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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含光立雪

    含光寺坐落于长安城东面的菩安山上,距离东城门四五里路途,陆襄巳时三刻从东城门出来,红墙金瓦的寺院便遥遥在望,她环顾四周,这边果然人迹鲜少,便摘了斗笠面纱信步向山门而去。

    相传含光寺始建于太和九年,在顺文帝永和年间封为护国寺,史上诸帝都曾亲书匾额、巡游寺宇,山寺不仅禅法渊博,武学亦是博大精深,长安城内外有数十处有名的庙宇观寺,数含光寺最负盛名。

    陆襄一边走,心下暗自思索,倘若见到了尘大师,该如何开口询问,他既于寺中修行,想必不再管凡尘俗事——

    正思忖着,迎面看见山门矗立在前方,红墙青瓦的四方殿,牌匾上书“含光寺”三字,是顺文皇帝的御笔亲书,笔体苍劲有力,既俊朗又不失浩气。

    一进山门,迎面看见一座错金香鼎,鼎中香火旺盛,飘出云流龙行的青烟,见到这承载着信仰的烟云,心一下子得到一股静谧,某种庄严的情怀涌上心间。

    陆襄花了些香油钱上完香,便往寺院深处去,院中古色古香,甬道两侧遍种松柏银杏,正值深秋时节,满树黄叶,山风掠过,落叶撒金,将寺院点缀得古朴清幽。

    放目四望,古砖古瓦古树,一景一物都显得苍老高深,似乎饱经风雨沧桑,不管是老柏树苍幽的树盖,门壁上淡褪的朱红,或是斗拱上剥蚀的彩绘,都可以让人感到百年风云变幻与万壑千岚。

    但是它没有一丝衰败迹象,置身其间,你会遐想苍黑的古树经历过什么,会猜测檐上的琉璃为何失色,你很容易忘却时间,忘记一切凡俗庸扰,可当恍然回神时,发现自己仍然在当下的时间里。

    怔神许久后,陆襄来到山门后的四方屋,向当班的沙弥老实报上名讳,说请见了尘大师。小沙弥去通报后,过了许久才回来,说了尘大师不见香客,请施主回罢。

    陆襄已猜到大半如此,别无他法,只好拿出扇子“定风波”交于沙弥:“请将此物交了尘大师过目,请他看后再作定夺,他若不见,我便在此一直等。”

    沙弥本不太情愿,但听到最后一句话,只有拿着扇子再去通报,不久之后,他空着手回来说,了尘大师请施主去立雪亭相见。

    立雪亭位于含光寺北面,绕过方丈室便看到,松柏后掩盖着一座四方屋,幽深的院子里空空无人,陆襄来到立雪亭外的台阶前,双手合十:“陆襄见过了尘大师。”

    屋子里传出个苍老的声音:“既已来,为何不进?”

    陆襄道:“相传慧可禅师为向达摩佛祖表达自己求法的诚意和决心,抽出戒刀砍断自己左臂,而后拿起左臂围着达摩面壁洞环绕一圈,将四周白雪用鲜血染红。今日陆襄为向大师表达决心,也愿断臂于立雪亭前。”

    过了一阵,老声音又响起:“慧可禅师断臂,是因全心向道,为法忘形,故而效法诸佛,而你却是为凡尘恩怨,以臂作筹,怎可同日而语。”

    “慧可禅师虔诚求法,陆襄不敢妄自相比,但陆襄身为凡尘中人,不寻恩怨,只求真相,只为心中正道,断臂无悔。”

    说罢,陆襄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毫不犹豫挥刀向左臂砍去,突然一道响亮的呼声响起,一颗石子破空而至,击中刀刃,匕首脱手飞出,哐当一声撞落在地上。

    “你进来罢。”屋中响起声音。

    “是。”陆襄行了一礼,方才踏上石阶,迎面看见殿内神龛中供奉着达摩佛祖的铜坐像,龛上悬挂“雪印心珠”匾额,匾下坐着个灰布袈裟的老者,双目紧闭,手中正划动一圈念珠。

    陆襄先跪于蒲团,向达摩铜像虔心礼拜,礼毕后,了尘大师方才睁眼,道:“小姑娘,你小小年纪,行事破釜沉舟,当心追悔莫及。”

    “多谢大师教诲,大师有所不知,我处境已至绝路,倘若不能向天下自证清白,那便活不下去,故而赌上一切,哪怕最终一败涂地,虽死不悔。”

    了尘正划动念珠的拇指微一停顿,方才继续,他闭上双目:“自证清白,什么清白?”

    陆襄回答:“家父光明正直,天下人却误认他恶贯满盈,我必须要向佛祖、向世人为他正名。”

    了尘大师摇了摇头:“你展开你父亲的扇子,看看里面写着什么。”

    定风波放在他蒲团前面,陆襄自然知道扇面内容,但还是依言拿起来展开,诵读:“万物一俯,生死同状,天地为棺,自知春秋。”

    “你父亲的志向,都在这十六个字中,他说不论好人、歹人,死后都将化为白骨,没有什么区别,那时世间将把他遗忘,可天地知道他心中正气,他问心无愧,又何必向世人昭示?你想想看,十几年来,他可曾替自己作过半句解释?”

    陆襄红了眼眶,听到他认可老爹是个正气的人,瞬间觉得他十分亲切,他肯定是父亲的至交好友,不然不会深知老爹的心境,他所言不错,老爹从来没有给自己解释过什么。

    但这一定就是正确的么?陆襄有不同的看法:“大师见谅,我有几句话想说,我年纪幼小,所识道理自然远不及大师,但有时静心思索,也能得到一些心得体会,想请大师评判指点。”

    “你说罢。”

    “多谢大师,我认为,人是活在当下的,从前种下了什么因,当下就要承担什么果,如果当下不作为,往后就要承担当下的果,从前无法改变,未来无法预料,人生自始至终都只有此时此刻掌握在自己手中。

    “从前家父不解释,所以今日他与我共食恶果,如果今日还不有所作为,那么以后我家后人将世世代代苦偿此果,而家父所追求的,只不过是一份精神寄托,并不能真正的为我家改变什么。

    “所以,就在此时此刻,我要把握好当下,查清一切真相,然后昭告天下,让家父与我,还有我家世世代代的后人,都挺直腰杆堂堂正正地做人。”

    了尘大师听完这番话,良久没有动,拇指按在念珠上静止了,双眼始终紧闭着,半晌过后,才终于一声叹息:

    “难为你小小年纪懂得这些,江泊宁的女儿,却与他性情截然相反,老衲惭愧,你将我说服了,想问什么,问罢。”

    陆襄忙双手行礼:“大师言重,我不过讲些粗浅心得,大师认为有理,是晚辈之幸,我斗胆想问,当年家父身上到底发生何事?”

    “当年啊……”了尘睁开双目,望向达摩铜像,深邃的眸中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水雾,“我与你父亲,其实算不得朋友,他的故事,我略知一二,一切都要从那个时候讲起……”

    他说得此处停顿了,双目凝固的望着铜像,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里,陆襄等了一会儿,他仍然没有往下说,只好催促:“大师请讲。”

    但是又等了一阵子,了尘仍然静坐不言,陆襄叫道:“大师?”这时猛然发现,他双目涣散,望着达摩不动,盘腿坐在蒲团上的身子如同静止,心头不由咯噔一下,叫道:“大师,了尘大师?”他没有半分反应。

    一个惊骇的念头轰炸脑海,陆襄登时冒出冷汗,颤抖地伸出手去探他鼻息,探到的一瞬,不禁双目发昏,他居然真的圆寂了!怎么会这样?!

    突然间,陆襄鼻中闻见一股浓烈的梅香,她心中一动,立即拿起定风波冲到立雪亭外,迎面看见个白衣男子站在柏树枝上,身背一柄长剑,容貌俊逸,身姿如仙,正是虞止寒。

    “是你!你为何这么做!”

    虞止寒没有说话,他用眼角余光轻微掠陆襄一眼,然后右手打了个响指,身影一晃,便即消失不见。

    他的身影一消失,就是呜呜一阵响,凛冽的寒风卷过庭院,松柏树簇簇作响,天地突然变色,乌云不知从何处滚滚而来,淹没了整片苍穹,空中纷飞地飘下一片片黑色事物。

    陆襄正疑惑,捧手接住一些,触感微有冰凉,定睛仔细看,这些黑色东西似絮似绒,又冰凉晶莹,仿佛是……雪花?这可奇怪了,天上怎么会下黑色的雪?

    抬头一望,不由骇然大惊,只见院子里不知何时长出来许多墨色梅花树,一片片密密匝匝的铺过去,枝头簇簇墨色梅花,正迎着漫天黑雪开得繁盛。

    这是幅怎样诡谲怪异的景象?在九月天气里,突然下起满天的黑雪,山寺院中莫名开出墨梅,而在立雪亭里,了尘大师方才被虞止寒杀死了!

    正在陆襄惊骇怔神时,寺中被奇像吸引而来的僧人们已从四面八方聚拢,一看到陆襄,便将她团团围住,这样一幅景象,只要有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与墨梅雪刃密切相关,而这院中又另无旁人。

    有几人发现立雪亭里的了尘大师已圆寂,登时大喝一声:“这妖女害死了尘大师,将她拿下!”

    在这声洪亮的断喝下,整圈的僧人们立时群情激愤,眼神变得炽热,他们全都怒吼着一起冲过去要拿人。

    陆襄知道自己百口莫辩,可在这密不透风的重重围攻下,又实在无可逃脱,这次事关人命,一旦被抓住,恐怕要被杀头祭天,该怎么逃出去呢!

    眼看这群僧人已冲到面前,陆襄没有想出办法,却突然觉得脑袋有些发痛,不是吧,这紧要关头难道又犯老毛病了么?

    不过幸运的是,这次跟从前有些不同,并不十分阵痛,只是双目发昏,眼中的一切变得模糊,又似乎看见许多密密麻麻的小星星。

    这些黑白星星瞬间扩散到整个视界,然后陆襄的视线陷入了完全的黑暗,没有一点光,什么都看不见,耳朵也在这瞬间后再也听不见一丝声音。

    但是她的意识还很清醒,真切地感受到这诡异的一切,心中惊骇的想,难道我失明了么?我失聪了吗?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就在她惊心动魄时,突然一缕光芒射入眼中,逐渐扩散开,变强变亮,视线跟着恢复,眼里的景象很快清晰起来,最终汇聚成一幅难以名状的古怪画面。

    这是个贴满字帖的屋子,四壁上纸卷中的书法遒劲健飞,潇逸挥洒,置身其间,如同身临浩瀚的文涛墨海中,屋子是用绿竹修楹而成,颇有森森之意,一股淡淡的梅香飘荡在空中。

    陆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想这恐怕是在梦中,用力掐了自己一下,“哎哟”一声确认非梦,不禁转过身一望。

    只见一扇落地窗,窗外是无边无际的墨色梅花林,窗户下边有架紫檀木书案,案上摆放笔墨纸砚。

    案旁,正坐个一袭黑衣的男子,手持毛笔,僵硬着不动,脸上是错愕的神情,一双愣然的目光,正看着这边……

    梅玄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