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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 山顶水库的郊游

    这是非常紧凑而忙碌的一天。

    早上,张茂刚刚在桌子前坐下来,还没读完一篇学生的作文。

    今年期末考试的作文题目是个话题作文,谈谈理智与生活的关系。期末考的试卷,是由市教育局统一命题的,但这个作文题目却深得张茂的喜欢——他看到题目的瞬间,就相信自己今年一定能读到很多不错的作品了。

    但是,事实上他很失望。他原本以为说到“理智与生活”,总有无穷无尽可以拿来说的话,可是,仿佛他的学生们并不怎么赞同。他读着那些文字的时候,仿佛他们痛苦地、抓耳挠腮的样子就在他面前似的。有一个其他科目成绩都很好,语文成绩却令张茂(其实主要是令孩子的家长和班主任老师)相当不满意的尖子生,眼下他的作文正摆在张茂面前的桌子上。

    这是一篇什么样的文章啊?一篇用生硬的文字喋喋不休地讲大道理的作文,虽然在遣词造句之间能够看出作者的用心(也足见孩子为了提高语文成绩花费的心思,但是,张茂很想语重心长地告诉他,辞藻再丰富再华丽也不如情真意切有用啊),但是却难以掩饰作者自己的紧张感——这孩子果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是为了在一个命题的前提下凑够漂亮的字数吧,根本不是真正的有感而发!

    张茂觉得难以忍受,可是这样子的作文绝对是占大多数的!这群孩子,青春正貌的孩子,难道竟然没有足够填满一张小小作文纸的思想与情感吗?

    院门就在这时突然被推开了。来者,毫无疑问是毛伯伯,他用宛如洪钟般响亮的声音邀请张茂和他们一起去爬山。

    “咱们呀,先去爬山,到了山顶,吃点东西。再到水库里游个泳,说不定能逮到鱼呢!咱们玩到天快黑了再回来,我闺女给咱做好吃的!”

    “这……”张茂的手里还拿着那张他十分排斥的作文纸,一时间思维来不及跳跃而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哎呀!哎呀!天气这么好,待在屋里头多可惜哦!还是跟我们一趟出去耍嘛!”老者瞥见了他面前的纸堆,料想到那可能是他的工作,但还是任性地拿出了长辈的特权出来。他拄着拐杖站立,一边左左右右地看着屋里的陈设,一边试图说服张茂。

    “那,好吧!”手中的作文不够精彩(岂止是不够精彩,有些简直是难以忍受)是一方面,长辈的盛情邀请实在难以推辞是另外一方面。还有就是,张茂想起来,在他还是小男孩的夏天,也曾被毛伯伯从树荫下拖出来硬是带去游泳捞鱼(他就是这么学会游泳的,别的孩子学会游泳多半都是爸爸教的,可他却不能不因此而有点惆怅的小情绪。另外,毛伯伯教会他的是那种纯天然的“狗刨式”,而大学体育课上他早已学会了更美观的姿势,去炫耀一下的小想法也使他蠢蠢欲动)。

    山顶上的水库,在很多年前,是一方挺大的池塘,几乎常年蓄着水,旁边还有一座不知道是谁盖的小木屋,木门平常总是扣着的,但是并不挂锁,只不过是防着野生动物跑进去撒野。所以里面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上一次去那里是什么时候呢?大概是十几甚至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吧?

    “那你换身衣服啊,穿这个样子可不行的。山上路不好走,换双舒服的鞋,穿身耐脏的衣服呀。你先准备着,一哈子我叫小六子来喊你哈!”老者嘱咐了一通,转身回去了。

    爬山的艰辛却远远超出了张茂的想象,他虽然确实是个欠缺锻炼的中学语文老师,但是毕竟正值壮年,完全没想到自己的体力竟然连个六岁孩子和年过古稀的老者都比不上。

    一开始还有清晰可见的石子路,可是很快,石子路就到了尽头。再往前走,尽是狭窄的,被树木和野草遮挡得几乎分辨不出来的小径。小六子牵着外公的手走在前面,而张茂很丢脸地落到了后面。他的手上还拎着一个盖着白毛巾的竹篮子,是毛大妈交给他的,很沉,里面应该是给他们准备的野餐。

    阳光透过树叶树枝的缝隙在地面上留下许多细碎斑驳的光影。所谓的地面,是由许多碎石、落叶、杂草以及少量裸露的泥土拼接起来的,走在上面,时不时沙沙作响。

    毛伯伯和小六子的兴致都很高,老者一路上不停地用拐杖指那些树啊草啊花呀告诉可爱的小外孙它们是什么,有什么功效。

    “开蓝花花的那个,是鸭跖草,能够用来治疗蛇咬伤的。”

    “什么蛇?”

    “就是蛇嘛……”

    “那个黄花花是野菊花,降火的效果好好。”

    “降什么火?”

    “就是身体里面的火噻!清热解毒嘛……”

    “身体里面哪有火嘛?要是有不烧着了嘛!”

    “不是那个火嘛!”

    “那是哪个火嘛?”

    “……”

    这爷孙俩的对话听的张茂直想发笑,可是他发觉一笑就漏气,更加走不动了。于是,他又只好使劲憋着笑。

    毛伯伯也不冷落张茂,他提起了许多张茂小时候的事情。

    “快看!那里有一朵曼陀罗!”顺着他的拐杖所指,张茂看到了像一小片红云一般的一小簇花。“你小时候啊,有一次,也是跟我一趟去水库耍,路上看到那个花,非要摘!哈哈哈!你爸爸不让你摘,你还哭?”

    张茂的心头一紧,不知道尴尬的表情有没有从脸上漏出来。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为什么自己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呢?

    “为什么不能摘呢?”小六子一脸认真地问。

    “那个花有毒的啊,不要碰哦!”老者也是一脸严肃地回答。

    再往前,不知道又走了多远,感觉就好像走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一样。最终,在他们面前展开的,是一个仿佛一望无际的平坦的草场,如果不回头看,简直要怀疑自己是否果真置身山顶。

    小木屋和水库,就在不远处,目力所及的地方,和张茂记忆中的样子一模一样,倒好像,它们在静止的时间里似的。

    小木屋的前后,那几棵树倒是比以前长大了许多。如果不是这一点儿差别,张茂简直怀疑自己穿越回了过去。当他迈着轻快的脚步朝小木屋走过去的时候,脑袋里闪现出了一个念头——也许这里是异世界啊!

    他们用带来的工具——原来篮子这样沉重也有它们的功劳——简单地清扫了一下小木屋,就在木地板上四仰八叉地躺倒了。原来不止是张茂,那爷孙俩也累坏了。

    “肚子饿咯,吃东西呀!”歇了一会儿,老者提议。

    于是张茂和小六子响应号召,把竹篮子里面的吃的喝的一样一样取出来——有番茄、黄瓜、橘子、面包、八宝粥、卤蛋还有几瓶茶水。他们都又累又饿,所以很自然地甩开膀子大吃了一通,然后心满意足地倒在地板上睡着了。

    “起来!起来!游泳去哇!”不知道睡了多久,叫醒他们提议去游泳的还是老者。

    虽然睡眼惺忪,虽然身体还不大情愿,但是他们还是响应了号召。很快,清凉的池水彻彻底底地唤醒了他们,他们相互学习不同的游泳方式,扎猛子到水底下去看看……总之,玩得不亦乐乎。不过,没捉到哪怕一条鱼。

    因为不知道具体的时间(张茂忘了带手机,而手表也落在床头柜上了),他们担心动身晚了会摸黑。所以,一旦发现太阳已经严重地西斜了,就赶紧穿好衣服,收拾好东西往回走。就是这样,紧赶慢赶,等他们回到村里是,天色也几乎全黑了。

    晚餐正如毛伯伯所说,是由他女儿掌厨的。因为是周末(才来山中几日,张茂已经忘记了星期。在这以前,他完全是按照星期的周期在生活,而根本不注意年月日的流逝),女儿女婿有空来看看二老,以及监督小六子不许调皮捣蛋。

    毛伯伯的女婿,是个穿西装打领带的推销员,而他的女儿,是个售货员。他们一家,住在冬瓜城距离豇豆镇不远的郊区,开车过来要一个半小时。

    推销员以极符合他的职业的说话方式与张茂热情地打了招呼,当他得知张茂的职业是中学语文老师时,脸上露出了毫不做作的敬仰之情。

    “啊呀!原来您是老师呀!难怪看上去就很有学问的样子啊!孩儿他妈,你说是不是?”

    刚刚把一筷子蔬菜送进嘴里的中年妇女(虽然她化着妆,穿着打扮也看得出来并不随意,刚刚还穿着的围裙已经摘掉了,不过仍然是个很明显的中年妇女,眼角的鱼尾纹十分明显,但也因此显得和蔼可亲了),被冷不丁地这么一问,愣了大约一秒钟,赶紧一边点头一边“是啊!是啊!”(过了一会儿,张茂瞥到她捶了她的丈夫一下,大约是埋怨他这样冷不丁地叫她,害她出丑,张茂心里觉得有点好笑。)

    往后的对话,大抵客套而且热闹。张茂深切地感受到了,当饭桌上有一位热情的推销员的时候,是最不用担心冷场的。在以往,他并不喜欢饭桌上的这一类角色,但是,平心而论,饭桌上有个这样的人,是件多么有益处的事情啊,使得其他的不想多费唇舌的人——比如张茂——可以安心安意地处于沉默之中,而不觉得尴尬。

    虽然是一个理应学富五车,有一肚子趣事可以拿来逗乐的语文老师,但是,张茂从未发挥过他应尽的作用。推销员先生说了许多他很可能已经不是第一次在饭桌上讲给大家听的故事了,而大家也都很捧场地给出了情绪慷慨的回应。这让张茂想到了他自己,年复一年地在讲台上重复着相似的内容,而他的学生一拨又一拨。他突然意识到,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自己也是一种推销员。

    夜里,当张茂终于躺在又软又香的被子上的时候,他的身体疲惫极了,可是他的大脑却无法停止思考。

    在饭桌上,当他们刚刚从张茂的职业说到小六子的语文成绩时,推销员先生说:“要是可能的话,请您多辅导辅导我家小六子啊,您看他一天到晚只知道抱着个手机打游戏!”张茂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辅导一个小学低年级学生(虽然他自己也曾经有过这个阶段,但是他一点儿也不记得了。更重要的是,他至今也没有孩子,从没与这么小的小孩单独相处过,光是想想就让他觉得不安),而桌子的另外一边,小六子正大声地抗议着:“不是手机!是平板电脑!”他的一本正经倒是让他的妈妈和外婆都笑了。

    就在这个时候,毛伯伯说出了那段令张茂睡不着了的话。“你自己就一天到晚抱着手机,你儿子当然也一天到晚抱着手机咯!小茂小的时候天天都捧着书看,那是因为他爸爸也一天到晚看书写字!”

    张茂的心里一惊,爸爸看书写字?他的印象里从来没有这样的场景。但是,当他调动他的脑细胞去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又发现,在他的记忆里关于自己爸爸的场景少之又少。

    他能见到爸爸的时候就不多。在他的童年记忆中,爸爸和妈妈,几乎总是在吵架。而占据了他的生活大半空间的妈妈,总是喋喋不休地在他的耳边数落爸爸的不好,抱怨生活的种种苟且。这样的结果,是他这个做儿子的,对这夫妇俩都采取了敬而远之的态度。张茂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在书中发现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也因此几乎合上了与外面的世界沟通的那扇门。

    那时的爸爸,是热爱看书写字的吗?

    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很多年前的一天,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他走进了爸爸所在的房间,好像是为了帮妈妈取某样东西。是在豇豆镇的家里呢?还是在葫芦村这老房子了避暑的时候呢?他想不起来了。但他记得爸爸似乎正埋头写着什么,看到他的时候,还一脸错愕。

    对于爸爸当时在写什么,他并没有认真去想,觉得左不过是在算他公司里的那些账吧——一个拼命努力也只能勉力支撑的商人,这是张茂从小对爸爸的定位。现在回想起来,处处又都是那么不合理。

    难道爸爸在写日记吗?一个念头闪过,张茂在黑暗中摇了摇头。无法想象,无法想象一个会写日记的爸爸。

    那么,毛伯伯为什么说我的爸爸喜欢看书写字呢?

    关于爸爸,不明白的事情简直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