐姐,我们也是过来给夏尔哥哥庆祝生日的。”年长一些的姐姐安娜红着脸说道,她看着艾蕾塔那精心打扮过后,美丽不下少女的姿容,以及因岁月风霜而多了几分韵味的温婉的笑容,不觉间选择了“大姐姐”这一称谓。

    “这是朱利安哥哥偷偷告诉我们的,他说要给夏尔哥哥一个惊喜。”年幼一些的妹妹索菲亚努力装作小大人般故作矜持地说道,但红扑扑的小脸蛋无疑出卖了她。

    “那就快进来吧。”艾蕾塔笑着招待她们。

    时间一点点过去,门外仍旧没有动静,她们的担心也俞渐加重,尤其是昨天傍晚时的那场决斗,更是令她们心事重重。

    两姊妹看着用双手托住脸庞怔怔出神的艾蕾塔,想了好些话要安慰她,可都无法开口。

    依旧是昨日的决斗,夏尔一度迭遇险境,本就已让她心神不宁了,而最后那名酒客脱口而出的谩骂,更是令她无地自容。

    她多想为自己辩解,她从没有做过出卖肉体的勾当,仅仅止于在酒馆里为客人们端酒水而已。

    可不会有人相信她,就像过去没有人相信乔治·罗兰不是叛国贼,而是被栽赃陷害的替罪羊一样。

    她不知道,夏尔最终选择了那样为人不耻的手段拿下胜利是否是出于对王国秩序的憎恶和报复,她只能祈求,她为之倾注一切的孩子,不因愤怒而犯下无可挽回的过错。

    ※※※

    那名熟悉又陌生的中年酒客的头颅滚到夏尔的脚边。所幸,血已干涸,不会弄脏他的鞋。

    夏尔看着在幽寂的湖边把玩着短笛的维克多,有些疑惑,也有些不满。“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压抑着怒气问道。

    “你不想杀了他吗?毕竟他羞辱了你的父亲和养母。”维克多淡然笑道。

    “但还罪不至死,我最初也只是想给他一个教训而已——只让他体会一下同死亡擦肩而过的恐惧!为什么要曲解我的意思?朱利安!”

    愤怒的声音久久回荡在湖面。

    朱利安从一旁的树丛里走出,无奈地耸耸肩。“是这位教士说要给你捎一件小小的生日礼物做投名状的,我哪能知道他会直接选择杀人——我还以为他最多就是假公济私,用募捐来的香火钱给你筹办生日宴呢。”他毫不犹豫地将责任一股脑推给了维克多。

    维克多不以为然。“我当初也是这么想的,但在了解了这个男人的行事后,我决定还是杀了他比较好一些——一个沉迷于酗酒,以赌博为乐,对妻女不管不顾的人渣,死有何惜?”他收起短笛,从湖水里拾起涤净了血污的短剑,插回鞘中。

    “的确,他的妻女可以继承他的财产,这总比被他自己败光要强上不少。”朱利安赞许道。

    “但那样他们所有人都会将我当作那个凶手!”

    维克多以极为自信张扬的姿态宽慰他:“不必担心,我的手脚做得很干净,再厉害的督察也找不着蛛丝马迹。”

    “看来咱们的教士是‘老手’了,果然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啊……”朱利安特地在“老手”一词上加了重音,不知是调侃还是讥讽,随即,他又转而向着夏尔说:“你该放心才对吧?夏尔,过不了多久,他们恐怕是爬着来舔你的鞋都要争先恐后呢……”

    此言一出,夏尔尚且带着几分年少稚气的脸上,只余冷冽。

    “我们的东征,什么时候开始?”

    “快了,就从你将福莱弥希那个蠢货打到一败涂地开始——所有人都笃信他会赢,因而有不少人听信了我散布的谣言,将剩余的全部身家都赌在了他身上,誓要夺回一切……”朱利安与维克多相视一笑。

    “一无所有,甚至是负债累累的他们,在退无可退之后,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教士,你觉得呢?”

    维克多微笑着不再言语,心中的野心如烈火燎原般肆虐,他遥望着更早为暗夜所笼罩的东方,遥望着一切朝圣者的理想之城,那里有神所许诺的来世之救赎,与今世之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