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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 楚教授的“芋儿”

    为我开门的正是我既熟悉又陌生的老人。

    脚踏进室内的一瞬间,另一个人存在于这屋内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宛如进入兰室而瞬间被芬芳包围。我原先以为老人独居的房间总是少不得有些“老人味”的——具体是什么样的味道简直描绘不出来,可能跟老旧的用品、古老的习惯和经岁月蹉跎过的肉体脱不了关系吧,总之懂的人一闻便知——可是这位老者的房子里是没有这样的气味。取而代之以介于花香和果香之间的微甜的味道,让人光是闻到就觉得心旷神怡。

    老人接过我手中的水果,略略客套,便引我坐下。他自己并不走开,坐在了我的对面。两张雕花的木头椅子相对而放,沐浴在由窗户直接射进来的光线里。那些光线,因为费劲力气穿越了重重叠叠的树影,所以是温和的、暧昧的。落座之后老者一如往常不再多说什么——连寒暄的话也没有说——专心阅读手中的报纸。

    有了这样的空档,我开始打量老人的家。这个家的空间格局与我的房间差不多,厨房的门也好、卧室的门也好都开在相同的位置上。唯一的不同在于我的通向露台的门和分隔露台与室内的墙在这里成了一扇玻璃的推拉门,而露台那种东西自然也是不存在的——成了一个完整的封闭式的阳台。这唯一的一点不同,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我住的地方是顶楼嘛。

    室内的装修也差不多,雪白的墙壁在从阳台投射过来的光线下发着柔和的光。因为树的关系,室内的光线不算特别明亮,加之已是傍晚,还有变得更加昏昏沉沉的倾向。

    家具大抵很简单,同我所住之处由房东提供的一样的长方形的、毫无任何装饰的餐桌,一样的靠背椅子摆在餐桌两边,没有我屋里那张花色过于繁杂而显得俗气的布沙发,亦没有沙发前那几乎就是切短了腿的餐桌的略显不伦不类的木茶几。取而代之以两张相对而放的雕花木椅,正是我与老人眼下坐着的这两张。

    屋子里没有电视机,对于一个老人独居的环境来说确实有点奇怪——我以往见过的老人都是离不开电视机的陪伴的,即便他们在忙别的,也愿意放着那玩意儿在自说自话。说到打发时间的工具,只有不远处的一个书架,上面摆着不少一看即知古旧的书,书脊大多是深颜色——深棕色居多,有些干脆就是黑色——的。书架上还有一个奇怪的东西,像个新娘子一样盖着红头巾“坐”在那里,仔细地观察过之后,我觉得那有可能是一个收音机,也有可能是一个录音机。不过我更倾向于前者,因为一来我并没有看到成堆的磁带那样的东西,二来,边听收音机边打盹或者散步,就是我所理解的老年生活了。不管那盖着红盖头的东西是什么,我认定它很有可能是老人重要的信息来源。

    老人的芋儿,现在正在厨房做饭,之所以知道这一点,是因为从关着的厨房门里悠悠扬扬地传出来一些音乐的声音。音乐的声音像隐藏在树林深处的泉水,并不真切,只是若隐若现。至于大多数主妇做饭时那种锅碗瓢盆协奏曲的热闹感觉是完全没有的——我无法想象一门之隔的那边正在发生着什么。

    就在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门的时候,门突然打开了,一个中等身材的女人从里面走出来正迎上了我的视线,莞尔一笑,我的脸径自唰得一下红了。

    平常人看人,总是先看到衣服,俗话说“人靠衣装”讲的就是衣服作为第一印象的重要性。但我看她,最先注意到的却是她的仪态,她的脸颊。如果你刻意观察就会发现,只有对于早就认识了的人,人们才会排除衣服的影响而先看人。这也是,我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方之一。

    她乍看并不是一个美人,初见之下与我的光简直有天壤之别。她也不特别骨感,虽然我也知道要求中年女人瘦削是很高的标准(代谢率那种东西,终归是要下降的嘛,而作为它确实下降了的重要表现,体重也好腰围也好就会自顾自地上涨起来),但我作为一个舞者,自然而然地总是用严苛的标准衡量人的身材。但即便如此,脑袋里的神经还是马上报了警,因为她的举手投足之间显现出了超乎寻常的舞者气质(跳舞的女孩气质好——大家不是都这么说嘛)。

    她微笑着朝我走过来,我这才注意到她身上穿着的套裙,没有系围裙也无半点污渍,我想她的围裙应该在打开厨房门之前就摘下了。走到跟前,她朝我伸出了手,热乎乎的软软的手,不湿也不黏。对于自己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我竟然一点知觉也没有。我也许正是以这种目瞪口呆的神情被她拉到身边的,亦或者,她的本身对我即有那样的吸引力。

    “妹妹,”她从第一次见面起就这样叫我,她的声音属于女中音,温和而有温度,自带让人卸下武装的柔软感——虽然武装那种东西原本就不存在于那时的我身上。“已经饿了吧?现在就开饭可好?”我只觉得自己的身体里面仿佛有许多的语言想要探出头来,但实际上只有点头的份。

    被她牵着手朝餐桌走过去的时候,我还觉得纳闷,仿佛应该有的许多流程,譬如,老人不该介绍一下我吗之类的,一下不见了似的,但是,即便不见了,也不觉得奇怪,好像原本就不需要似的。我回过头,见老人仍坐在雕花木椅上,正在不紧不慢地折叠报纸,似乎马上也要走过来了。我安下了心,顺从地坐了下来。

    往后的气氛,就像一场最和谐友好的家庭聚会,被称为“妹妹”的我,好像真的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不是一个突兀来访的客人——似的。咀嚼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有太多的问题萦绕来回,但我不能发问。这饭桌是如此地宁静安详,除了简洁扼要的招呼几乎不再有谁说什么。光是这一点,又是多么不同寻常。

    如果我说饭菜特别好吃,那大概是我在故意美化她,实际上饭菜的味道仅仅是不难吃。他们的口味大概是很清淡的,整桌四盘菜荤素搭配、颜色丰富、营养均衡——是那种老少咸宜的健康餐。因为餐桌上有老者,所以这大约是出于对老者的照顾——我当时是这样理解的,后来才知道她即使在平日里也是这样吃饭的。一定是我平时辣的吃太多了,导致味蕾已经迟钝了,所以才觉得眼前这些漂亮的饭菜味道寡淡来着——想问问主人有没有辣椒酱,但是思来想去又觉得很不礼貌。把注意力集中在口中的饭菜之上,又隐约感到确实有一些我以前未曾注意到的清香,但又没有把握,觉得这被我当作清香的味道也许是不存在的。总之是在这种纠结的情绪之中把饭吃完了。

    饭毕我提出要帮忙洗碗,这也不怎么寻常,但我觉得虽然是客人但我毕竟年纪最小,所以也是应当的。结果她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坐回椅子上了。“有洗碗机,不碍事的。”她脚步轻快地把空了的碗盘用托盘托着端到厨房去了,并再次关上了门。

    老人仍不做声,不知何时已溜达回了他的雕花木椅上,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好,瞥到了桌腿旁边挂钩上的抹布,取下来,以乖巧懂事的姿态擦了桌子。擦完桌子再又无事可做,于是站起身踱到了那大书架前,一边竖着耳朵听着厨房的动静,一边心不在焉的打量那些我丝毫不感兴趣的书。

    她很快就从厨房出来了,大约将碗筷放进洗碗机里就可不理了。再次出现的她仍旧端着托盘,里面是一个果盘,三杯茶水,杯口之上氤氲地冒着热气。

    “这些书,恐怕你不感兴趣吧?”我的心里一咯噔。

    “过来喝茶聊天可好?”这是我所期待的,我赶紧走了过去。“不叫一下爷爷吗?”话一出口我又羞红了脸,她叫我“妹妹”,我叫她爸爸“爷爷”——这是多么不合理。这句话一出口,我简直怀疑自己是个弱智。我的脚本准备了两套,却完全没考虑到她这样一个不寻常的存在。这本来就够让我忐忑了,临到现在,又发现我在称谓这么重要的事情上竟然一点儿没有考虑,我真怀疑我自以为是的脚本不过是一场不切实际的独角戏。

    然而,她并没有纠结这些,将手轻轻覆在我肩上,使我坐下,同时小声地说:“我来,他耳朵听不见的。”

    我吃了一惊!老人的耳朵听不见吗?那他怎么能与我对话呢?虽然这些对话,好像本身没有任何重要信息,但是简单的问答之间似乎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违和感啊!她仿佛猜到了我的疑惑,继续小声地解释道:“如果是简单的句子,他能读些唇语,大致大差不离。结构复杂的长句子就少不了要混乱了。所以,说话要当着他的面说才行,像收音机就完全听不了了,电视机也不怎么能看得来。他本人对此,有一段时间是相当恼火的,如今也算是接受现实了,大约是年纪大了脾气也温和了。不管怎样,还是不喜欢别人拿他当个聋子看的,唇语也是为此才学的,不过与旁人的沟通还是越来越少了。”她似乎以敏感如我也仅仅是微微感觉到的气息叹了口气,紧接着说:“对于你,我是发自内心的感激。他向我说起你,并说要请你来家做客,我实在是由衷地高兴。我们不怎么说话,请你不要觉得不自在。对于我刚刚告诉你的,假装不知情,仍像之前一样即可。”说完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朝雕花木椅那边的老者走过去。而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站在门后等我的老者,说不定为了感知振动而将手放在了冰凉的铁门上,并时不时透过猫眼向外看去。我的心里,油然而生了一股暖意。

    往后的聊天大体上来说也很安静,像一本正经的、严肃认真的品茶。茶我是一点儿也不懂的,并非出自那种有着深厚文化底蕴的家庭。闲谈之中约略了解了一些她的情况,得知她正经营着一家画廊,我表现出了由衷的向往。她亦主动邀约我有空去参观,并拿出了一张名片给我。我这才知道了她的名字,“楚红”,在我看来这个名字很衬她。我也告诉她我的名字,因为那个罕见而又不好描述的姓,专程从随身带着的小包里拿出笔和便签纸写给她看。写的时候,心里又打起了鼓,觉得自己的字太难看了,后悔小时候没有听妈妈的话好好练字,想在这一瞬间把哥哥的手借来一用。

    “春花,”她把我的名字大声地念了出来,“可惜我不叫‘秋月’啊!”紧接着一边打趣,一边耸耸肩笑了。我注意到坐在一旁的老人也露出了笑容,大约他也从芋儿的演绎中了解了我的名字。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老人突然吟起了一首广为流传的古诗词。他的语调,一开始还带着疑惑,等到诗句的前几个字露出头来,仿佛自己有着鼓动人心的力量。等到他把整首诗吟诵完了,语调里就尽是自得其乐的摇头晃脑了。在我的少女时代,曾经也有不少人对我吟起这一句,可惜,那时的我只有尴尬——毕竟这个名字,在那时的我看来是“土气”的,是不够“小资”的,是需要藏拙的。而如今,在这对有些奇怪的父女的家里,我的脸上竟然不由自主地流淌出了幸福的笑容,连心里也是甜的。

    “春有百花秋有月,下有凉风冬有雪。莫将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待老人一首吟罢,温软的气氛少少冷却之后,楚红姐姐也接上了一首。我的脸颊大约再次潮红了,热热的,像水汽那么氤氲。

    以此为开端,三个人的关系仿佛走近了许多。聊天的内容更接近于自己的情况了,就连一直不怎么说话的老者也渐渐说得多了。

    关于楚红姐姐的许多事情,我想留到下一次集中到一起再讲。今天,姑且先回顾一下她的爸爸,那位耳聋而不卑不亢的老者的大致情况吧。

    但是,这之中有多少是第一次的家宴时得知的,又有多少是后来从楚红姐姐口中得知的呢,甚至于其中有没有我的推理与猜测的成分呢,我已分不清楚了。

    人的记忆,大体说来,是一种相当不可靠的存储,一点儿要“保真”的职业素养也是没有的。它漏掉了什么或者凭空滋生了什么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把谁当好人冤枉谁是坏人也是家常便饭还时常摇摆不定。我已经六十多岁了,正在讲述的是四十年前的故事,就算要我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事实就是如此——哪怕没有谁会跳出来说我胡说八道——我也不敢。

    但我又想,做不做区分也没有什么关系,是不是一点儿偏差也没有的历史事实也没有什么关系。我所阐述的只是我脑海中老者的经历,是这个我以为的经历而不是老者的真实经历影响着我对他的看法。再说了,不论我是怎么理解的,老者的真实的人生都不会因为我的转述而发生任何实质变化。

    楚教授如今一人鳏居在我家楼下的小房间里,大多数时间独处,自己照顾自己。对于芋儿邀约的同住,他拒绝的十分坚决。他们父女不是本地人,这座城市是楚红姐姐读大学、工作、结婚(就我所知有很多人是这样的,在选择将要就读的大学时,就已经决定了未来的人生将在哪个舞台上展开了)的城市。楚教授在夫人去世之后(我猜想大约也有耳朵不好了的原因)才答应搬到这里来,但是非要自己住,于是楚红姐姐为他觅了如今的住所。如我在前面已经说过的,治安是很好的,生活的种种也都十分便利,而房租亦很不便宜。

    楚教授是文科方面的教授,具体是哪个学科,我也没搞清楚(就算我曾经看过他的书橱,也一点儿头绪没有)。我猜想,耳聋是极大的困扰,使得电话之类的东西都成了无用,老年离开家乡的楚教授大约也是没法同以往的朋友联系的(写信?发短消息?在我看来只有这个手段了)。

    我对楚教授的了解并不多,他年轻的时候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我的了解相对于他过去七十多年的人生来说只有九牛一毛,但他们似乎并不想主动说更多,而我也不好过问。那时我想到了两点,一点是,与我有交集的不是以前的楚教授,而是现在的楚教授。虽然现在的楚教授是(部分的)由以前的楚教授决定的,但对于他的以前,我并不是非清楚不可。不清楚有不清楚的好处,我们应当减少贴在人身上的标签,才能更清楚地看见那个人。另外一点是,对于许多人大约都是如此,生活像不断往前爬的虫子,任何时候都只能看到当下的这一截虫子,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旁人都没那么关心。而且我想,不只是对楚教授,就算是对我的爸爸妈妈哥哥、甚至我的最爱光——我们恐怕也只是并肩爬行过那么一段路。

    那个时候,坐在楚教授家的餐桌前,我还不知道往后自己会在与楚红姐姐的并肩爬行中收获那么多、成长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