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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诰命夫人(07)

    养蜂庄是沈家在城郊的一处庄田。

    庄上老庄头也是跟着沈老爷二十多载的老人了,当年曾随初出茅庐的沈父去到京城置办辽参,因此见过周密生父一面。

    打从周密来到庄上,老庄头悉心照顾,他读书的院子极少有人去叨扰。炭火充足,吃食精洁,丝毫不敢怠慢这位于沈家有恩的故人人家小公子。

    日子清淡如水,安然恬淡,不觉过去一月。

    到了二月,冰河溶解,天气渐暖。

    老庄头领着庄上壮丁去挖崖蜜

    二月十日这天,天气倒冷。

    午时前,沈父坐着马车赶到养蜂庄探望周密,还未进到篱笆小院,便听见他在外头吩咐小厮们快快把车里的东西都搬下来。孙伯连忙去搭手,沈父叫他在旁歇着,活让年轻人做。

    孙伯倒不好意思起来。

    这一月里,沈父几乎每五日来一早,风雨不改。

    这回因为忙着安排商队下扬州采办丝绢,因此距离上回上庄子已经过去十日,商人最讲究信用,沈父答应过不出十五日便回来庄上看望,果然第十日就来了。

    “密儿,密儿啊,在读书呢?”

    沈父一面往院里走,一面解氅衣带子。

    今天天阴,天空灰蒙蒙的,院子里几株矮树熬过冬日开始抽芽了,绿油油的生机潜伏着,院子内外洁净清雅。沈父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炉子里没生炭,也不见周密身影。

    跟在后头的孙伯忙道:“公子在院后树林里劈柴,沈老爷您稍坐,我这就去请公子来。”

    沈父一听,哎哟一声从椅子上蹿起来:“怎么做这样的粗活?!他那双手可是握笔的手,金贵得很啊。快,快,带我过去。”

    孙伯忙带沈父从篱笆墙绕出去。

    走到林间上山小道,果然看见周密正在劈柴。

    少年郎用臂绳束着宽袖,劈好的柴火堆放整齐,码得一丝不苟,一块被人坐平的石头上摊着一卷书,少年一面劈柴一面诵读,柴劈好了一捆,放下斧子将柴拾捡在怀里,走到石头边上放好,继而再看两页,回到原位继续劈柴诵读。

    沈父不敢打扰他,愣愣站在树影里。

    孙伯小声道:“这是公子自个的意思,没人逼他。从前老爷在世时也是这样教谕公子的,读书人非但要读书,筋骨也要强劲,有万年身躯才好建功立业。庄上人待公子很好,他说这是举手之劳,并不费神。”

    沈父傻站了一会,颇有所感地点点头,按原路折返回去,不敢惊扰到周密。

    等他在屋子里喝了碗崖蜜茶,炉子烧热,吩咐小厮们热热饭菜,约莫过去半个时辰,才听见篱笆墙外的脚步声。

    孙伯等在外头,得知沈父前来,周密连忙去树下水缸里舀水洗手,进屋拜见。

    沈父见他回来,也不让行礼,拉着他到桌边坐,满满当当一桌饭菜解开碗盖,二话不说先撕下黄金鸡的鸡腿来,搁到他面前的碗里。

    “好孩子,累着了吧,吃,这鸡是万安楼老掌柜的手艺,皮要够酥,肉汁够多,当归老参塞了一肚子,咬一口下去跟喝了口鸡汤似的。”

    沈父擦了擦手,亲自给他布菜,一眨眼功夫在周密碗里垒了座小山头。

    “都尝尝,还有你伯母最拿手的豆腐鲈鱼汤,她拿羊骨熬的底汤,吩咐我一定稍待来,看你喝下一碗。来来,才热过,一点不腥,喝下去管保肠胃暖和。”说着又叫孙伯一块坐下吃饭。

    孙伯并不敢,忙去添炭,叫屋里烧暖些。

    周密提着著,不敢让沈父失望,一口一口消灭手里的这座小山头。

    沈父不动筷,默默看着他。

    不得不说,这些日子在庄上周密将养得不错,瘦削下颌渐渐长肉了,脸上的伤好得差不多,嘴唇上也有了血色,瞧着精气神一概都好。

    比起在客栈初见他时,真是天壤之别。

    沈父看着他,心下更是坚定,哪怕对着杨家那群恶蛭,与之费力周旋,决不能再把周密送到那等人手中。

    想到那位贼眉鼠眼,狮子大开口的杨老爷,沈父有些出神。

    “伯父?”

    “伯父?”

    周密连唤数声,沈父才醒神,下意识去夹菜,筷子触到一碟珑缠荔枝,夹了一颗快送到周密碗边,见是干果讶然笑笑,又踅回到自个碗里。

    “这是枝儿让我给你带来的,女儿家爱吃这些甜食,你爱不爱吃啊?”

    想起宝枝,周密不由多看一眼翠色高脚碟中的珑缠荔枝,一颗颗裹着细白糖霜,清甜气味不必入口也能闻见。

    “从前不大吃甜,尝过崖蜜后觉得尚可,近来习惯了,不时吃些。”

    周密如实以告。

    沈父笑道:“你还去挖崖蜜啦,方才伯父喝过一碗崖蜜泡的茶,甘甜得很哦,这庄上别的有限,蜜最不缺,喜欢吃就多吃些,读书费脑子,吃点甜的也好减缓减缓。对了,炭火千万别省,该烧就烧,尤其夜里读书,把手冻住是万万写不了字的,脑子冻着会不灵光的。”

    “是。”

    周密颔首。

    清俊不凡的脸上展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若不笑是玉树不动,无波无澜。笑起来,当真像是人烟烟火,火树银花。

    沈父见周密有了笑影,颇有其父之风,心下感慨,忙又给他夹了几筷子的菜。

    *

    周密离开沈家那日,宝枝是知道的。

    后来她听乳娘说,周密的大舅父曾经上门过,狮子大开口地向她娘要了一千两现银,那副下流无耻的模样,实在想不到此人与周正堪怜的周密竟是一家子。

    母亲病了两日,痊愈之后常和仆妇念叨是自己当初武断。

    不过如今杨家人捏住上门打秋风的心,周密在庄上养着也好,省得见着这群人心烦,搅扰读书的心情。

    宝枝左一句右一句地,从乳娘嘴里听了七七八八。

    辰光流逝。

    她再见周密,已经是两年后的冬日。

    临近年尾,沈家上慈安寺里打醮做法。

    周密亡母的长生牌在寺里供奉满一年,可以迎回家中,因此腊月初九这日,周密从养蜂庄出发,随着沈家母女二人一同去到慈安寺内,迎回亡母牌位。

    这日天上飘着鹅雪。

    宝枝一路上看雪,和春兰说笑,等到马车停稳,仆妇们为她放凳子打伞。

    坐了半个时辰马车,好容易出来松懈松懈,宝枝悄悄饮了个哈欠,正想舒展筋骨,忽然瞧见上门上一道雪色身影,不由转头看去。

    是周密。

    他穿着一身素白,打着一柄青油纸伞,正拾阶而下向这里走来。

    时隔两年,再见他,昔年落拓少年已经长成了不凡绝尘的俊朗模样,一身白袍并不显臃肿,反而雕琢出如月如兰的气度,雅正高华。

    行走举止,俨然如同幽兰化成人形。

    宝枝一时看愣住了。

    非但是她,就连随车仆妇见到年方十七,风姿俊秀的周密,纷纷惊讶得窃窃私语。

    “伯母,宝枝妹妹。”

    周密收伞施礼。

    天际乱舞的雪沫尤爱他,短短瞬息,几点晶莹飞停在他浓长的眼睫与眉梢,点缀得他愈发好看,有种乱琼碎玉,玉山巍峨的美态。

    “周密哥哥。”

    视线对上的瞬间,宝枝心口突然跳得厉害,有些不敢看他,喊过人后连忙挽母亲的胳膊。

    沈母为着两年前冤枉他一事愧疚不已,见他如今在庄上将养得不错,学业也好,总算安慰一些。于是关心起日常吃些什么,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周密落在沈母身后,语调平稳,一一回答。

    一行人拾阶而上。

    大雪的天,石阶被人洒扫过,积雪不厚,左右两侧矮树烛亭倒是堆满积雪。

    几位老尼遥遥地在寺前等候,双手合十。

    见到人影,连忙恭迎上来,道吉祥念佛。

    慈安寺为朗州城中富户供奉亡故女眷牌位多年,内里多是修身念佛的尼姑,男子不能入内,因此寺庙后头有专为男子提供的客舍,独立在外,隔着一堵寺庙高墙,和肥田几亩,并不相通。

    还没到请长生牌的吉时。

    在寺门前短暂见面后,周密只得先行告别,前往男子客舍等候。

    宝枝则随母亲一同进到寺里烧香祈福。

    沈母与老尼在前头说着今年来的供奉。

    宝枝缀在后头,听仆妇们仍就意犹未尽惊叹着周密出众的样貌。

    有人说第一眼以为是仙人下凡,有人说提着灯笼满朗州城寻也寻不到第二个,就连一旁的春兰也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宝枝掰着指头在数,明年八月周密参加乡试,应当难不倒他吧。

    这两年她不再在书堂跟着曹夫子念书,随着母亲学习操持中馈,但听说曹夫子如今连螃蟹都不吃,反而求着她爹要继续教导周密,想将这个学生收入自己门下,这么看来,周密才学应当十分卓荦。

    进到寺中,在姻缘娘娘面前上过香。

    宝枝吃了碗热腾腾的斋面,带着春兰四处走走消食。

    春兰才从别人那里听了几嘴闲话,提醒宝枝要远着寺里年轻尼姑,听说是近年城中几家富户的主母为了处置家中无法无天的小妾,将人剃头送到慈安寺里吃斋念佛,那些姑子**,嘴里没有好话。

    放眼瞧去寺里没什么人。

    冷冷清清的。

    宝枝并不大在意春兰所说。

    两人在注生殿后团雪人玩,雪人身子还未搭好,忽然听见殿前有脚步声走近,并着一串铜锁钥匙哗啦哗啦的响动。

    “……快捂住,小声着些,要摆弄得旁人听见么!你我要是坏了轻云姐姐的大事,她是要打下咱们半截来的。”

    “那、那位漂亮公子会、会不会同师傅告状啊?”

    后来的人显然胆小,说话磕巴。

    “告状?”缁衣小尼姑嗤笑着往同伴脑袋上弹了个响榧子,疼得她哎哟叫了声。

    “傻子,这种事自然是男人得趣,他又不吃亏的,告什么状?听说他也不是沈家的正头公子,只是寄养在沈家罢了。轻云姐姐得手以后,指不定还能轮上你我喝口汤呢。那位漂亮公子,我就不信你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