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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节 将老房子修葺一新

    使兔子张最终下定决心出走的,竟然是毛大富。

    毛大富死了。

    事情就发生在兔子张坐在车里胡思乱想的时候。那天晚上散场之后,他们各自驾车回家。毛大富的家不在镇上的小区里,而是处在外围的独栋别墅,比兔子张的家要远。但是,事故发生的地点,并不在从饭店去毛大富家的路上,而在完全相反的方向。事发时毛大富还有同伴,从他的副驾驶位上拖出来一具年轻女孩的僵硬的身体——是个年龄够当他女儿的年轻姑娘,穿着被血染红了的白裙子。

    不但在葫芦村,就连在豇豆镇,毛大富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按照他的身份,葬礼本应该更隆重的。但是,因为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白衣女孩的存在,一切就有了变质的苗头,而不得不低调起来。

    在葬礼上,兔子张第一次见到了毛大富经常说起的“糊里糊涂的太太”,她比兔子张想象中的样子要眉清目秀得多。以兔子张这个胖子的标准来看,也不见得算胖的。兔子张做了自我介绍,拿出了厚厚的信封作为奠仪,他觉得还需要说些安慰的话,譬如“节哀顺变”之类的,可是,对方眼神里的丝丝怨恨与不安叫他开不了这个口。

    毛大富的女儿站在她妈妈的边上,穿着一身黑的裙子。她是个长相普通的女孩,眼睛已经哭得又红又肿了,还时不时用牙齿咬住嘴唇。

    虽然和毛大富称兄道弟了这么多年,但是他们谁也没见过对方的家人,更没去过对方的家里。这样的关系,果真能称之为友情吗?大约,相互帮助、相互扶持才是人与人之间建立长期友好关系的唯一根基吧。

    兔子张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对于死这件事情本身,兔子张并没有什么害怕的。想想啊,老屋里原本住着五个人,现在只剩下了兔子张一个——那四个都死了嘛,兔子张在参加葬礼、办葬礼方面已经相当有经验了。但毛大富是不一样的。

    具体不一样在哪里呢?他是同辈人啊,毛大富只比兔子张年长一两岁,他们在一起时的亲密程度看上去就像一起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毛大富的倒下,让兔子张不能不想到死亡这把火已经烧到他自己身上来了。

    对兔子张来说,毛大富是重要的,是领路者,也是伙伴。如果只能有一个朋友的话,他相信他会选毛大富。这么突然的,他的唯一的朋友没有了。漫漫长路在他眼前倏忽展开,他只觉得雾气氤氲,伸手不见五指。不只是身边,就连远处,就连一切都变得空空荡荡。

    兔子张坚持要见一见毛大富的遗容,虽然他一早就听说了那副躯壳的惨状。他以为自己有心理准备,可是看到再多的粉也盖不住的、从脸颊一直到领口,藏进了整洁的衣服下的伤疤,还是差点“哇—”了出来。那伤疤再不会愈合了,永远没有机会长出新的血肉了。

    生命何其脆弱,结局多么突然!

    从殡仪馆出来,兔子张直接开车去了葫芦村,他要去找李国栋谈谈修缮老房子的事情。感谢毛大富,他让兔子张知道了不要等,想做马上就去做。

    修缮世代相传的老房子不需要找什么理由,尤其对于一个成功的、白手起家的农民企业家来说,是一种衣锦还乡,是一种荣归故里。老房子的位置在村里偏远的角落里,眼下还看不到什么被拆迁的可能性。兔子张之前轻描淡写地提过,小雪的意思是放着不管,等着拆迁。既然家里的钱都是兔子张赚的,修的又是他的祖宅,如果他一意孤行,小雪也没法反对。

    这件事情本可以全盘交给李国栋,他是专业的,有自己的工人队伍。不过兔子张不想置身事外,他也想出一份力。不是从口袋里掏钱出来这种出力,而是实打实地用上身上的力气。

    真的做起来,才发现事情远没有自己预期的那么简单。还有什么比已然荒芜许久的房子更考验耐心的呢?问题总是一个接着一个地跳到你的眼前,就好像踊跃过度的小学课堂上,老师提完问之后孩子们的拼命举高的手。

    大梁有虫蛀的痕迹,得换,不然房子要塌。

    地基下陷了,虽然才1厘米,但要是放着不管,谁知道还要陷多少。

    窗框变形了,窗户根本打不开,只能整个拆掉。

    防尘布下,成了老鼠的乐园,一旦揭开,惨不忍睹。

    ……

    房子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有谁住在里面的时候,哪怕过了几十年上百年,它也好好地、呆呆地站着,仿佛睡着了,任由小孩子在自己身上蹦来跳去、乱涂乱画。可是它睡醒了,发现里面居然一个住户也没有,就马上陷入了恐慌,迅速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起来。

    修缮损坏严重的老房子,比从零开始盖一栋新房子还麻烦。

    兔子张下定决心要迎难而上。他花了大把大把的时间亲自检点收拾,每天弄得腰酸背痛,浑身是灰。他忘了时间,在酒桌上迟到;他常常接不到小雪的电话,导致对方频频大发雷霆;他累到在沙发上睡着了,完全错过了公司的月会……

    他宁愿在别处掉链子,也不惜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老房子身上。他在修缮的,不是童年及青年时代的住宅,而是他自己永恒的精神家园。

    建筑问题亟待解决,大兴土木的同时,杂草丛生的院子也不得不去面对。

    老房子的花园,杂草之中还残存着一些苟延残喘的花花草草。按照一个大老板的作风,应该把它们全都清理干净,再找专业的绿化公司造景。可是,兔子张不想这么做,他从葫芦村的老员工里找了两个平时也爱捯饬花草的,一起手动拔了两天草,一棵一棵地把那些状态不好、形状也不好的花呀树呀保留下来。然后,又花了好多天时间,把他自己关于园艺的浑身解数使上,在现有花和树的基础上重新设计小院的花境和道路,一遍一遍地修改,再不断根据实践改良之后终于定了稿,小院也得以在并不仓皇的时间内,恢复了往日的生机,甚至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更充满着美好的憧憬。

    腰酸背疼,而且汗流浃背,但是兔子张觉得很满足。休息的时候,他想起最初的菜园,蔬菜之间,以及粗糙的温室门口盛开的那些花草,飞来飞去的蜜蜂,这样的场景在他现在的农场里再也见不到了。而他自己,也已经很久没有去菜地里了。

    这欢愉解救了他,使他认清了自己的内心。他现在拥有了许多以前没有的东西,但他并不觉得比以前更快乐。他曾经以为拥有了那些能让他更充实,可实际上不能,它们只能让他更空虚。他不是拥有着它们,而是背负着它们。他为什么要背负着它们?他不要!

    忙完了老房子的整修之后,兔子张又花了几天时间泡在了公司的财务科里,跟他的老会计一起盘点核算公司的、他自己的财务状况,最终得出了“可以退休了”这个结论。

    他的公司不算大,不是“高精尖”,没有上市捞金,但他赚的钱足够养老了,也够把孩子养到成年了。说“足够”是不准确的,其实,是相当充足。实际上,就算不动用本金,按现阶段的利率水平来算,单纯靠利息他也够生活了。况且,他还可以把公司转让出去,再套现一笔。他甚至可以,(在他自己看来很不道德地)保留一小部分股权,从他人的劳动中坐享分红。

    决定退休这个打算,真让兔子张兴奋了一把。与他截然不同的是小雪的火冒三丈。兔子张只是旁敲侧击地暗示了这种可能性而已,他只不过假意埋怨了几句腰酸背痛,身体不大灵光。

    豆豆还小,以后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现在事业发展得这么顺利,经济势头那么好,为什么要说什么不干了之类的昏话?有钱赚为什么不赚?这个家一天到晚,哪里不需要花钱啊?什么都不干,吃老本能活几天啊?

    兔子张偃旗息鼓,毫无招架之力。眼里心里,觉得小雪和豆豆不大像是皮肤雪白的人类,倒像是红色的、吃饱了他兔子张的血的水蛭,叮在他兔子张的肉里,不把他的血吸干了不会罢休。

    虽然不久之后,小雪平静了情绪做了一桌好菜跟兔子张道了歉,慢慢讲道理,甚至用“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潜移默化地暗示兔子张现在退休还太早。兔子张只看到她的嘴唇一张一合,又一张一合,他就纳闷了,为什么大家的口才都那么好呢?小雪是下一个毛大富、李国栋吗?小雪也会推着他的事业往前走吗?他们这么做,到底是图什么呢?

    他越是这样想,就越觉得身边的一切愈发可恶起来。是因为他才有了这个家,才有了这个孩子,才有了眼下像模像样的生活,可是,他却成了无法抽身的“发动机”,成了不能擅离职守的、还完全不被关心的“太阳”。

    在黄昏的光线里,兔子张躲在郁郁葱葱的小花园里,特意关掉了手机。他看着红彤彤的夕阳,夕阳也看着他。他算算自己的年纪,发现他的妈妈就是在他现在这个年纪去世的。而再过几年,他就活到他爸爸去世时的年纪了。

    兔子张开始感到惶恐,急切地需要想出一个全身而退且无后顾之忧的万全之策。

    兔子张做起事情来毕竟是有计划有组织的,他为隐退计划想好的第一步是选好继任。他的选择就在眼前——李国栋和凌云这对夫妇。他们夫妇在很多年前原本就是开蔬菜店的,而凌云又是跟着他打拼下“蔬菜王国”的大功臣。除了他们,他想不到还有谁适合接下他眼下的重担。

    盖房子、搞装修的学问,兔子张一点儿也不懂。不过他和那些老板们吃饭的时候,倒是经常听他们提起哪个地段要升值之类的话题。他和毛大富的私交不错,知道毛大富有几套房产。想到这里,兔子张停下来想,哦,毛大富,可怜的毛大富!不知道他留下了多少资产,光那几套房子应该就够那母女俩生活了吧……

    现如今,这盖房子的热潮已经涌到葫芦村来了。就在村口附近,一大片原本是良田的土地被圈了起来,砌上了砖墙,似乎马上就要破图动工了。这块土地的面积之大,如果真的盖满了高楼,就算整个葫芦村所有居民都搬去住恐怕也住不满。

    兔子张一点儿也不明白这些房子盖了是要卖给谁,谁会去住。他实际上一点儿也不关心这件事情,而他之所以知道,也不过是因为那个工程使他失去了一小片菜地而已。

    兔子李和他的施工队眼下似乎就在竞标那个工程,这也是兔子张对此略有耳闻的原因之一。

    光靠凌云,不知道能不能扛下他的“蔬菜王国”,要是需要兔子李一起,他凭什么放弃看上去更前途无量的盖房子事业?

    兔子张越想越愁,愁得夜夜睡不好觉。一有空就往小院跑,逃避现实。坐在小院里,竖着耳朵听隔壁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