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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遗腹子牛大六

    牛大六在冬瓜城东区菜市场开了一家包点店,卖的是他亲手做的包子馒头花卷烧麦之类的,生意挺好。

    他是个傻大个子,相貌又憨厚,人到中年之后,肚子以领先于身体其他部位的速度率先壮大了自己,看上去像一堵厚厚的墙。牛大六的长相,即使很厚道地说,也还是不得不承认一个“丑”字,尤其是他的大大的外翻的鼻孔,令人在惊讶之余没有余力将脑袋里蹦出来的“丑”字按回去。“这么人怎么长得这么丑呢?”大多数人第一次见他,心里恐怕都悄悄地走着这样的弹幕。乍一看就很丑,(如果有耐心的话)仔细看看还是丑——这就是这个成日里顶着一头被面粉染白了的头发和一双被面粉染白了的眉毛的男人最典型的特征了。

    不过,认识牛大六的人都知道他有福——他有个漂亮得像仙女下凡一样的老婆,还有一双乖巧懂事的儿女。

    女儿牛小玫是姐姐,年纪还很小的时候就能看得出来她长大之后一定会像她妈妈一样漂亮,甚至可能更漂亮。牛小玫从小就在爸爸店里长大,一点一点地学着做各种事情,当个小帮手。寒暑假的时候,她成天地帮爸爸看店做买卖(让爸爸有时间去后头做新的包点,或是能抽空睡一会儿),她见到了眼熟的老主顾们总是要亲亲热热、甜甜蜜蜜、清清脆脆地叫上一声“叔叔”或是“阿姨”,大家都喜欢她。有些老人家,隔多远看见她就露出眉开眼笑的表情来了。

    儿子牛小竹比姐姐小3岁,不光长相,就连说话的样子、皱眉的表情、走路的姿势都跟他爸爸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儿子长得像自己,对于男人总是一件极端愉快的事情,因而牛大六也越看越喜欢,成天“小竹”长“小竹”短,同旁人说起话来简直三句话不离“我儿子”。

    牛大六那仿佛“仙女下凡”的老婆马晓芸年轻的时候就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一枝花,而且性格和身材一样火辣。

    马晓芸很小就没了父母,是跟着哥哥长大的。古话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那放在马晓芸身上是一点也不错。她哥哥为人温厚,打小这对兄妹就不是妹妹当哥哥的跟屁虫,而是哥哥当妹妹的小跟班。她哥哥对她好得不得了,生怕她受了一丁点儿委屈,有什么好东西都要留给她,哪怕自己饿着肚子,也要忍着口水笑嘻嘻地看着妹妹吃东西。

    马晓芸的父母是没什么产业的,不过因为她哥哥这样忠厚,倒是没费什么劲儿就娶到了媳妇。嫂子是酒家的独女,虽然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但凭着祖传的家业也是有点积蓄的。他们看重的就是马晓芸哥哥的为人,愿意出钱出力让女儿有个靠得住的未来。婚后,嫂子家出钱给这对小夫妇开了一个小饭馆,因为夫妻俩都勤劳,能吃苦耐劳,惯于笑脸迎人,生意倒是红火。这时候已经长成少女的马晓芸就在哥哥嫂嫂开的小饭馆里帮忙,一天天的,她的美长得伸展开来了,而围着她转的“狂蜂烂蝶”也就多起来了。哥哥嫂嫂想正经做生意,她嫂子是有些“家教”的,尤其守旧,看不得她跟不同对象打情骂俏,得时时提防着她把自家侄女儿(虽然其实还小得很)给带坏了。

    妹妹是一直备受疼爱的,要是娶了媳妇当了爹就要把妹妹赶出去,这当哥哥的就是再听老婆话也是不能同意的。倒是马晓芸自己也早就萌生了去意——她的那些打情骂俏的对象告诉了她许多外面的事情,使她无限向往——少女马晓芸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总还可以做点什么,不至于靠端盘子洗盘子度过一生。她知道哥哥的心思,要为她寻一户“好人家”,但她自己,又觉得自己这样的美貌,不该就这么贸贸然浪费了——过早地栓死在了一棵树上,不是浪费是什么呢?

    所以,马晓芸提出说想自己进城开店卖服装,找她哥哥借钱。她嫂子虽然一万个舍不得拿钱“打水漂”,但出于“送瘟神”的心情还是一口答应、装出一脸喜气洋洋把她请出门了。临别时,还在笑脸上挂上了几滴依依不舍的泪水,成分是复杂的,不过,怎么说马晓芸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了。

    马晓芸自己开的服装店,走的是当时还很罕见的流行时尚风格。她也算是有头脑的人了,在此之前,没少利用她的美色来哄骗那些男人们带她进城,以“玩乐”的名义搞“参观考察”。她的店虽然开在当时还不怎么繁华的冬瓜城老街上,但是门面是光鲜亮丽的,地段也好(老街是依河而建的矮房子,她的店正好就在河上最重要的一座桥旁边)。再加上她自己就是一个现成的活模特,所以从开业起生意就别提有多火爆了。这样过了几年,她赚了不少钱,也认识了不少城里人,她就不想自己成天守在店里了,而是雇了个沾亲带故的乡下丫头看店,自己一早一晚地过去开门关门,除了进货以外,还时不时去搞搞突击检查。

    那几年,街上的一切都在破旧立新,旧房子要拆掉重建,旧马路要敲掉拓宽,连旧桥也要炸掉重建。与人们切身相关的一切,自然也都是新的——身上穿的、戴的,手里拿的,样样都是新的。就是在这样的浪潮中,马晓芸(和很多人一样)赚了个盘满钵满。

    那几年马晓芸过得那叫一个奢华,手臂上挎的包包,一天一个样儿,还都是名牌。她一天换几套衣服,有人说她穿过的衣服还放回店里卖,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照说她不过是开了个生意还不错的小店,不至于富裕到这种程度。就在她的店旁边,一家生意同样好的店,老板娘既没有马晓芸那么漂亮,又没有像她那样花那么多心思拾掇自己——正是有这样的对比,才愈发显现出马晓芸具有隐形的“灰色收入”的可能性。有一些流言蜚语,比如说她给有钱的做外室之类的,在以那个邻家老板娘为代表的许多人之间,越传越玄乎,越传越有味儿。不过他们也就是说说,谁也没那个证据,不过光是凭空猜测这一点就足够做他们茶余饭后窃窃私语、相视一笑的谈资了。

    又漂亮又时髦的马晓芸怎么能嫁给又憨又傻的牛大六呢?知道内情的都捂着嘴偷笑,有胆大的就直接说牛大六是个“接盘侠”。

    实际上倒也没他们想的那样龌龊。那时,县城里有名的“保护伞”叫公安给拔了,一时之间满城风雨。马晓芸嘛,就连众多情妇中的一个都算不上,只不过多多少少沾染了一些“在法律的边缘疯狂试探”的事情。东窗事发之后,没少破财消灾,还险些沦为阶下囚。

    往日的狂蜂烂蝶在风雨之际一哄而散,借大桥重建之际重新装修一新,还扩大了店面的服装店没来得及收回装修下的本钱就被贴上了封条。

    据说是在一个腊月里的早晨,发丝凌乱的马晓芸失魂落魄地走进了牛大六的包点店。她咬了一口皮薄馅大的包子,被涌出来的油汁烫到了嘴,赶紧拿起餐巾盒里的纸巾,却不小心把口红擦得七零八落。她不自觉地手上使了劲儿,用力地擦着擦着,眼泪噗哒噗哒地掉下来。

    牛大六还以为自己的包子做坏了,吓了一跳。

    这就是这对天差地别的夫妇的开端,像偶像剧里的剧情一样。

    第二年春节他们就结了婚,在牛大六的老家办的婚礼。牛大六的老妈妈高兴得止不住流眼泪,亲戚朋友都看直了眼,牛大六有生以来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牛气。

    几年之后又有些风言风语,说小玫不是牛大六的骨肉之类的,牛大六因为有十足的把握,所以完全没放在心上。有人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牛大六也不反对,还挺得意的。

    大家都说牛大六有福,可是晚年回想起来,牛大六却失声痛哭。有时候他甚至觉得,使他晚节不保的所有不幸都是从他娶了马晓芸开始的。

    这自然是后话。想知道为什么?别急,故事得一点一点地讲。

    这个故事的源头,得从牛大六的身世说起。他是个遗腹子,没从娘胎里出来,爹就没了。他爹是挨了打之后死掉的,死因虽说是伤口发炎,但差不多也就是被打死的。混战年代嘛,只要动手的够多,被打死就白死了,别说将凶手绳之以法就是半分钱赔偿或者一句抱歉的话都没有。

    牛大六的娘是个有把子力气的农村妇女,也吃得了苦,但是那个年代谁都吃不饱饭,更何况她一个寡妇还带着个嗷嗷待哺的娃娃。

    所以,牛大六很小的时候就有了继父,很快有了像俄罗斯套娃一样的弟弟妹妹们。继父对他算不上好,终究不是亲生的。所以牛大六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下地干农活、上山打猪草……再大点,就是身上背着弟弟妹妹下地干农活、上山打猪草……他的弟弟妹妹们多多少少都读了点书,他却没上过一天完整的学。

    继父的家境也不好,没有祖辈留下的家业,还有一大堆孩子。牛大六知道自己能有口饭吃,有个窝睡就谢天谢地了。他再怎么早熟,也不过是个孩子。这些“感恩”的想法,无非是他娘春风化雨、见缝插针地灌进他脑子里的。

    要是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所以牛大六备尝“寄人篱下”的痛苦,还开朗豁达得像个傻子。

    牛大六十来岁的时候,旱了一场,饥荒来了。说起来,牛家庄这片还算好的,上头有个水库,虽说也没剩多少水了,但是多多少少比别处强些。哪怕是野草野菜,总会能找到点什么吃的,牛大六作为最大的孩子,当然天天带着弟弟妹妹们到处觅食。他最大,又最憨厚,什么都让着弟弟妹妹们,自己已很长时间没吃顿饱的了,渐渐瘦脱了形,骨头顶着皮翘得老高。

    有一天,村里来了个走街串巷卖馒头的老大爷,一根扁担,一边挑着一个竹篓。搁以往,馒头都是开店或者摆摊卖的,哪有挑着到处走的呢?老大爷一路吆喝,逢人讨碗水喝,就坐在牛大六继父家门口的大树下,把自己的身世哭了一遍。

    他老夫妻俩原本有两个儿子,都是龙马精神,长得又好。地里种着麦子,家里开着馒头店,生活也算富足。他们那里受灾严重,别提粮食蔬菜,就连地里干枯了的野草都叫人吃光了。地里旱成棋盘子,仓库空得连老鼠都成了干尸,馒头店自然大门紧闭。

    好在老太婆是有远见的,早早就叫两个儿子挖了地窖藏了点粮食,雪白雪白的几袋子面粉,那就是活下去的力量啊。他们不敢显山露水,做饭时小心翼翼,生怕漏出去了香味儿。

    搁饿慌了的地方,蒸馒头的香味那就是兴奋剂也比不上啊!

    他们也不知道饥荒要持续多久,不知道天什么时候能下点雨,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下去。他们存了一袋小麦,那是希望。在被迫缩在家里的日子,他们总要把那一小袋麦种子拿出来,看一看,闻一闻,就感觉还能撑一撑。

    吃的方面除了馒头以外,什么也没有。就是馒头,也不敢多吃,面粉吃一点少一点啦。

    他们到底露了馅。大家都瘦脱了形,一个个关节翘起皮肤——只有他一家,还能看。

    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呢?没偷没抢,吃自己家的存粮。不知道怎么就犯了众怒,一群宛如行尸走肉般的乡里乡亲闯进他们家就抢,还顺带着,打死了他的老婆子和两个不到二十岁的儿子。

    老大爷说着,用皱纹密布的手背擦起了眼角。擦完抬手掀开头上的帽子,露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痂来。

    等醒过来时,母子仨的身体已经凉透了,屋里什么有用的东西都不剩了,连锅碗都成了碎片。那袋他们视作希望的麦种子,自然一点存在过的痕迹也没了。老大爷嚎啕大哭,晕死过去,醒来又接着哭。没有谁哪怕来看他一眼,可能在屏气凝神等着他咽气吧。

    他恨自己不死,要拿他的命换下哪怕一个儿子,却不能如愿。

    眼下,他只想安葬他们。他踉踉跄跄在屋子里摸了一圈,家已不再是家——连个完整的草席子都没了,更不要提什么棺木了。

    他趁黑摸去地窖,可笑的是,那群强盗没找到,面粉还有小半袋,仍然在原地。他有这样想过,用这半袋面粉,做成馒头,掺上老鼠药,把这群凶手都毒死。可是,老鼠药拿在手里了,他撒不下去。做了大半辈子的馒头,临到头却要用馒头谋杀,他们不仁,他做不到不义。

    他换了想法,要把馒头好好地做出来,拿去卖了,至少换个草席回来,裹着那娘儿仨。说不定老太婆在天有灵,能叫他找到种子,家里的地还在,天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下雨了呢?

    但他不愿叫凶手们吃他的馒头,也知道他们也许会打死他而不给他一个子儿。所以他连夜溜出了村子,一路叫卖而来。

    这是他的故事,围着的村民们都红着眼沉默着。一个瞎了眼常年枯坐在树下、眼下也只剩半口气了的老者打破了沉默。

    他喊牛大六的娘,说你家孩子多,反正也快饿死了,不如给他一个吧——是那种只有资格够老才敢说的话。

    这事儿就这么成了,选了牛大六,因为至少乍看之下是推进虎穴。后爹不舍得自己亲身的孩子,而少一个牛大六也能少一张嘴。最大的弟弟已经和牛大六一般高了,身子骨也壮实些,能顶了牛大六干的那些活——这家里没有他的地方了。

    牛大六的后爹把他推出来,站在老大爷跟前,他就怯生生地叫了声“爹”。老大爷一高兴,从筐里摸出来一个馒头就给了他。抬眼看看后面那一串大大小小的孩子,全都瞪大眼睛眼巴巴地盯着,过意不去只好一人给一个。可是还没发够,馒头没了。最小的弟弟还没拿到,眼瞅着就要哭出来了。牛大六赶紧把自己手里那个掰了一半递过去。再一瞥旁边的妈妈,似乎也咽了一下口水,所以又掰下剩下的一半,硬塞给了妈妈。剩下那四分之一,攥在手心里,攥出了汗,最后还是塞进了口袋里。

    说起来,牛大六就是被他后爹和妈妈为了几个馒头“卖”了。不过他命好,老天也不忍心。靠那四分之一个馒头撑着他跟着老大爷颤颤巍巍走到村口的时候,一场雨来得猝不及防,爷儿俩高高兴兴地被浇了个浑身湿透。没过几天,牛大六早上起床开门,却发现门边放着一小半袋麦种子。那黑影跑得太快,他没追上,拿给爹,爹摩挲着口袋老泪横流,并没有说什么。

    往后就慢慢好起来了,牛大六继承了这个家,店铺、农田、房子,还有爹祖传的蒸包子捏包子的手艺。他像他娘一样勤快,舍得出力气,是把干活儿的好手。

    后来发展得很快,战火平息了,又历经土地重新规划、乔迁,馒头店和其它许多店一起被集中到了城里的一个新建的大菜市场里,挂上了“老字号包记包点”的招牌,“包”是爹的姓氏。没过几年,爹作了古,和他的老太婆、两个儿子团圆去了。牛大六找回了继父的家,继父已经去世了,抱着早已老泪横流的妈妈哭成了一团,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

    这就是在遇到马晓芸之前,独自经营着包点店的牛大六的过往。值得一提的是,牛大六这个名字,还是他未出生时亲身父亲给取的,继父和养父,倒是都没想过争夺他的冠名权。

    这也是为什么牛大六明明姓牛,经营的面点店却叫“包记面点”的原因。牛大六当然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改变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