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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此岸雨骤风狂前

    铁船锚抛入水中,溅起水花,中规中矩的船身只余轻微的浮动,有人从桥板走下,有人沿桥板往上,或大或小的沉甸甸的木箱像是在发泄在船舱里一动未动半个多月,甚至是两三个月的烦闷一般,在纤夫们壮硕的肩膀上欢快地手舞足蹈——如果他们有手足的话。

    维克多坐在大理石砌的长椅上,边以喝茶的姿态品味清水,边翻阅着圣奥古斯汀的《光辉之城》——在嘈杂的人海中寻找静默,是种锤炼——在他眼角的余光所能笼罩的范围内,安娜和索菲亚这两姊妹正在和她们的几位手帕朋友吹嘘些什么事情,这是他从她们洋洋得意到昂起下巴的姿态中得到的信息。

    “维克多叔叔!”过了一会儿,索菲亚跑过来,在他面前装出可怜兮兮的模样。“我们想去别的地方谈谈。”

    是咖啡馆吧。维克多心想,也不多说什么,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铜币,全都递到了小女孩的手里。

    “够了吗?”

    索菲亚大概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手里能捧着这么多钱,毕竟老木匠福莱因是一个十足的吝啬家伙,而且相当之顽固,觉得让女人掌管钱财,哪怕是一丁点都是家中大忌,他的钱大部分都留着给自己大儿子卡鲁,故而两姊妹的零花钱基本上都是母亲给的,却也只能在平日里买些小玩意罢了。

    “够……够了。”她愣愣地回应。“维克多叔叔,这是……”

    “是你们朱利安哥哥给的,他说了随便花。”维克多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示意让她无需顾及太多就是了。

    反正早晚会赢回来,连本带利。他在小女孩走后也顺势起身,准备尾随她们。照顾孩子这件事意外的让他感到舒心,这已是不知多少年才有的事。随即,那一声“叔叔”的称谓让他不禁摸了摸自己多日未曾打理的髭胡,这让他年纪翻了一番的罪魁祸首。

    “有朝一日,或许我跟伊莎贝蒂也能如此。”他以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但紧接着,这个念头就被他抛之脑后——他将来得加冕为教宗,名正言顺的娶妻生子是不可能的事。伊莎贝蒂当然能够作为他的情妇,即使公开私会也不成问题,这在历史上也并不少见(虽然那些教士,包括教宗在内,大多恶名昭彰),也无人敢过多置喙,可要是留下子嗣,那就算是教宗也得被处以绝罚,永远放逐。

    摒弃无用且庸俗的杂念,维克多将他的思考重新置于正轨之上。

    用不了多久,为赌博而倾家荡产的人们将在绝望之余被他煽动,听命于他,选择孤注一掷,随他一同前往繁荣富庶的东方。这注定是条染满鲜血的漫漫长途,不只有敌人的,也有他们自己的——后者甚至会远超前者。

    他将以过往累积下的名望欺瞒他们,与朱利安同流合污(这小子原本打算合作的对象是西穆罗神甫),让他们抛家弃子,作为他的附庸,也作为他的支柱,为他将来的功业,打下最初的一块基石。

    这是罪过。众生本已是迷途的羔羊,何以经受洗礼的牧师还要引着他们在罪恶的迷宫中徘徊?

    再一次撇下这不知从何而起的杂念,维克多继续思索。

    他们不可能抵达圣城耶伦萨——尽管他会以“救赎”及“朝圣”之名去引诱他们——他十分清楚仓促招募的民兵会是什么水平,所以,他与朱利安两人商量得出的结果是——借助真正的远征军,也即王侯们的军队的名义,伪装成他们的先遣部队(这件事将交由他之手予以执行),在抵达希斯廷帝都后再从长计议。

    至于一路上的行军费用,维克多相信,在自己那位便宜老师的煽动下,会有无数的人们原意为了帮助他们而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只要他们能打出远征军的旗号即可——这已从教宗寄过来的信里得知。

    “圣辉十字军。”

    安达勒女大公海瑟薇·拉戈托利卡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几盏白烛随之摇曳,漂亮的樱唇不断开合蠕动,将这个词语反复念叨,好似怎么都不感厌烦一般。

    但实际上正相反,女大公对此已经厌烦到了极点。

    “该死!真他妈的该死!”海瑟薇依旧带着稚嫩的俏脸上露出狰狞的神情。“以海岸防线和魔神教的现状来看,别说是兵力,就算是粮食也少不了分毫!可姐姐倒好,不止是拱手相送,还承诺给洛克那个老鳏夫国库里一年收成的分量——他妈的一年收成啊!”

    年方十八、身份尊贵、教养良好(按理说)、统御数万兵马镇守海疆的卡斯蒂利亚女帝的同胞妹妹,在房间里肆无忌惮地破口大骂,任何能在市井里那些下三滥的嘴里吐出的污言秽语,此刻都从女孩的嘴里滔滔不绝地涌出。

    “我干她娘的!”千言万语汇作一句后,海瑟薇满脸通红地坐在椅子上,拿起一瓶未开封的东境特产维特加酒,拧开瓶盖后一饮而尽,以此畅怀。

    “那个……她妈——我是说——先后娘娘也是殿下的母亲啊……”侍女布蕾娅从一旁走上,拿起手帕为她擦拭额角的些许汗水。

    “用你说吗!”女大公愤恨地喊道,把侍女吓了一跳,可为她擦拭汗水的手却未曾颤抖。

    “可恶,要是我那傻头傻脑的姐姐能多关心一下海岸防线就好了,最近牙加拉雷蒙(魔神教八大牧首的之一,“雷蒙”意同牧首)扶持的海盗在海岸地带越来越活跃了,再加上密探送回来的消息,八位雷蒙齐聚所罗门山,显然不是商量什么好事。”海瑟薇苦恼地自言自语着。

    “搞不好他们打算再度掀起两片大陆之间的战争,可恶,那样的话光靠卡斯蒂利亚的军力根本不够。可现在倒好,不仅其余六国没有加派兵力援助,还要抽调兵力去东方攻打一座根本就没多少战略价值的圣城?”

    “殿下……”侍女小心翼翼地提醒她。“战争神教的人已经攻陷尼希亚城了,其意在整个东境,已是不言自明的事。”她没有明说教宗的决断不无合理之处,那是直接与主人犯冲,只有愚蠢的仆人才会这样干。

    海瑟薇一时无言,静默良久,才苦笑着感慨:“最近还真是多灾多难啊……”

    “至少我们已经算好了,殿下。”布蕾娅小巧娇柔的双手为她揉搓肩膀。“卡斯蒂利亚因为镇守海岸防线的缘故,得以成为中立王国,甚至得到教廷的嘉奖,可加冕为帝,而无需卷入其余六国的权力斗争之中。”

    “我知道,现在的情况也只能自认倒霉了,只能祈求天上的神明真的庇佑我们吧。”

    “吾父始终在看着我们,殿下。”侍女倔强地说道,她的虔诚让她一时冲动,出言不逊。

    海瑟薇并未恼火,而是冷哼一声,讥讽道:“神又为何漠视异教徒夺走祂的驿站呢?甚至还有两个鳏夫自诩教宗,自命为神在凡间的代言人呢!”

    侍女的嘴唇突然颤抖不已。“这必是父神对我等的考验,若我们虔诚信仰,若我们始终如一,吾父必指引我们乐园的归途。”语毕,她双膝跪下,双掌合放在胸前,默默祷告,不为尘世中任何一位手握暴权的统治者,只为身居高天的至高之父。

    位高权重的女公爵冷笑一声,突然一把将她抱起。

    “殿下,您要做什么!”侍女惊慌失措地喊道。

    “要做什么你不是知道吗?哈!”海瑟薇露出与美丽的容颜不怎么相称的有些卑劣的笑容。“等我返回帝都,一定得好好教训教训我那傻姐姐,不然难解我心头之恨!至于在那之前——”她瞥了布蕾娅一眼。“就由你来帮我练练手吧!”

    ※※※

    在弥散着腐臭气息的阴暗的小巷里,朱利安面露难色,蹑手蹑脚地跟在剑圣杜尔特的身后。

    “我说,伯爵大人,我为什么要跟过来——以我这微不足道的力量,恐怕无法给你提供任何行之有效的帮助吧?”朱利安有些咬牙切齿地说道,似乎是在竭力压抑心中的恼怒,却又敢怒不敢言。

    杜尔特微不可见地笑了笑。“你不是自诩教宗吗?——想不到我竟能在有生之年见到三位教宗,正统教宗,流浪教宗,还有你,称呼你什么好?酒鬼教宗还是邋遢汉教宗?总之,不管怎样,鄙人都想冒昧见识一下教宗冕下的权柄。”

    这人有着与威严的外表极不相称的幽默——朱利安实在讨厌这种幽默——这让他更加觉得,这人不会是什么恪守骑士道的正经骑士。

    那样一来,他使什么下三烂的手段不足为奇。

    难对付的家伙。朱利安心想。“我都说了是开玩笑的,何苦这么为难我一个小人物呢?”他微微倾下脑袋,尽可能做出卑躬屈膝的模样。

    “小人物?”杜尔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小人物可不会在面对我时还有这样的高傲——低不下头就别低了,怪为难你的。”

    霎时间,朱利安汗流浃背,惟有强颜欢笑。“怎会呢?伯爵大人,我的确是有些自命不凡,这我承认,毕竟我曾是一位诗人,您知道,诗人嘛!大多都是自诩想象超脱凡俗的家伙,而且总喜欢对着全然不懂他的庸人们装模作样。当然,也包括我在内,可我倒是以此为满足,这是我为数不多的娱乐了。”

    杜尔特上下打量着他,若有所思地点头。“怪不得,怪不得一副穷酸样,原来是诗人,那可真是活该!”说罢,转身便继续直行。

    朱利安见状,强忍住松一口气的冲动,跟在身后——毕竟杜尔特并未说要放他走。

    越往里,越是腌臜遍地,而且阴森森的,时不时吹过一阵冷风,仿佛一下子走入严冬,或是领受亡者之主的“错季北风”,这让朱利安也不禁为之好奇。

    “伯爵大人,此处如此肮脏,难免玷污你高贵的手足和身躯,为何还要继续往前呢?”朱利安作出又是嫌恶,又是谦卑的神情,在诡异的光线下显得十足可怖。

    他巧妙地问了杜尔特此行的目的,希望能从中窥见为何带上他的目的之一二。

    剑圣冷哼一声,竟在这时显露出了他的高傲。“我在追猎一个魔女,一个还挺厉害的家伙,嘿嘿!竟然能从我手底下溜走三次,这个耻辱,我可得铭记在心。不过我确信她走不了太远的——上次溜走的时候,我就在她的背上留了一剑,那上面有我的剑意——”

    “刻骨铭心,至死相随!”杜尔特在心里默念。“等着吧!万象列岛的走狗,别妄想着污染我们的国度!”

    与此同时,仿佛是与他留在她身上的剑伤遥相呼应一般,他的肝脏忍受着如烈火灼烧般的剧痛。

    他顿足片刻,随即接着向前。还有这份耻辱,我也会加倍奉还的。

    被剧痛和怒火点燃了的剑圣,未曾觉察到,身后那双如蛇般诡异莫测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