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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一场清明

    离开长安城时,暮色已完全掩盖大地,今夜无星无月,漓江上一片暗茫茫,独有一艘乌篷船划着水波向西逆行,有个瘦弱的人影站在船头,凄凉的风中,说不出的孤单寂寥。

    陆襄多么希望,回到家时,能看见父亲的身影,想扑到他怀中大哭一场,听一听他安慰和教诲的话语。自己这一次,是彻彻底底的错了,却无处安放堆满心头的愧疚和懊悔。

    如今,线索全断了,梅玄桢所提供的知情者,尽数丧命,对于已经过去至少十五年的事,除了当年那些经历者们,谁还会清楚呢?他们一死,真相将永远不会有浮出水面的一天。

    或许还有尚存于世的知情人,可如今已害死了许多人,还要继续查下去吗?

    陆襄陷入了两难,既迫切地希望查清一切,却又不想再害无辜的人惨死。

    如果是老爹,他会怎么选?他十几年来一直沉默,无疑是因为他知道一旦查起来,必定天翻地覆,他宁愿自己背负骂名,也不肯祸及他人,或许……他是对的。

    此时此刻,陆襄对于父亲那一句“天地为棺,自知春秋”,有了截然不同的理解——既然天地知道我的清白,又何需昭示天下,引起不必要的轩然大波,牵连许多无辜的人呢?

    老爹所追求的,不仅仅是一种精神寄托,而是更崇高的牺牲。

    船沿漓江行了许久,陆襄远远望见,自家那座土房灰蒙蒙的,没有一盏烛火,看来家中仍然空无一人,没有谁在等她回家,她心里空空荡荡,巨大的孤独感深深地将她淹没。

    很快船靠了岸,她跳到岸边,望一眼四周,黑漆漆的一片,她没有回家,也不去别的地方,就呆在江边,望着江河远处怔怔出神,乌篷船调头向长安城码头归去,很快消失在雾霭朦胧中。

    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她一个人。

    在心情懊丧的时候,许多人喜欢独自清净,陆襄却盼望这时有谁来陪自己说说话,谁来都可以,只要开口讲话就行,哪怕是梅玄桢……可是,谁也不会来,没有人会来。

    “咚!”的一声,陆襄捡起一块石头扔向江中,水花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去,好似有谁跟她打了声招呼似的,只是声散之后,又是无边的寂静。

    陆襄觉得自己就是那块石头,沉进江中,再也不见天日,捡起一块又扔出去,手臂用力一挥,心口的郁闷似乎稍微得到了一点发泄。

    “去你的后会有期!”

    “咚!”一颗石头砸进江中。

    “去你的好自为之!”

    “咚!”又一颗石头。

    “去你的聪明一世!”

    “咚!”又是一颗。

    “再去你的自!以!为!是!”

    “咚!!!”

    陆襄一怔,看看手中的石头,怪了,都还没砸出去,怎么就咚的一声大响?难道说?猛地转过头一看,不禁吓得心惊肉跳,只见个朦胧的白影静静站在后面,夜幕茫茫中,似鬼魅妖魔,赋有杀伤力的脸部轮廓相当眼熟。

    一见到他,陆襄一颗心怦然狂跳,似遭到了惊雷,不由自主后退了好几步,踩到江岸边缘,脚一打滑,整个人往后掉下去。

    一条红绳索从上面飞过来,一把缠住陆襄的腰部,将她拽上了江岸,然后自行松开,又飞回了雪白的衣袍中。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家伙,陆襄既惊讶,又窘迫,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又静静不说话,气氛一度很尴尬,两个人隔着一丈远的距离互相对视了片刻,陆襄才僵硬地开口打破沉默:“你,你不要一惊一乍好不好,真的会死人的。”

    龙尧没回应,默然走到江畔,与她并肩站在水岸边。陆襄的呼吸节奏登时为之一快,扭过头看江心远处,却不防偷眼去看他,但见他轮廓阴郁,整个人似乎笼罩在深深的浓雾里。

    “我来迟了。”

    “啊……”

    陆襄发现,他说话的口气也很不对劲,浑然不是平时自信高傲的口吻,似含无限伤心,又有无尽懊悔,他怎么了,是为今天的事?还是因为万工阁出的事?

    “你……嗯,你那边的事,还好吗?”

    片刻的沉默之后,龙尧才开口:“没……”他顿了一顿,叹了一口气,转口道:“我犯下弥天大错,虽死难抵。”说出之后,他肩膀微微一沉,似乎他整个人都稍微放松了一些。

    陆襄心中一凛,知道这必是严重到让他追悔莫及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事?她沉默了片刻,开口说:“我又何尝不是,犯了无可弥补的大错,你既来找我,一定都知道了,嗯……你呢?”

    “我听说了一些。”不知是不是故意的,龙尧答非所问。今日一整天他都不在长安城内,没有亲眼目睹黑雪墨梅的情景,直到事后才听天机阁禀告,说看见陆襄从丰润门向府离开,他猜测出了事。

    “我来晚了,你……怨我吗?”低沉的声音幽幽的响起。

    陆襄这才明白,原来他如此懊悔难过,既是因万工阁的事,又是因墨梅的事。或许在他心怀中,既答应与别人共同进退,却在关键时刻不堪作为,无异于言而无信,很庆幸他不知道自己找过他,否则他该怎样自责。

    “没有,我怎么会埋怨你,事情是我一手造成的,我老实招了,我骗了你,昨天我已查到线索,却一时赌气没有告诉你,一切都怨我自己,我哪有脸面来怪你。”

    “呃,你骗我?”

    果然如陆襄所想的,他抓住了这个重点,看来成功将他的注意力从埋怨上面转移开了,以他的性情很难容忍别人诓骗于他,他沉默了一阵子,最后说:“以后不准再跟我讲半句谎话。”

    这才是他应该有的口吻,他就该是这个样子才对,陆襄满意地点了点头:“是,知道啦。”顿了一下,鼓起勇气说,“你有什么心事,不妨跟我说说,我保证你说完之后,会有不一样的感受。”

    “这……”

    陆襄下定了某种决心,抬手一指:“那边有块大石头,不如坐下慢慢说,做人坦诚,心无负累,我就是因为骗了你,才一直懊闷难过,方才一讲出来,我可好受多了,你要不要试一试。”

    “这个……”

    “你还记不记得,上一次你跟我道歉后,是一种什么感受,有没有觉得放下了一个包袱?浑身血脉得以舒畅。”陆襄说着,自顾自走到大石头边坐下,环顾四周,似乎是为了让他放轻松,又说:

    “你瞧这附近,阴森森的,不说话怪吓人的,不如这样吧,你讲讲你的,我也告诉你我的,总有人讲话,好叫妖魔鬼怪闻声丧胆,不敢出来作乱。”

    “好吧……”

    这一次,龙尧没有轻功闪身过去,而是一步步向她靠近,与她并肩坐于大石上,两人离得很近,几乎可以听见对方的呼吸,明显陆襄那边更急促一些,但她努力使自己镇定,抛开一切杂念,认认真真听他讲。

    龙尧讲故事的风格与梅玄桢大不相同,他习惯有始有终,所以他从自己与温纶相识开始讲起,低沉的嗓音,化作一缕缕轻烟,缭绕于朦胧的夜雾之中,穿过江边的芦苇丛,掠过涟漪水波,最终凝结成冰珠沉入江中落定。

    待他讲完之后,陆襄的呼吸凝固了,身子保持着以手托腮的姿势僵硬不动,她难以想象,自己失去才刚结识的朋友已足够伤心,他失去患难与共的生死之交,该是种什么样的心情?

    她觉得自己的心也被绞住,涌出一股强烈的不忍,不忍心他经历这种伤痛,如果可以,真希望在他身上只发生世间一切美好的事,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却又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在死亡面前,什么话都苍白无力。

    半晌,陆襄才艰难的开口:“感觉如何,说出来之后,是不是轻松了许多?”

    龙尧闭上双目,从肺腑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确实感到紧绷的神经舒缓了许多,一阵清凉的江风拂过来,有股沁人心脾之意,如果双臂可以自由活动,他想剑舞一场舒展筋骨。

    陆襄沉默了一下,又说:“你知道吗?不管白天或黑夜,月亮一直在天上,我老爹以前说,白天阳光经过散射,把天空照得十分明亮,加上光线强烈,掩盖了光亮微弱的月亮,地上的人看不见,但它一直在。”

    龙尧先是一怔,听到她一副认真安慰人的语气,亏得她想得出这番话。他侧目看了她一眼,然后抬起头来,望向深刻不测的夜空,若有所思:“嗯,这个说法,以前我也听说过。”

    “嗯?你听谁说的?”陆襄会这样问,是因为这个观念原本就是个奇思妙想,不是什么人都能讲得出来,月亮只会在晚上出现,是恒古以来就有的道理。

    “很久以前了,万工阁的前任阁主,她是个奇女子,总有异于常人的奇思妙想,以往我有心事时总习惯找她倾诉,总能得到许多独到的见解,不过她已经去世多年。”

    听完他的话,陆襄心中似划过一条闪电,惊讶的发现,自己完完全全想错了,一颗心不由得怦怦狂跳起来,呼吸又变得急促,似乎脸颊还开始发烧。

    眼前这只骄傲的狐妖,并非不愿意吐露心事,也并不是在自己的劝解下才开口,他完全懂得“坦诚无累”的道理,他肯对自己开口,这就证明,他今夜过来,就是想跟自己倾诉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