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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又逃、流落街头

    在一场雨后,阳光从密密层层的枝叶间透射下来,地上印满铜钱般大小的光斑后,湖口县迎来了炎热的夏天。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帮人放牛的工作,一开始那地主不愿意雇我,说我是个乞讨的残疾者,肯定跑不过牛,还说什么把我卖了也不值他的一头牛,当然,他说的话不无道理。可能最后那地主败给了他的良心,才允许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里收留了我这个废人,他同意让我晚上住在牛棚里,并一个月支付我8.99元,且提供一顿晚饭,我像是找到了栖身之所般的高兴,终于不用低着头在大街上乞讨,也不用风餐露宿,更不用担心明天的如何。

    整个夏天,我都和牛待着一起,放牛的生活,说累也累,说轻松也轻松,每日,天微亮,我就得把牛赶到山的那头去,牛吃完草之后,我又得把牛赶到平原去,那样,我有限的目光才能照看到全部。如果赶累了,我就趴在牛身上,那老牛啊,走路像是摸瞎一样晃晃荡荡的,晃的我直想睡觉,但是又不能睡觉啊,万一牛不见了,可怎么办啊,于是就读教书先生读过的诗:“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哪谁知,越念越困,不知不觉,在蝉鸣、闷热、稍许有风的夏天,伴着牛浅浅的呼吸中,打架累的眼皮终于有了归宿。

    后来呢,不仅要放牛,雇主还给了我一个袋子,让我跟在牛后面捡牛屎,他说牛拉的屎,等干了之后可以用来烤火,可后来我发现,牛屎不仅能烤火,还能滋养草木,凡是有牛屎的地方,草长的尤为青绿。日复一日,我每天置身清澈的湖水中与碧蓝的天空中,四周是碧绿的荷叶与粉嫩拔高的荷花,荷花毫无形象地大笑,而我愣头愣脑不明所以地跟着露出浅浅的笑意。平原中心没有绿荫遮蔽,我常仰头看了看天上毒辣辣的日头,随手扯了一片大荷叶扣在云栖的头上,见牛怔住,笑眯眯地又扯了一片往自己头上一扣:“这才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呐。”那时模样就是放牛郎,以前骑马的风采全无,忍不住想笑,垂眼憋了憋,见到湖水中自己的倒影与我半斤八两,但还是忍不住抿着唇笑起来。就这样,我过着忙里偷闲的日子,也算过得去,那时我便在想,好像放一辈子牛也不是不可以。

    可我还是很想家,很想雷公盾。自责与悔恨常常出现在我梦里,如果当初没有带着雷公盾一起,或许他现在过得很好,但我深知如果只是逃避现实的托词,也深知自己回不去了。

    几个月下来,十八头牛,数来数去都不对,加上我一起都凑不够,在那个年代,劳工不要说工资了,我这条贱命可能都抵不上那几头牛,怎么办呢,三思之后,无奈带着6块多钱又连夜出逃。

    半个月之后,我终于到了都昌,那个雷公盾心心念念的都昌,他说他娘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抛下他去了都昌,所以,他想知道都昌到底有什么魔力,使得为人母抛下自己的亲骨肉,我很想坐在他坟前,告诉他,都昌这座城市根本没有魔力,这座城市与其他城市一样,充满了不安与躁动,到处都是无家可归的人。

    濒临彭蠡泽确立了都昌在江西五水汇一湖的金三角重要名称,那座无名小城如今名震四方,朱元璋在这里折损数千人的几条路再次给都昌带来生机。都昌与未遭灭之前有一样,再度成为广大地区的活动中心,敞开的大门接受滚滚而来的的人,不论欢不欢迎,其中包括我这种乞讨者。

    都昌好不兴旺——如小巷里面的酒馆、青楼,毫不掩饰种种丑恶与罪孽。酒馆一夜之间遍地都是,一条街上就有两三家,入夜,街头醉汉如云,大多数是无工作的年轻人与散客,他们东倒西歪,在街沿与墙壁之间来回乱撞。娼妓在出没在黑夜的街道、阴暗的街头。赌场也特别的热闹,打架、互殴几乎夜夜发生,当地的人义愤填膺,坚决要赶“外来者”,凡口音不正或形影单只的人都遭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通宵达旦,拉着的帘布后面传出刺激的二胡声、淫荡调戏声,夹杂着尖叫声与嘶吼声,那娼妓比战时的娼妓更为猖狂,公然站在路边,画着浓妆,穿着花花绿绿的旗袍带着一丝冷笑勾引路人。在那片到处亮着红灯的城市,我经常不敢睡着。与纸醉金迷、烟熏火燎、破木支撑的老房比肩而起的,是地主的房子与早已夷为平地的土地,有漂亮的院子、管家、佣户、店铺。而老房的破门背后,笼罩着贫穷与饥饿,像我——生就而来的贵气骨头,使这艰难愈显沉痛,对饥饿、无处可归的的高傲冷漠使得冷漠的日子异常难熬。街边的贩子数得出好多家庭的悲惨故事。他们被赶出原有的房子,搬进小破屋,又被迫迁至穷街陋巷的街头,许多刚出生的孩子患有“心脏衰弱病”,其实,他们都知道,慢性饥饿才是病因,之前,生的多是因为有了便生下来,再苦再穷也饿不死,而现在,一个家庭有五六个孩子的并非都是恩惠。这世界太苦,可能活不久。我想尽快找到一份工作来解决饥饿和提心吊胆,然而拐弯的街角上全是饥寒交迫的人们,一边是有钱人脸上的骄横与无情,一边是无钱人的煎熬与叫苦不迭的声音。

    无奈,我又沿街流荡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我大大小小的镇都走遍了,可始终没有找到工作,大多数雇主提的要求简直要命,比如要签卖身契,一签就是十年八载,还有就是帮地主看地,只提供住,不提供吃,也不提供工资,还说什么这种工作别人挤破脑袋想进来都进不来,竟如此无情!

    七月悠长深蓝的暮色已笼罩四野,镇中仅剩的几家小店透出昏暗的烛光,街头处处可见一个个巨大的缺口,这里原先的房屋东倒西歪,已不成房屋模样,徒剩道道残垣断壁,黑魆魆悄声无息,彷佛瞪着我一般,路边积满灰尘的红泥了无生气,只有远处的酒铺偶尔传来几声怪叫,撕破那沉寂的苍茫。眼前,是一家小吃店,门前用潦草的字迹写着“百年汤丸”,倒不是名字吸引了我,而是肚子叫了一整天,叫的我肝肠寸断。

    店内被收拾的很干净,老板站在柜台盘着算盘哒哒作响,想必在算一天的利润,可从他苦闷的脸上,我看不到挣钱的喜悦,相反,像是死了爹一样耷拉着。

    “一碗汤丸。”我坐了下来。

    那老板瞟了我一眼:“没有了。”

    “老板,一碗汤丸。”我又说了一遍。

    “欸,你抬杠是不是?都说了没有了!”

    想必他看见我邋里邋遢,以为我吃霸王餐或乞讨,我便把兜里五毛六分都掏了出来,他像变脸似的马上迎着似笑非笑的脸:“要什么馅的?”

    “有芝麻的吗?”

    “有的。”

    老板端着热气腾腾的汤丸走到我跟前:“这年头啊,穷人装富人,富人穿的奇奇怪怪的。我看多了!”

    我知道他是在影射我,也在套我的话,许是担心我吃完不付钱就溜走了,那老板缺乏安全感,于是我先付了帐,但他依然坐在我对面,迟迟不走,他看着我心里直发毛。

    “钱不够?”我停下手里的筷子。

    “够的,够的。”

    “你是哪里人?为何这副模样?”他再次打量着我,从他的眼睛,满满都是一副“这钱不会是偷来的吧?亦或者是哪位有钱人家的公子哥遭遇了某种不幸。”那种怀疑的眼神我至今都忘不了。

    “我从南昌来,搬家的时候和家人走散了。”我不擅长撒谎,可谎话说多了,便也就成真的了。

    “那是个好城市!”

    我“嗯”了一声,看着他。“对了。你这里招伙计吗?”

    “现在的伙计难伺候,不仅给工资,还得提供吃住,像供奉菩萨一样,还得以防有小情绪。如果突然走了我损失大了哩!”

    “这年头,没办法。”

    “谁说不是哩?前两天招了一个从安徽那边逃来的短命鬼,毛毛躁躁的打碎了我家的碗,我不过是扣了他三个月的薪水斥责了他几番,说是买了赔给我,这倒好一去不复返,这挨千刀杀的,死在外面就好了。”

    听着他恶毒的语气,我想说的话顿时又噎了回去,直到他又说:“不赔不要紧呢,我是信主的人,心里善良,他可就倒大霉了。耶稣是不会原谅他的。”

    我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只好无奈笑了笑。

    他就坐在那,带着一丝愤怒与悲伤,宛如黄昏中的虚无,缥缈的让人看不清脸。

    “哎。如今这世道,真是越来越艰难,养个伙计还不如养一条狗,只可惜狗不会说话,只会对着你摇尾巴。哎,苦恼哦!我爹病了,我得回乡下一趟。”他又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我刚好要在这里待上个半个月,我可以帮你看看店。”我对他的话突然来了兴趣。

    他一脸诧异。

    “我等亲戚来。你只要提供吃住就行,我不要工资。”

    “这…”他迟疑了一会儿。

    “没关系的。”我安慰道。

    “不是,大兄弟。这…”

    “我刚好在这里等亲戚来接我,我身上快没钱了,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接着我又补充道:“如果你担心的话,真的没事,不用为难,我就那么随口一说。”

    然后,我冲他笑了笑。

    “好吧!”他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腿,像是狠心送死一样,咬牙叩响手枪,冲锋陷阵。

    “不过,我这里的事情比较多,不止是看店。”他说完又回到了算盘前。

    我哪还顾得上他后面说的话,顿时悬着的心就定了下来,他家的汤丸就像是救命丸,至少我不会饿死。我就这么想着。当晚,他带我去了离他家几百米外的一间房子,他说那房子是祖上留下来的,在黑暗的照耀下,我几乎认不出那是一间房子,倒是十分像是我家之前的茅厕。

    “晚上你就住这里了。屋子里的东西都是之前那短命鬼留下来的。”他帮我推开了那扇不像样的门。

    向他道谢之后,我身上突然起了鸡皮疙瘩。

    我摸索着用火柴点亮了蜡烛,蜡烛就剩烛心一点亮了,我忙得用手遮住它,怕它被墙缝吹来的风熄灭了,屋内并没有床,当然,有床也放不下,因为那屋子太小了,走路的时候我都得缩着,屋内唯一值钱的,可能就是我手中的蜡烛了。

    一片古老的泥墙,上面满是凹凸不平的墙头泥和枯萎的爬藤植物。一股潮湿的气温夹杂着在房间肆无忌惮的弥漫着,就那样,我卷缩着度过了一夜。

    翌日清晨,天未亮,鸡还未叫,曹金便挺着肚腩来到我住的地方,他嘶着嗓子毫不讲理喊道:“起来干活了。”

    “这么早店里有生意吗?”我继续打着哈欠。

    “不是店里,是两公里外还有个猪圈,需要喂食与清理。”

    “啊?”我顿时没了困意。

    “我先带你过去熟悉一下环境,明天我就要去乡下了,事情都要交给你了。”

    “你还养了猪啊?”

    “要是靠着卖汤丸过日子,我一家十几口岂不是要饿死。”

    想想他说也挺有道理,一开始,我以为只是几头猪而已,附带打扫与喂食我都能帮忙做,可到了猪圈之后,我有一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绕过生锈的铁栅栏,在尽头,便是大大的猪圈,空荡荡的,墙角的飞檐仿佛将在下一秒腐烂,唯有一些杂草野花还开放着。爬藤的植物显得特别青翠,攀着墙,努力地伸展着,枝藤与清冷缠绕着,遍布整个墙,用自己的躯体,固执地守护着这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