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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烦闷狐狸

    时辰已临近深夜,持续了半晚的喧嚣,都化成烟雾飘散而逝,月华倾洒在夜海中的山峰,天地间没有一盏灯火,似乎也听不见一丝生息,只有秋风过树,飒飒作响。

    这里是长安城东面的怀涛山境内,山势险恶,鲜有人来,漓江在山南面分岔出一条支流,顺着地势绵延伸向北方。沿河一直走,便入苍茫的山林中,越往深处,越无人迹,只有飞禽走兽或者妖魔鬼怪在活动。

    龙尧缓步走在河边,河水静悄悄地倒映他身影,泛起涟漪时,淡渺得似一缕幽魂,水中一道月牙漂浮在他身旁,融化出细细澄澜,他抬头望了一眼天上,不禁想起一段诗。

    “人生代代无穷已,

    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

    但见长江送流水。”

    一阵凉飕飕的夜风袭来,拂动他的衣袂,拂动他万千白丝,把他的思绪带到很远很远。

    今年他该有两百二十一岁,按照九尾狐平均两千岁的年龄,他可以说还很青涩。梅玄桢才属于真正的老妖怪,他大概一千多少?龙尧也不太清楚,大抵他自己也忘了,活到这个年纪,谁还数得过来。

    活得久总是件好事,足够时间去经历沧海桑田,对于人类来说,匆匆几十年,完全不够挥霍,他见过许多人,心还未老去,身体已如枯木,苦笑着来问:“龙尧啊,可有法术让人也长生不老?”

    没有的。尽管修炼到一定境界时,可以延长寿命,长久保持青春体魄,但无论到达何种境界,都会有油尽灯枯的一天,浩瀚世界,生命终归逃不过消亡。

    在龙尧的记忆里,有多少张鲜活的面孔,到最后都埋进了黄土地里,成为孤坟座座,他像是站在河对面,静静地送走他们,从此之后梦中相见,而他的小舟,还要跟随时光之河漂泊下去。

    所以,当他在这个年纪蓦然回首时,很无奈的发现,曾经陪伴他一路走来的朋友、亲人,几乎都已淹没在时间的巨大力量中。

    是,他不断结交新朋友,没有孤独到孑然一身,但那永远都无法填补旧友的空白,失去的亲人,更无法再找回来。

    正因为经历过时间的冲刷,他的赤子之心中,有一份沧桑,所以很难对一个十五岁的小丫头,产生什么友谊。

    不得不承认,他们年龄和心智相差太远,尤其他与江泊宁算得上萍水之交,因此他在某种程度上,将这丫头视作晚辈。

    但是当她无意间提到某些刺激神经的事,不知为何,这个两百多岁的长辈,仍然对十五岁的晚辈感到莫名生气,分明知道她不是故意而为,却控制不住心头那股火,冲她发了一通雷霆大怒。

    因为一段往事,无情谷这个地名,成了他心里不可触的逆鳞,但凡与他交情深厚的朋友都知道,不能在他面前提起无情谷几个字,不然这家伙轻则发怒,重则直接动手干一架,道歉也没有用。

    对于这件事而言,这是龙尧对待朋友的方式,然而就在方才,他用这种态度去对待了一个他自认为视为晚辈的小丫头,几乎是没有任何思考的发泄而出,这让他在回过神之后,感到异常疑惑茫然。

    身为长辈,不能这样,至少不应该……

    可事情就那么发生了,谁能解释一下?他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对晚辈发火的狐妖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如今该怎么办?他脑子里乱成了一团,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这个小丫头。

    所以……溜了……

    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那丫头生气了,气得调头就走,这一场尴尬总算得到了暂时的化解,然而龙尧的内心仍然感到无比困惑,费尽心思也想不通,自己这是怎么了啊?

    身为两百多年的狐妖,他自然称得上阅人颇多,年少的时候狂妄直率,不爱去琢磨人心,随着阅历和见识逐渐增长,即便不去琢磨也能看出什么人是什么性情(女人除外),像那样的小丫头,还真是头一回见到。

    几乎不曾在世上见到过,一个黄毛小丫头,居然舍得拿自己的命去换李贺的命,分明手无寸铁,却把自己当个女侠,面对梅玄桢那种老妖怪,居然泰然自若,哪是个十五岁丫头,分明是梅玄桢大姨。

    更意想不到的是,她在短短几天内,经历了数场大风波,三观给砸得稀碎,人生几乎已被毁完,却没有一蹶不振,没有自暴自弃,仍然坚守着她的本心,不被任何纷扰所撼动。

    甚至到了最后,只是出现了一缕渺茫得几乎不可能的希望,她也要抓住机会,赌上一切去拼搏,哪怕力量甚微也不甘示弱,这股不服输的骨气,很像一个人。

    哦不,很像一个九尾狐仙,名叫龙尧。

    他从这丫头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他很难想象,会有姑娘跟他一个男儿那么的品性相像,呃,倒不是说姑娘就怎么样,而是他从来就没有看懂过女人,直到现在还觉得女人是一种妖怪。这件事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像龙尧这般的身份地位,加上爱行侠仗义的品性,兼之容貌又神俊无双,从来都不缺乏追求者,但他对女人一向敬而远之,几乎没有什么女性朋友。

    也有极少数女子,性情温婉又善解人意,能交个朋友,但他仍然刻意保持着距离,总觉得一旦靠得近了,她们就会将恐怖的一面展现出来,让人头疼纠结。

    龙尧不是无缘无故养成这种钢铁性格的,从前他的确和无情谷那边走得很近,结果被某个脾气古怪的女子虐得很惨,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从此之后他与女人绝缘。

    但是,很奇异的是,跟那丫头相处的时候,他完全没感觉到那种负担,只觉得像在和兄弟相处一样轻松自在,呃,倒不是那个意思,就是……省心。

    和她一起时,不用去猜测她的小心思,她不会莫名其妙发泄一些看不懂的情绪,可以和她讲道理,只要有道理,她就会听。

    难道……这就是和晚辈相处的感觉?可哪里又不对劲……

    他一路走,一路想,不觉间已顺着小河来到一面潭湖跟前,沿潭种植了一片绿竹林,潭边有一栋他亲手搭建的竹屋。

    他把这个地方称为绿竹潭,算是个山中别院,是他非常私密的住处,无处可躲的时候,会独自来这边清净。

    潭中种植着一种“星火红莲”,现在时值秋季,早已过了荷花盛开时节,这种莲花却开得热烈袅娜,似一团团火焰,碧绿的荷叶铺满水面,月光在花叶尖闪着明漪,别有一种初夏的风光。

    他在潭边空坐了一阵,总觉得缺少了什么,然后闯进竹屋中,屋里没什么摆设,只有一架柜子一套桌椅,也都是用绿竹编制的,柜子上有几坛酒。

    他用绒毛大尾巴卷起一坛,回到红莲潭水边,尾巴将酒盖扑开,又将坛子高高斜斜的举起,一股白酒倾泄而下,他仰着头喝了好几大口。

    烈酒顺着喉咙,一直滚到肺腑间,可不知为何,居然没有感到很痛快,反而涌出了一股更郁闷的情绪。

    “烦死了……”

    砰一声大响,酒坛被尾巴猛地一甩,砸了个稀碎,这股酒毕竟比较烈,尽管只喝了几口,一股热气仍在肺腑间烧了起来,他起初只是脸色变红,咳了几声,后来越来越烦闷,几乎难以忍耐。

    黑暗中,忽然亮起一阵赤红的光芒,随着红光逐渐消退,一只庞大而华丽的九尾狐显现出来,红与白的绒毛闪动瑰丽光泽,九条大尾舒展开,与月华遥相辉映,让天边月牙蒙上一层神秘。

    唯一不足的,大概就是九尾狐身上绑着一团红绳索。

    咚一声水花响,九尾狐似闪电般纵身一跃,整个身子钻进荷花潭中,水是寒冷的,一股清爽瞬间透过毛皮,扩散到身体每一处,渗透进心脉肺腑之间。

    总的来说,这只狐狸没有资格洗冷水澡,如果一不小心染上风寒就够他受的,但是这家伙心头闷得慌,没什么更好的方式,只有用冷水才能让他稍微舒坦一些。

    “那丫头,划船划到哪里了?”

    万籁寂静中,狐狸从水中探出个脑袋,搭在丛丛荷叶上,望向深邃的夜空,月亮会照亮漓江上的涟漪,却不知秋风会不会过于凛冽。

    他实在说不出怎么会这样,犯了这个错,该怎么办?道歉?面子往哪里搁?可放任不管的话,那像个什么话?

    愁死人了……

    九尾狐在凉水中泡了很久,直到感到冷不可耐,才化为人形一跃而出,同时便换了身白衣长衫,迈步向竹林走去。

    月光倾洒大地,照耀着郁郁的莲花潭,如果仔细去看,可以朦胧地看见有一个金线织就的锦囊,正孤零零地淹没在草丛里,无人将它拾起,“无情”两个金字,在月光里,闪烁着清冷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