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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三口之家的经济支柱

    现代家庭的中心,早已从最年长的一辈身上转移到了最年幼的一辈身上。如今这个时代,全家上下,无论是爷爷奶奶还是外公外婆,还是爸爸妈妈,生活的重点就是围着小宝宝转。经过几万年选择的基因很神奇,能让小宝宝拥有各种各样让我们成年人觉得可爱的特征,抑或,正是因为这些特征存在于小宝宝们的身上,才被基因定义为了可爱。除了可爱以外,爱也是很重要的一方面。她的眼睛像我,她的嘴巴像我——一旦想到这一点,就会使人更加奋不顾身地愿意为孩子付出一切。

    从另一方面来说,世界上有许多不够被爱着长大的孩子,也有许多被过多的爱淹没到几乎窒息的孩子,两者可能都在羡慕着对方。但是,究竟哪一种更幸福,或者哪一种更可怜,倒没有一个标准的答案。

    总的说来,花姐家的圆圆是个被爱着的孩子。

    圆圆这个名字,是奶奶花婶取的,因为奶奶——大黄的妈妈——的欠缺存在感,明明是外婆的花婶被叫成了“奶奶”,这倒也没什么,“外婆”也好“奶奶”也好都只是个称谓而已,不代表谁就更亲近更爱孩子了。

    圆圆是小名,大名叫黄圆圆,叫起来有种莫名的可爱感。

    在花姐怀着圆圆的最后的几个月里,花婶一直在饼摊给她打下手。花姐的身子一天比一天笨重,有许多动作的难度在直线上升,而且她自己也越来越感觉到疲惫了。生的过程还算是顺利的,大概是因为花姐平时的运动量很充足。坐月子是在花婶的精心呵护之下完成的,虽说大黄也倾尽全力了,但总不免还是闹得鸡飞狗跳。

    终于等到花姐做完月子了,歇业了两个多月的花姐饼摊必须重整旗鼓赶紧开张——生孩子本身和生下来的孩子都是活生生的碎钞机,花姐等不到身体慢慢康复了,就得赶紧去赚钱养家。不过,好在她身体底子好,月子坐得也不差,虽难免有吃力之感,但咬咬牙还是能应付的。这样一来,圆圆只能交由花婶照顾,而花婶自然也就无暇去给花姐帮忙了。

    谁能料到呢,在圆圆还没满1周岁的时候,花婶突然就没了。她的“癌症晚期”的诊断结果,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方法,居然一直都瞒着女儿和女婿。他们问她体检结果怎么样的时候,她都笑着说没事,正常得很。说起她的体力越来越不济的问题,她就笑着说自己确实是老了,然后起身到女儿头上翻找白头发,轻而易举地就把话题岔开了。后来,在花婶过世之后,花姐不能不怀着自责的心情,但是,每当她回忆起花婶曾经强忍着对自己或许即将死去的恐惧,以江河日下的身体为这个家打点上下,照料从小就身子弱十分爱哭的圆圆——每当回想起这一切,她又不能不为自己坚强的妈妈折服,然后联想到那位在入住敬老院之前亲手处理了过往的一切的可敬的外婆。她想到自己的身体里同这两个坚强的女人留着一样的热血,就不能不更加把自己当作一个移动的小型核电站来燃烧了。

    花婶的过世,非常平静。在一个傍晚,花姐正准备从小学门口转移阵地到菜市场去,迎接傍晚下班之后涌向菜市场的年轻人们。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花婶打来的。接通了电话,花婶的语气倒是寻常的,先说看样子天好像要下雨了,然后说“我有点不舒服,你回来吧,看着圆圆,我去趟医院”——并不是征询意见的语气。花姐虽然因为被打乱了步调有些不快,但对于身体不适的妈妈还是马上响应了。大概半个小时之后,她用钥匙打开家门走进去时,圆圆还酣睡在她的舒服的婴儿床上,而一旁坐在安乐椅上的花姐已经停止了呼吸。她安详的样子就好像只是睡着了,而她的手还轻轻地摆在婴儿床的床沿上,仿佛随时会醒过来摇一摇它似的。

    所谓的“寿终正寝”,也许本身就是一个谎言。如果身体的一切都是好好的,那么人为什么会死去呢?花婶是被体内扩散的癌细胞夺走了生命的,可是,她做出的选择,使她有尊严地在自家的椅子上像小憩一般告别了人世。

    为了花婶的葬礼,花姐又歇业了。再往后,等到这一切都平复了,新房子里只剩下三口之家了,大家的心里也似乎都习惯了没有花婶的日子了——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啊!

    首当其冲的问题是,圆圆怎么办呢?

    总不能放着圆圆自己在家不管不问吧?保姆是请不起的,也不放心。圆圆太小了,托儿所又都不收。这可怎么办呢?

    那带着圆圆去工作行不行呢?大黄那边的答案是斩钉截铁的,肯定不行。花姐心一横,我是个体户谁能管得着我?把圆圆放进婴儿车里一并推了过去,结果第一天就差点出事了。生意闲的时候倒还顾得过来,生意忙的时候圆圆的婴儿车被挤到了外围,真要是被谁抱走了,花姐都未必能发现。就带着圆圆出了一天工,花姐再也不敢了。

    愁眉苦脸地又歇了几天摊,但终究不是个办法,靠大黄当校工那点工资根本不够养家糊口,花姐急得嘴角都起了燎泡。

    那能不能让大黄的妈妈来帮忙呢?大黄的情况,花姐是了解一些的。她知道这几年大黄和妹妹重新取得了联系。既然能找到妹妹,当然也能找到妈妈。圆圆再怎么样,也是她的亲孙女啊。

    花姐试探性地提出了这个建议,大黄当场就否决了。不仅如此,大黄还很生气。大黄当年离开家的时候,妈妈其实还很年轻,而继父也之盼望着能有个自己的孩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应该也长大了。早就已经决定断然离开的他,怎么可能再去向这一家求助呢?往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都绝对不会去找他们帮忙的。

    花姐没有反驳,但她的心里也憋着气。大黄那种“家非家,妈非妈”的感觉她是理解不了的。在花姐的认知里,妈妈就是妈妈,永远都是妈妈,走到天涯海角都是妈妈——她这种有妈疼的孩子,当然觉得被妈妈疼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哪里能理解另外一种可能性呢?

    花姐不知道,一旦开启了新的生活阶段,前一段婚姻留下的果实很可能就成了累赘。花姐不理解这些,但她知道这是大黄少有的生气,所以她不反驳。但在心里,她开始觉得自己和圆圆对于大黄的重要性,远不如他遥远的妈妈。从这一点来说,花姐是完全想错了,可是,谁能知道自己的想法是错的呢?就算他们错了,他们也宁愿相信是错了的全世界都在与自己作对呢。

    因为花姐憋着气,所以她本来想到的一条解决办法,也就没有提出来。花姐当年就读的那所中专的旁边,如今发展起来了一条美食夜市,听说还挺红火的。花姐可以放弃菜市场的生意,白天在家带圆圆,傍晚去小学门口开张,顺便跟大黄交接圆圆(反正那段时间大黄总是站在学校门口,让他牵着个小朋友想必不碍事的)。到了晚上,她去美食夜市,把白天损失的营业额补回来,应该不成问题。这样,她自己要辛苦得多,但是问题就能解决了。

    花姐没有提出这个方案,是因为她性格里有着倔强的成分。如果是她想给,她什么都舍得,何况只是增加些辛苦。但如果是对方要求,那么哪怕她原本愿意,也会变成犟驴死活不同意。

    夜市的方案,花姐一个字没提。取而代之的,她开始催大黄辞掉小学的工作。

    小学校工的工作很稳定,也不辛苦,但是收入确实不高。如果一直当个单身汉,大黄既没有不良嗜好,又自个儿吃饱全家不饿,那满可以在小学校工的岗位上做到老。可大黄现在拖家带口,他的月工资还不到花姐饼摊收入的一半,校工的工作就鸡肋了。

    大黄只能放弃。他在拒绝让妈妈来帮忙时有多干脆,在答应花姐辞职时就也得那么干脆。他在那小学里待了许多年了,不舍是难免的,不过别家的孩子再亲也亲不过自己的孩子啊。而且,花姐还用了激将法,说你那木雕活儿学了这么多年了,怎么老不见出师呢?要是你能在家一边带孩子一边雕点什么卖,迟早要名利双收的嘛。

    其实花姐和大黄都心知肚明,他早些年是认真学过木雕,可自从跟花姐恋爱、结婚,尤其是花姐怀孕之后,大黄的时间就总是被处理不完的琐事占据了,木雕活早就疏远了。

    但这些话,大黄不能挑明了说。如果他说了,花姐势必要暴怒,反问他是不是在嫌弃她拖累了自己。她是有残疾的,总是更敏感一些。婚前他喜欢她的感情细腻,但是婚后时不时总要为此烦恼。

    终归是男的,好面子。大黄硬着头皮辞了小学的工作,硬着头皮拜访以前的木雕老师,半是央求着请对方分给他一点工作。

    与此同时,花姐自然也是火力全开。圆圆一天天长大,花钱的日子就像血盆大口,已经在不远的将来一字摆开了,绕不开也躲不掉。

    世上的许多事情都讲究天赋,如果天赋不好,很难做到登峰造极。但是,做事的目的本不是登峰造极,只要把事情做到八九分,也就足够了。而要达到这八九分,比起天赋,更重要的反而是不断地练习、投入精力去努力。

    因为投入了更多的精力到木雕的工作上,大黄的技术越来越精湛了。一开始师傅还只是答应让他处理粗糙的外形轮廓,渐渐地也让他做些细工活了。大黄试着自己设计、从头到尾制作了几样作品,也得到了师傅的认可。

    照目前的形势来看,大黄出师独当一面指日可待了,师傅也很欣慰。

    大黄的师傅涂大师,是一只上了年纪的精瘦的老头儿,做木雕已经有很多年了。在工业化大生产的年代,手工制作似乎是跟不上时代潮流的,但涂大师全都撑下来了。涂大师的家境很好,出生时就已经一辈子吃穿不愁了。因为不用考虑生计问题,所以得以潜心深入钻研木雕的学问。正是因此,即使在木雕不能为他带来丝毫收益的漫长岁月里,他也始终坚持着自己的创作。终于,在外界开始意识到手工业的宝贵之后,涂大师在木雕领域树立起了自己的声望。当他成了“涂大师”之后,凡是出自他手的作品,都成了收藏家趋之若鹜的宝贝,许多企业家都想买下他的作品装点门面。

    豇豆镇,是涂大师的老家所在地。实际上,涂大师这一生,几乎没有离开过豇豆镇。最远的几次出行,无非是在他还有妻子儿女的年代,去了几次冬瓜城。随着这种状态的结束,以及他身体的日益衰老,他越发深居简出了。

    这样了不起的角色,怎么会成为大黄的师傅呢?

    这其实有点因缘际会的味道。简单来说,有一天傍晚涂大师在乡间散步时不小心掉进了农户的堆肥池里,伤得不重,但他爬不上来。而下班回家的大黄发现了他,并且搭救了他,还送他回了家。大黄只是本能地施以援手,涂大师却从此视他为恩公。涂大师本身是不看重钱财的,但轮到报恩除了给钱他也想不出其他的。他拿钱给大黄,但大黄拒绝了。要不您收我做个徒弟吧?大黄本来只是随口一说,给老汉一个台阶下。没想到涂大师当场就答应了。

    后来,大黄才知道,涂大师在他之前从没收过徒弟。不是没谁来拜他,而是他把他们都请走了。大黄这才意识到了涂大师对自己的看重,因而认真地、从零开始地学起木雕来。而在他单身的漫长岁月里,涂大师就像是他的爸爸,填补了他心里某块失落的地方。

    当然,就大家在成立小家庭之后都疏远了父母一样,大黄的婚姻生活也使他与涂大师远离了。如今,因为花姐憋着的一口气,这距离又变小了,何尝不是一种收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