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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天问无常

    “天下原本就是朕的!”

    弘熙大喝一声站起,振聋发聩的声音在殿外都能听得到:“大启的江山姓李,世世代代都姓李,你吕家的白日大梦,今夜该醒了!”

    吕自山笑了笑:“用不着生气,没有谁能永远当皇帝,也没有哪个国家永远强大,至此地步,你也不必拿顺文皇帝来压我,你我只谈百姓,只谈这大启的江山社稷。”

    “你有何资格谈百姓?”弘熙原本有些激动,紧接着想到,他为官以来一直兢业勤政,最对得住的就是百姓,于是转口:“朕知道你劳心疾苦,但你篡权之罪,不可饶恕,便是皇爷爷,也饶不了你。”

    吕自山没有接这个茬,自顾自说道:“如今离年关还有三个月,工部的账上就超出预算一千多万两,这个大亏空,还不知由谁来承担。”

    弘熙听得出来,吕自山的话在考验之意,他一直将权利紧攥手中,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他瞧不起自己,弘熙下定决心,这次要向他展示自己的政治之才,回道:

    “如此大的亏空,自然要先查账查开支,看工部用的钱到底是怎么走出去的,户部又是怎么当的这个家。”

    吕自山道:“朝廷无私账,一千多万的亏空既浮在面上,必是上奏明发的银子,各个关节都有朱批。”

    “那也要查,即便是批准下发的银两,可真就用得着那么多?修渠建房的设计是否合理,造价有没有仔细核算,材料的源头在哪里,工期有没有上赶,这些关节都是流银子的地方。”

    吕自山仍然没有任何表情:“你查得彻彻底底,查了之后呢,一抹脖子全砍了?这次亏空你砍一堆,下次又是一堆,明太祖砍了十几万贪官,不仅杀不净,反而越杀越多,你又待如何?”

    “谁说朕要砍头?”弘熙立刻给他顶回去,“黄河虽浊,亦能灌溉,朕之所以查,是要看明白,哪些人在贪银子,贪了有多少,明太祖杀人解决不了,皇爷爷高禄养廉也解决不了,朕便培养而用,以贪治贪。”

    “你要玩几几分账的博弈?”吕自山微微闭起眼睛,“这账从哪里来,无非就是民脂民膏,你养贪官奸臣去搜刮百姓的粮,腐败严重就杀了换一批,皇帝仍旧是皇帝,你看得透彻,皇帝就是大启朝最大的贪官!”

    弘熙有些发怒:“你难道就没有内库,没玩过分账游戏?外头的萧逸、刘光庭一干人等,哪个不是奸臣,你们之间若是干净的,他们能肝脑涂地以你马首是瞻?”

    吕自山呵呵一笑,摊开双臂,一拂大袖,道:“事已至此,你可以去查我吕家府邸、家私和账簿,好好清点我吕自山到底有多少财产,正德皇帝驾崩后,若非我在朝中周旋回账,大启的国库能撑到今天?”

    弘熙一时无言,他从未想过吕自山会用私库来充国库,乍然听到这话却觉得毋庸置疑,先皇奢靡无度,在位期间大肆修建宫殿、搜罗天下宝物,几乎耗空国库,吕自山掌权后,反而国库越来越充裕,这钱从哪里来呢?

    尽管他有篡权之罪,但他为国为民所作的功劳,都毋庸否认,弘熙恨他多年,此时却由不得起了一丝恻隐之心,而这可怜却又显得很可笑。

    弘熙没有向着他说话,只是自己表了个态:“天下都是朕的,朕无所谓公私之分,不过留个库名,对付贪官污吏用,终究要还给朕的百姓,朕时常想,忠奸的区别,一个忠于朕,一个忠于朕的国家,只要朕心向子民,奸臣最终所效忠的就是子民。”

    吕自山由衷地点点头,没有继续说下去了,接着上面的话道:“再说工部一千多万的亏空,都是实打实的银子,要吃户部的库存粮,今年吃了明年吃,工部吃了兵部也要吃,大启有多少能吃的?”

    弘熙道:“银两之事,无非开源节流四个字,工部修殿修房屋,木材大多都从南河运过来,光运输就是一笔大开销,近的川南云蜀分明有木材,只是山高难行,运不出材料,朕有时想,倘若一咬牙把路修了,不仅惠民造福,工部更能从此地取材,节约一大笔开支。”

    吕自山立刻给他顶回去:“此事年初时已议过,只因云蜀一带土司猖獗,要动他们的山,少不了要打仗,兵部没有这笔钱,事情也就久久没有落实。”

    弘熙一凛:“兵部没钱,就让工部一直花冤枉钱,户部是怎么当的家?你又是怎么管的人?”说来说去,怪到了吕自山头上。

    “户部尚书陈家三代,可都是李家的忠臣。”吕自山一句话把弘熙顶得噎住了,“你虽不当家,却有一派人背地里算计着你,也算计着我,工部一千多万的亏空,你说谁来买账?”

    弘熙目光凝滞地沉默了一阵,忽地抬头道:“那就开源!百姓的赋税不能妄加,那就商通贸易,加大生产茶叶、丝绸、陶瓷玉器,给朕出海卖到海外去!”

    “加大生产,投入茶农桑农,谁来操持粮田,茶田桑田的地从哪里来,百姓又吃什么粮?你卖得出去倒好,倘若烂在仓库里,你拿什么补给农工?”

    弘熙接着回答:“朕读《马可游记》,外国人对咱们的东西颇为赞誉推崇,一匹丝绸在大启只值六两银子,马可带回国家卖得了七卢卡,也就是二十两,倘若走海外商路,每年可以开源一大笔银子,远远高过农田的收成。”

    “是啊,账大家都会算,”吕自山点了点头,却话锋一转,“既然如此,咱们为何不卖,无非是商路不通,大启东南北三面临海,海外却先有一片大荒之域给妖族占了,咱们的商船过不去,多少次交锋都吃了败仗,非但货没销出去,还累得自己损兵折将又亏钱,你说怎么办?”

    这段话真如一记霹雳重重打在弘熙的头顶,让他一时之间喉咙灼热,一是因为此事从未在朝堂上议过,显然又是私底下决策了,他连听都没听说过,二是妖族阻碍海洋商路,严重阻滞了大启的经济建设。

    “百年前人妖两族大战,最后签订《龙启律》,说好和平共处,如今妖族在大启随意出入,咱们的船还是过不去?”弘熙惊问。

    吕自山冷笑道:“岂止过不去,就算咱们心平气和讲道理,仍旧会被他们扣船扣人,稍微有话讲重了些,就把咱们的商船都毁了,一艘商船造价昂贵,咱们可耗不起。”

    弘熙听到这里,握紧剑鞘的手不禁鼓出青筋,发怒道:“耗不起那就打!妖族异类不守约定,若不灭了,迟早也要叫他乖乖开路。”

    “谈何容易啊,”吕自山叹了一口气:“龙启一战,打得妖族血脉里恨人族入骨,不来攻城略池就算他们守约,再要硬闯他们地盘,只怕要玉石俱焚,新仇旧帐一起算,大启当初打空了家底,好不容易从百废待兴到如今国泰民安,真打不起第二场龙启之战。”

    “那咱们的外贸就不建树了不成?”弘熙的眼神里有火,“大启粮产薄弱,但凡遇到干旱天灾,总是颗粒无收,百姓经不起增税,朕若增到五十,压到百姓头上就是七八十,他们连饭都吃不饱了,朕还算个什么皇帝?”

    吕自山的目光里由衷地流露出几分赏识:“你能想到这一点,总算是顺文皇帝的孙子,赋税不能加,还可以增大农产,但是仗不能轻易打,一旦开战,大启又将成为人间地狱,即便是为了国家百姓,也要慎之,慎之……”

    说到这里,清思殿方向传来的打斗声突然偃旗息鼓,想必是吕令仪及其守卫已落入司天府手中,大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吕自山转头朝那边望了一眼,神情始终很平静,然后又回看弘熙,道:

    “你我初次相见时,我问你百姓要是吃不起饭了,你要怎么办,你回答我说:我吃得起,把我的饭都给百姓们吃吧。我听了就决定扶持你,总算我没有看走眼,不过,说到底,臣总有一些不甘心。”

    “哼,”弘熙冷笑一声,“朕早知如此,谁不爱江山?你是个有略之才,一身抱负为国酬,可惜夙愿终难了,千秋功过,朕不点评,自有后人说,如今该朕指点江山,主天下沉浮。”

    吕自山仰头望住殿中的“正大光明”牌匾,怔怔道:“何止是不甘,臣总想亲眼看看,臣若终其一生鞠躬尽瘁,大启到底走到哪一步,可惜,可惜……皇上,您对臣的功业可还满意?您就放心让他赤手空拳上阵吗?您说臣该如何?”

    弘熙没有接话,知道吕自山是在跟顺文皇帝托言,他所效忠的主子从始至终都只是顺文帝,或许顺文对他有所遗托,他如今要弑君篡位,一部分动机便出于此。

    到此地步,该说的话也都说完了,弘熙正要召人,这时听得殿外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启奏皇上,司天府侍卫陆钧求见!”

    弘熙精神一振,朗声吩咐:“进来!”他并不知晓弱水三千之事,只是按照原计划,温府之事完后,陆钧当回宫保护他,然而直到红莲烟花放出,弘熙仍然未见陆钧来,猜测他恐怕出了意外,此时见他安然无恙,自然高兴。

    虫子已经将陆钧治疗完毕,并把他从被关押的地窖带到它以为最安全的陆府去,陆钧醒来后,体力便已全然恢复,他并不明白怎么回事,但来不及多管,起身就朝太明宫赶来。听到吩咐,他一个闪身箭步跨入。

    就在他跨进殿门的一刹那,迎面看到一幅最为惊心动魄的场面。

    吕自山的手臂陡然一抬,宽大的袖子里窜出两道细细的闪光,紧接着就是响亮的破空之声,震得陆钧耳中嗡嗡作响,他没能看清楚是什么,速度实在太快,真如电光疾闪而过,对准了弘熙的心脏处。

    吕自山是个文官,根本没有武功在身上,斗然发出威力如此强大的暗器,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他所发暗器名为“凤火翎”,由万工阁用凤凰翎打造,熔百年灵力,不仅出翎的速度极快,爆炸时能瞬间将人化为碎屑。

    这短暂的刹那之间,谁都来不及作出更多的反应,陆钧赶不及冲到弘熙跟前,外头的侍卫和几个大臣就更不必说,而能挡得下凤火翎的人却又都不在这里。

    “皇上!”陆钧只来得及喊出这个声音。

    这真是生死系于一线的时刻!

    就在这同一刻,一阵强烈的金光陡然从弘熙身上迸发而出,像一轮黯淡已久的太阳终于冲出黑暗的禁锢,爆发出万丈光芒,让所有人的双目都受不住刺照,情不自禁地闭上。

    “铮!铮!”两声锐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撞在了坚硬的金属上,震出一阵凶猛的冲击波,向四周横扫而去。

    陆钧惊骇之下,忙用灵气化出盾墙抵抗,吕自山身无抵御之力,登时被这股力量撞倒,屋外的大臣们也难以幸免,几个年迈的老臣当场被撞得昏晕过去。

    吕自山还不明白怎么回事,等到充斥整座宫殿的金光消退,才看清楚,弘熙手持宝剑,英武而挺拔地站在御台“正大光明”牌匾下,一双灼热的目光凛然直视前方。

    他手中的长穗宝剑,正发出熠熠光华,剑鞘上的龙纹浮雕被金光熔炼出一圈耀眼的轮廓,金龙此时不动声色,一旦动了,便是直冲寰宇,逆转昼夜。

    在方才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弘熙站在原地,不闪躲,不趋避,只将手中长剑挡在自己心脏位置。两枚凤火翎撞在剑鞘上,被一股巨大的反力尽数吞噬了,没有造成一丝伤害。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并没有让吕自山惊讶,他知道大势已去,但不求饶,右手在长袖中紧攥住凤火翎,拇指按在机关上,准备发出第三支,然而他犹豫了一下,抬头望住匾额,从地上站起。

    就在这时,“铮!”一声锐响,宝剑出鞘,一道金龙直冲而出,发出高昂若霄的长啸,在大殿中奔腾昇降,仿佛啼天地雷霆,耸山川大壑,电云海霹雳,豗波涛而浸地,势如狂雷地冲向吕自山,轰隆撞在他身上。

    这一瞬间,金龙穿身而过,化作一柄金光闪闪的长剑,刺透吕自山的心脏,在他面前,弘熙手握剑柄,不知何时已瞬移过来,一道鲜血溅出,洒在他苍白的脸上。

    “此剑名为问天,李家世世代代相传,斩过无数妖魔鬼怪,如今你死在剑下,也算你死得其所。”弘熙道。

    在此次的肃清计划里,弘熙选择留在宫中,除了迷惑敌人之外,他还有一件重要大事——神鬼不觉地潜入皇陵,取得放置于地下隐秘暗室中的神剑“问天”。

    “问天”神剑,原本是上古时一条万年真龙死后所化的精骨,经过无名炼士用自身真灵淬炼,费千年之功,终成一剑,出世便震动寰宇天下,后李家先祖得之,从此持剑踏遍宇内,逐鹿天下,开创大启国基。

    物极天妒,李家唯恐问天神剑落入他手,世世代代都极其谨慎地守护着,放置于机关重重的皇陵地下暗室,只有用只传储君的太古玄晶才可取得,弘熙早就想以此斩杀吕党,只因从前时机不成熟,按捺着不曾去取。

    吕自山口中鲜血淋漓,瞪大的双目直怔怔望着“正大光明”,喉咙颤抖地发出嘶哑的声音:“皇……皇上……臣……”按住凤火翎的手逐渐松开,最后身子噗通一声倒地,眼睛朝向屋顶,再也不动了。

    “铛……铛……铛……”

    角落里一座金钟敲响子时的钟声。

    声音沙哑,久久回荡,如同一位不甘逝去的垂暮老者,用孱弱的老音无力地拖延时间的流逝,直到余音消散的一刻,轰轰烈烈的九月终于至此结束。

    外边围了宣德殿一整圈的司天府侍卫,他们见弘熙手持宝剑,气宇轩昂地从殿门走出,全部轰然下跪,撼天动地般地齐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弘熙望向远处,视线穿越过重重高楼和城墙,穿过灯火辉煌的长安城,再越过万古难变的丘陵与河流,投落到远处东方漆黑的地平线尽头,他知道,那里很快就会升起一轮十月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