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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节 抢救室

    楚红姐姐第一次对我说很长的话,是在医院的长椅上。我的手被她攥在手心里,她让我靠在她的肩膀上闭上眼睛休息。实际上,我根本睡不着。她也知道我睡不着,温声细语地告诉我闭目养神也是好的。就是在这种情形之下,我的耳朵里渐渐涌进了以第三个人绝对听不到的音量讲述的故事。

    这是在抢救室的外面,楚教授正在那边与生命的必然结局周旋。

    这个情形是这样发生的。

    那天下着雨,周六,小街上几乎只有哗啦啦的雨声。我可能在前一天夜里着了凉,有点低烧。我扒拉出了家里的药箱,却发现里面的感冒药已经过期了。外加,冰箱里也没有食物了。所以早上,我强打着精神准备出门去街上采购了些食物和药物——这显然是独居生活最不好的一点,即便病了你还得自己照顾自己。每到这种时候,独居的人就会渴望拥有一段住在一起的亲密关系,我也不例外。

    沿着几乎空无一人的小街往回走的时候,远远看见单元楼门外地上有个白衣黑裤蜷缩在地的人形,吓得我一下子心脏就跳到了嗓子眼。我想了想,还是鼓足勇气走上前去,才看清楚是楚教授。我更加慌了神,因为怎么推他都不醒。慌乱之中想起了楚红姐姐,于是给她拨了过去。再往后的事情我都记不大清楚了,似乎叫救护车之类的事情都不是我做的。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我人已经在急诊室门口,手已经被楚红姐姐攥在手心里了。而我的包里,竟然也装上了几样感冒药,还都拆封了。把它们吃下去了的人,除了我,还能有谁呢?

    “该让你回去的,但是我眼下走不开,实在没法送你。你的热度还没有退,我又不放心你自己回去。所以,委屈你先在这里陪着我吧。”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分明感到她手心里津津的汗气。

    我点头,乖乖地不动,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我靠在她的肩膀上。我不敢全靠上去,怕压得她太辛苦。“不碍事的,我这边有扶手。”她仿佛能觉察到我的心思,轻轻地说着,并伸出手摸摸我的脸颊,帮我理了理头发。

    “闭上眼睛吧,闭目养神也好。”她的话对我有魔力,我的身体不问过我就乖乖招办了。

    静下来之后,听到她的心跳声,咚咚咚地十分沉稳有力。当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连她的心跳声都觉得格外可爱——我这样想。

    一忽儿之间,仿佛真有点睡着了,但是脑袋里面灵光一闪,出现一个画面,穿着粉红色雨衣的孩子拿着蓝色的园艺铁铲正在拼命地砍一棵芋头的叶子,雨水滴滴答答落在绿色芋头叶子的伤口上,你疼吗?疼吗?吗?

    我惊醒过来。

    “不碍事的,别怕!”楚红姐姐的手又摸到了我的脸颊上,轻轻地摩挲着。以那接触的地方为中心,不可思议的温暖的力量向周边蔓延而去。

    “在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曾经很怕黑。我不敢一个人待在漆黑的空间里,如果半夜醒来发现周围一片漆黑也会一下子大哭大闹起来。”楚红姐姐突然小小声地在我耳边说起了“悄悄话”,暖暖的气息轻拂着我的脖颈。我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专心致志地当一个好听众。

    “为什么会害怕黑暗呢?难道黑暗中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吗?开着灯的时候,房间里的一切都乖乖地站着,难道关了灯就会变成面目狰狞的样子吗?还是说,关了灯之后,就会有奇奇怪怪的东西钻进房间里来呢?——我爸爸当时这样跟我说。

    他试图牵着我的手在关上了灯的房间里走动,他把我的手放在那些家具呀玩具呀的身上,让我知道它们还是它们原来的样子。

    在为我关上房间里的灯之前,他再三确认,并且向我强调窗户已经关严实了,房门等他一会儿出去也会关严实——不管是谁,也别想趁着黑暗溜进来。我提出抗议说床底下和柜子里有可能爬出什么东西来,他也一本正经地检查了,并且再三地拍着胸脯保证‘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会有!’

    为了让我不害怕黑暗,他把他能做的事情都做了。

    可是这一点儿用都没有,关上了灯,我还是哭还是闹。为什么呢?我也说不出来为什么。我就是心里毛毛的,总觉得黑暗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总觉得有什么正在朝我靠近,到底是什么呢?我不知道,而且,在黑暗中,即使睁着眼睛我也看不见。我害怕极了,仿佛知道那个什么,或许有好多个,或许就藏在我的不会在黑暗中变身的桌椅与玩偶后面——要是桌椅与玩偶会变身,说不定还会阻挡一下那些什么。

    爸爸没辙儿了,每晚睡前将他的外套脱下来盖在我的被子上面,信誓旦旦地说会起到保护我的作用。我又不傻,只消给想象中的那个什么长出手来,让它学会了揭外套、掀被子的技能。这样一来,我失去了最后的庇护所,更是屡屡在深夜尖叫着醒来了。

    最后爸爸无计可施,答应我去大房间和妈妈一起睡,而他自己搬进了小房间,睡在了我的小床上。哼哼,这下我可再也不害怕了。”

    这意想不到的结局让我忍俊不禁,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个父女俩“斗智斗勇”的故事呢,我一个没留神,笑了。

    笑了就好办了,笑就是有这样神奇的力量,能让一切都一下子烟消云散似的。

    再往后,她继续给我讲故事,仍旧是她自己的故事(不像很多年前哥哥讲故事,哥哥讲的都是书上读来了奇闻怪谈,别人的故事)。这些故事无一例外都是楚红姐姐和楚教授的故事,是一个已到中年的女儿对自己的爸爸的追思。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也很不厚道的体验,故事的当事人正在一墙之隔的地方生死未卜,而我们却在这边讲着、听着那些对他来说有点“丢脸”的小故事。

    除了第一个故事印象深刻之外,其余的故事不知道为什么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这是让我无比郁闷的事情,生活不是写小说,不能随意地胡诌。虽然要想编我多多少少还能编出几个类似的故事,但那不是楚教授和女儿的故事,我不能胡说。我要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想不起来了,承认自己老了不中用了(这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对吧?)。

    在那长椅上坐了许久许久,也许只有几个小时,但感觉比十几个小时还要长,总之耳边与脑内的世界并不与外面的世界相一致,但也不冲突。我的身体好像有一层无比强悍的膜,将楚红姐姐所讲述的世界与外面的世界相隔开。

    再醒过来时是在黑暗中,我隐约知道我已经在自己的家里了,在我自己的床上,我的身边躺着楚红姐姐。我想她也累了,在安顿好爸爸之后,送我回家,径自脱掉了外衣钻进了我的被窝里。这就是身为女人的好处。

    虽然是夜里,但透过窗帘照进来的路灯光还是月光让我能清晰地看清她的五官,她离我那么近,仿佛梦一样。我将自己尽量朝她蠕动过去,厚着脸皮钻进了她的怀里。还好她睡着了,还好现在是晚上,她看不见我的脸红,也听不到我心脏的乱跳。

    我一定是带着笑容再次坠入梦乡的,仿佛光又回到了我的身边一样。这种幸福的感觉我当然也想多多地体验一会儿,而不忍心睡过去。可是,眼皮上好像坠了石头似的。一定是因为感冒药里有安眠的成分——我还记得自己睡着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次日醒来,这次是真的醒了,身体有一种久违的轻盈的感觉,可见烧已经退了。除却手手脚脚的关节处还有些酸痛,其余的都好了。人也有了精神,不像前一天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不在状态。我那时还年轻,睡觉总是最好的充电。

    醒来时楚红姐姐已不在床上,屋子里她来过的痕迹一丝没有,我又怀疑昨晚的记忆究竟是梦还是真的,毕竟楚教授的家就在楼下,她大可不必与我挤在一张床上。我这样想着又很郁闷,觉得自己感觉到的幸福都是海市蜃楼。

    但我又想,她不下去睡而是睡在我的身边,这样的理由也是有的。我正发着烧,在她眼里未尝不是需要照顾的。想到这里,我又觉得很幸福,而坚信昨夜的感受并非幻象。人总是这样的,宁愿接受自己更倾向的“现实”,而把它包装成一副货真价实的样子。即使到了现在这个岁数,我也常常猛然发现自己正在做着类似的事情。

    然后洗漱完、吃了点东西,振作了精神之后,才愿意承认自己真的爱她。以前不愿意承认,也许是因为光,并拿她的两个孩子做借口,借口终归是借口。想清楚了,决定正视自己的感情,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万一她也爱我呢?

    于是又去医院看她,倒不是看她,是看楚教授。隐约记得他的手术还算成功,不过是否脱离了危险期并不一定。要去医院陪着她的,现在不陪着她,什么时候陪着她呢?现在难道不是她最需要陪伴的时候吗?

    按照记忆试着找了一下,最终还是问了护士才找到,隔着窗玻璃看见她坐在病床边上,像昨晚攥着我的手那样攥着楚教授的手。不知道为什么,仿佛就是一瞬间的事儿,我的眼泪一忽儿流下来了。

    出现在她面前时我已擦干了泪水,还补了妆,对着卫生间的镜子照了又照再三确认自己还是美美的。楚红姐姐的脸上兼有疲惫与歉意,但一看到我还是朝我伸出了手。

    “你来了。”她这样说着,我却瞥到了她干裂苍白的嘴唇,心里一紧。

    我在楚红姐姐身边坐下,她右手拉着我,把我的手放在她自己膝上,左手一直都没放开楚教授的手,那苍老的、布满了老年斑的、皱巴巴的皮肤上如今还插着点滴的针,把药水当作生命力注入他的体内。

    “他已经度过危险期了。”楚红姐姐轻声地告诉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医生说要是送来的再晚半个小时就危险了。”对于前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的脑袋里一团浆糊(以往我总嘲笑别人大惊小怪,没想到临到生死大事,我自己也慌成了一团,高明不到哪里去),我什么也不好说,只用空着的手轻轻拍她的右手背。

    我们都把视线放在那无力地瘫软在床上的老者脸上,他的皮肤有些凹陷,眼眶深深地陷了下去。大约以往总觉得盯着别人的脸看不礼貌,而如今的直视这张脸,看清楚了那些皱纹、老年斑、许许多多的黑痣,又觉得不是我平时认识的那个人,甚至连这张脸都觉得很陌生——怎么会这样呢?

    还有能不能看的问题,为什么以前不能看,现在就能了呢?还有——这样想是很不对的——倘若老者就此死去,是什么离开了他的身体而使他变得不一样了呢?

    我是糟糕的陪伴,只出了一只手由楚红姐姐握着,而我的脑袋里却在天马行空地乱想着。

    这个当儿,一个中年男人走进了病房,朝我们走过来了。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就是那个人,那个前夫。敌意瞬间涌遍了我的全身,我的身体一下子站立了起来,手也从楚红姐姐手里挣脱了。

    来人看到我,本已张开不知道准备说些什么的话嘴竟然愣住不动了。他似乎对在这里看到我这样一个人感到惊讶,我当然,也对看到他感到惊讶——虽然算起来,他比我更有道理出现在那里。这男人的样貌并不讨人厌,既不大腹便便、也不油腻秃顶,穿着也一板一眼,大抵算是个保养的还不错的中年男人——但是他打量我的眼神让我难受,让我想到害死光的苍蝇。

    “我还有事,先走了。”忙不迭地向楚红姐姐道了别,她轻声嘱我路上小心,然后经过那男人身边——他已经将病房的门堵住了一大半——侧身走出去,出于礼貌侧身时还得用脸而不是背对着他,我明白楚红姐姐的视线正落在我们俩的身上。即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恶心的感觉还是加倍了,我于是加快脚步逃走了。

    从病房逃出来之后,随着窒息感的平复,我又觉得楚红姐姐也许是想阻拦我的,只是她根本没有立场。并且安慰自己,前夫终究是前夫,因为历史是没有办法改变的。在历史问题上吹毛求疵,无疑是最不明智的选择。我把自己看成了楚红姐姐的将来,这种自信在她数度握紧我的手之后膨胀了起来。这样想着,我又觉得自己是不该从病房里逃出来的,但已经出来了,又没有回去的理由,只好懊恼地往回走。

    因为我的这次逃离,那位前夫为什么前来,和病房里接下去的谈话究竟如何,我是不得而知的。不过,很多年之后当我回想起那次那个男人的突兀出现,又觉得这其实也是关于结局的一种昭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是复杂的,不能只听信一个人的一面之词。只要换一个角度,对事情的理解可以是完全不同的。我那时太年轻了,把好人与坏人之间真当做有一条明显的分界线。现在回想起来,就连世界上是否果真有好人或坏人这种划分,都吃不准了。

    后来楚红姐姐也问起过我为什么逃走,我把我那时的感觉简单讲给她听,她听了沉默了片刻,说我是对的。再往后她给我讲了她和前夫的故事,其中有些关于她前夫的、现在看来不失捕风捉影的片段,在那时无不提醒着我害死光的苍蝇,而不知不觉中把那位长相姣好的前夫放进了那些秃顶大腹的大叔的行列中——关于一个人的坏印象一旦形成,想要改变它肯定是很难的。

    而我也知道,自己之所以讨厌那个男人,毋宁说是他真的令人讨厌,倒不如说是站在我的立场上有讨厌他的需求——我的哥哥曾经戏谑过这种“屁股决定脑袋”。

    在表面上,我慰藉自己,那男人再不好,也是楚红姐姐以前的爱人,是她孩子的爸爸,这些都是改变不了的事情,我何不只是淡忘呢?敬而远之就是了。

    至于楚红姐姐与前夫的故事,我想在这里提一提也无妨(虽然这些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因为我的了解渠道仅限于楚红姐姐这一面,所以难免有偏颇之处)。

    楚红姐姐在大学时代(她也曾是舞蹈艺术生啊)是有一位恋人的,相恋了很多年却从没谈婚论嫁。因为是异地恋,许多误会往往不能好好化解。在男孩误以为楚红姐姐劈腿,而楚红姐姐也冤枉男孩有了新欢的情况下,他们分手了。后来成为前夫的那个男人,恰是在那时趁虚而入的,两人走进婚姻的殿堂完全是因为不慎有了孩子。曾经是楚红姐姐婆婆的阔太太对这儿媳妇并不满意,想花钱打发来着,但那花花公子不知哪来的犟劲吃了秤砣铁了心,硬是争了一口气——在外人看来倒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和和美美的大结局。

    这段婚姻的影响,是楚红姐姐由舞蹈演员成了独立的画廊主人,有了两个孩子,建立了一些至少在本地相当能派上些用途的人际关系。因着歉疚的心情(儿子后来的所作所为到底把阔太太的脸丢尽了,外加新儿媳妇儿较之楚红姐姐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曾经的婆婆倒是更加喜欢楚红了,画廊的事业也多多得到了她的帮衬。

    嚼舌根终究不好,所以我只简单介绍一下楚红姐姐的情况。在我看来,她不是豪门的弃妇,倒像是带着孩子从中脱逃出来的。但我不能否认,感情立场时时刻刻左右着我们对世界的看法,事情的真相未必全如我所看到的。真相本身,亦是因人而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