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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微山湖高人

    现在想想,我小时候住的那个小渔村,还真是一个卧虎藏龙的地方。

    那里是苏鲁豫皖交界处,民风极其刚烈,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有隐士,有阴谋家,有神经病,有邪教头子,反正什么鬼玩意儿都有。

    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想知道一个地方的性格,你看看当地的饮食就知道了。

    这个地方的菜极其刚烈,菜里都是大段大段的干辣椒,加很多姜,很多醋,伏天吃伏羊,就是最热的三伏天喝滚烫的羊汤,汤里要放很多胡椒粉,飘红,上面厚厚一层辣椒油。

    这里的辣椒油是用羊油炸的,放在乳白色的羊肉汤里,红彤彤一层,还漂着一些辣椒籽,又香又辣,喝一大口,又热又辣,出一身大汗。

    这里老人常讲,什么是有钱人?有钱人就是,“吃香的,喝辣的”。我当时很不理解,吃香的可以理解,喝辣的是什么意思呢?后来明白了,原来指的是酒,白酒不就是辛辣的嘛!

    不过现在想想,那些加了羊油辣椒的羊肉汤,大冬天喝一碗,热辣香嫩,也不错。

    这里也有许多奇人。

    现在想想,最神秘的反而是我小学时的班主任。我早就记不清楚他的名字了,只记得他是个秃头,还是最尴尬的地中海发型,他上课教学,下课拉粪(农村种地要浇粪),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小老头儿。

    那时候,我们这个村子的教育方式非常野蛮,老师教育学生的唯一方式就是打,各种打。

    拎起来打,用棍子打,用月季花枝打,用板凳腿打,用荆条打,花式暴打,打得你浑身尘土飞扬,打得你眼冒金星,打得你头皮上钉满了月季花刺。

    现在想想,我们那一代人,都非常皮实,估计是从小就锻炼过了,只要熬过去的,都是好汉。

    一直到现在,我还觉得老师都是那种梁山泊好汉一般的人物,一度还很幻想当个老师。后来听说现在老师都被学生追着打,顿时幻灭了。

    你别看我们学校破,可有很多神一般的教师。

    有一次,有个北京x中的毕业生跟我说,说他们物理老师特别牛,会自己做收音机,厉害得几乎要肉身成仙!

    我当时就想,你见过甚啊?!哼,我们物理老师,一边给我们上课,一边在底下摆弄各种显像管,他在自己组装电视机!

    真的是电视机!

    他捣鼓了大半个月,有一次上课时给我们试了试,竟然放出了当年最火的《霍元甲》!我们简直惊讶得要原地爆炸了。要知道,当时全村都没有一台电视机!

    我们每天都眼巴巴等着上物理课,催着他赶紧讲完,然后放十分钟电视剧。一直到现在,我一想起物理,脑子里就开始回荡那首著名的主题曲:“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原来这个老师毕业于某名校的天才班,后来因为某些原因,才被下放到这个小村子。

    我们的语文老师,则很呆萌。他很害羞,每次讲课前,都要先握住拳头,轻轻咳嗽几声,然后开始小声讲课。

    他讲课时声音很小,而且口音很重,我们在底下根本听不懂,不过他倒也不在乎,自顾自讲自己的,讲完就走,丝毫不考虑我们。

    他很注重仪表,白衬衫领子总是干干净净,身体挺括结实,戴副金丝眼镜,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

    有人说,他是上海知青,后来为情所困,所以没有回去。但是这个说法,我们都不太信。因为他老婆是一个满脸麻子的凶悍女人。

    有一年大夏天,他裹着一个严严实实的围巾讲课,天很热,热得他头上几乎要冒白烟,满脸通红,我们都担心他随时会燃烧起来。

    后来他老婆冲进来,一把抓掉他的围巾,然后给了他几个大耳刮子,一只脚踩在凳子上,叉着腰骂他。

    我们才发现,原来他脸上被老婆抓破了,难怪要围围巾!

    他破了相,被老婆痛骂,又被我们嘲笑,后来竟然哭了,最后捂着脸跑了出去。

    我突然很难过,这样一个斯斯文文的上海小男子,到底经历了什么呢?

    第二天,他继续围着围巾来上班了,还是那种羞怯的样子。

    那节课,是讲一首古诗词。他操着上海普通话,连续念了好几遍,念得摇头晃脑的,很得意。

    他说,诗的美好,在于意境,在于音律,在于文字。文字之美,难以言喻。现代人嘛,偏要去解读诗歌,反而破坏了意境美。这节课,我们不讲了,大家多读几遍吧,好好感悟感悟诗歌之美、文学之美。

    现在想想,这个老师还是挺厉害的,文学这种东西,确实很难解读,只能自己慢慢品味、慢慢悟,突然有一天,就豁然开朗了。

    不过他们这些人加起来,都不如我那个倔强的秃头班主任厉害。

    我的秃头班主任啊,他昂着那一颗倔强的地中海秃头,身子总是前倾着,眯缝着眼,这是经常拉大车的姿势。

    在当时,农村有一种架子车,当地叫平车,原本是牛拉的,但是好多人养不起牛,就用人拉。

    我的秃头班主任,每次放了学,就拉着平车去各处拾粪。所谓拾粪,就是清理学校、村子里的旱厕所。在当年啊,没钱买化肥,这些是很好的肥料,可以放在地里增肥。

    我们放了学,在路上打打闹闹,就看见我们望而生畏的秃头班主任,像头毛驴子,顶着地中海头,倔强地拉着一辆大粪车,昂着头往厕所跑。

    那一幕场景,直到现在,还让我历历在目。

    我这个班主任是教《自然》的。我们当年上小学时,有一门学科叫《自然》,是一门副科,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

    《自然》是一门比较闲的课,他按照教科书随便念一遍,就开始和我们讲故事。

    是的,他的爱好是给我们讲故事,他用胳膊支着脑袋,眯缝着眼睛,半睡半醒的,随口给我们讲一些乱七八糟的故事。

    他讲的可不是《水浒传》《西游记》,他最喜欢讲的,是一些特别离奇的传说和秘闻、鬼怪传说,其中他就讲过金门。

    他讲得最多的,还是徐州。

    他说,徐州这个地方啊,比较邪,以前的九州之一。新中国前,天下大乱,徐州那边全是老坟圈子,一座挨着一座,晚上就有山精鬼怪出来吸阴气,人遇上,就完了。

    以前的老九州啊,没有一个省油的灯,都有高人镇着的,生怕放出去什么东西。

    他说,中国有许多隐世的秘密门派,譬如昆仑山上的“金门”,他们不问世事,默默镇守九州。

    他说,古代九州都封印着阴城,阴城大门都有巨兽看守,比如卡车那么大的巨龟,还有用龙牙钉封住的邪地。

    这龙牙钉,是龙的牙齿打磨成的,有几尺长,坚硬无比,钉死在九州的阴城入口处。

    他说,当时打仗时,有人挖走了龙牙钉,所以阴风四起,大雾弥漫,好多妖魔鬼怪全出来了,当时人都吓死了,哪还敢打仗啊?

    战役后,好多高人连续做了半个月的法事,在地下埋了无数的法器,才重新封住了阴城。

    这个老秃子,貌似谦恭,其实骄傲得很。

    有一年,校长请来了一个很厉害的人物,一个古观的老观主,老得眉头都是雪白色的,给我们做报告。

    说来也奇怪,老道士来我们学校做什么报告啊?但是让我们听,我们就听呗。

    大家搬着小板凳,去了操场,没一个人在听,都在比赛用手挖地洞。我们班主任走过来,在底下听了听,低声说了几个字:“一派胡言!”说完,他背着手就走。

    那个老道长看见他,很激动,立刻站了起来,报告也不做了,扯着道袍追着他。

    我们就看见他在前面背着手,慢悠悠地走,老道士在后面紧赶慢赶,却怎么也追不上他,急得差点儿跌倒,把我们都笑炸了。

    那个老道士到底是怎么回事,又为什么会追他?在他讲故事时,我们也问过他,他只是模模糊糊地说,那个古道观,以前欠他一个人情。

    当时我们还小,还不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就觉得一个老头子追他,还挺好玩的,他也嘻嘻哈哈几句话就扯过去了。

    现在想想,那可是中国四大古观之一啊,观主都是活神仙一般的人物,什么样的人,才能让一座千年古观欠他一个人情啊!

    那就不知道了。

    这个秃头班主任没儿没女,只有一个孙子。这个孙子是一个瓜瓜,头特别大,说话流口水,是个傻子,经常跟在他身后。

    他儿子、媳妇去哪里了?

    那就不知道了。

    他讲课、种地、拾粪,拼命赚钱,都是留给孙子治病的。按说瓜瓜这种病都是天生的,类似小儿麻痹,娘胎里带来的,这种病怎么能治好呢?

    但是他却给治好了。

    他每天给孙子熬药,带着孙子去学校,教他用毛笔画东西,偶尔还画一些符纸,贴在他额头上,让他在正午时分对着阳光站会儿。

    他那个孙子,开始什么都不懂,就知道痴痴傻笑,嘴角流口水。后来看着看着,眼睛渐渐就亮了,人也慢慢机灵了,最后就像个正常人了。

    后来,他就消失了。

    他走的时候,除了小孙子,只带了一个小本子。那个小本子里面记得密密麻麻的,还是毛笔写的,看着像鬼画符,谁也看不懂写的什么(他教孙子写字,也是用毛笔,也是这种鬼画符)。

    走之前,他给我们每个人鞠了一躬,诚诚恳恳,说要感谢我们。然后又让小孙子给我们磕头,极正式的磕头,走一步,退两步那种,磕了很久。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极庄重的三跪九叩大礼,是最贵重的礼节了。

    然后他就牵着小孙子的手走了,走得悠悠哉哉的。

    我这个神秘的秃头班主任,从此就消失了,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后来,我们聊起他,有人说,他以前是道士,后来当兵了,因为杀气太重,所以儿女死绝,就剩下一个傻孙子。

    他之所以给我们每个人鞠躬,让孙子给我们行三跪九叩礼,是借我们每人一口聪慧气,给他孙子换脑子,换完了脑子,人就彻底清醒了。

    但是他具体是什么人,没有人说得清楚。

    现在想想,还是挺传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