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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相逢七

    天渐渐黑了下来,仰靠在座椅背上的陈布尔却没有察觉。如果不是对面开来的车辆向他鸣笛,他有可能会沉睡在往事的回忆中。他睁开眼睛,立刻就感受到一束刺眼的灯光从他车旁闪过。四周又是一片寂静。他望了一眼黑魆魆的玉米地,不禁有些害怕,他下意识地打开车灯。

    “该死的表哥,怎么还不出来?”陈布尔心中抱怨道,“不会是……”陈布尔突然冒出个想法。

    陈布尔原以为表哥停车只是为了方便一下,现在看来不太像。莫不是表哥在玉米地里被蜘蛛精缠上了?

    陈布尔关上车灯。他想到玉米地里去看看。可他绕车转了仨儿圈儿,又坐回了车里。他实在没有胆量在这个时刻孤身犯险。

    “自己的事自己圆吧!”陈布尔忽然想起了一句久违的话语,并以此找到了为自己不安的内心开脱的理由。

    “自己的事还得自己圆……要不让布尔跟我去城里修车,咋样?”

    城里来的大表哥是第一个关心陈布尔未来前途的人。他坐在炕沿上,一条腿盘在炕上,另一条腿却很自在地耷拉着,并津津有味地吸着刚刚卷好的旱烟,那姿势活脱脱一个水神峪村民,根本就不会有人认为他是城里人。

    大表哥每年都会来水神峪村两三趟,其目的主要是代表他的父母拜祭一下陈氏的祖坟,有时也为了送一些旧衣物。当然,每次来,大表哥也不会空手回去,陈氏亲戚会把一些村里的稀罕物让他带回一些,不光是山菜、蘑菇、坚果之类的山货,就连自家大锅里烙的粘火勺也常被大表哥选中。东西多少、好坏都是次要的,关键是那份埋藏在骨血中的亲情。

    陈布尔曾问过这个大表哥的来历。

    “应该是……你父亲……和他父亲是……同一个母亲吧。”

    母亲闪烁其词,陈布尔自然也稀里糊涂。陈布尔知道自己在山外有个大爷,可这个大爷与这个大表哥是不是一家人,他不能确定,因为父亲从不提这件事。

    大表哥认亲的过程很特别。他来到水神峪,并没有直接到陈布尔家认亲。而是先把村里的同姓宗亲走了个遍,甚至还去了村长家,并和村长唠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宗迷案。

    “二叔,俺是从救兵山来的。”大表哥来到陈布尔家的时候,已经是他来到水神峪的第四天了。

    陈布尔的父亲抬眼看了看这个比自己高了一头的城里的侄儿。

    “你娘还好?”

    “好,她又给俺爹生了四个儿子。”

    “你这孩子,咋这么不着调,来就来吧,还四处串门子。”

    “我这不是想制造点儿影响,俺怕二叔不认俺。”

    陈父没说话,他点燃了手里的烟袋。

    “我知道我不是陈家的正根,可我认陈家。二叔,要不你跟俺说说莫家的……”

    陈父咳嗽了两声。

    “别胡说!——你爹来信儿,让你去他那儿。”

    “我不去,他那太危险,前几年,他那有个人家的儿子就被枪毙了。要是他爹住在我们这儿,他可能还有活路。还是当老百姓好。”

    “胡说!老百姓犯法该枪毙也得枪毙。”

    “那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吗。”

    “下次来,就直接过来,别像个老娘们儿似的四处遛达。”

    “行,下次来,我先到二叔这儿,然后再去遛达。”

    “成家了吗?”

    “成了。”

    哦!陈父面露喜色。

    “啥时候把你媳妇儿带来,让俺瞧瞧。”

    “那你老可要失望了。”

    “啥意思?”

    “二叔,你知道村长家的罗老二,为啥整天地抖来抖去地在垓上遛达?”

    “那是他腿脚不好使唤。”

    “他为啥腿脚不好使唤?”

    “他爷爷就得过中风,上一辈子遗传。”

    “可据我所知,不是这样。他是被女人气的。”

    “啥?”

    “这媳妇儿,娶好了是媳妇儿。娶不好,什么事儿都跟你拧着干。只要是男人的要求,一律拒绝,男人做的事,都是错的。”

    “不都这样,夫妻生活久了,就跟兄弟姐妹差不多,斗斗嘴很正常。”

    “可她凭啥说我,我妈说我,那是养了我,她凭啥?凭给男人生孩子?可孩子也是她的。好,咱不生,那她还有啥理由。关键是,我不能打她,打女人不是男人干的事儿。你说,长此下去,我还不得和罗老二一样。”

    “你这是啥意思?”陈父不解地看着大表哥。

    “啥意思,就像罗家二小子那样。现在时兴这个,要自由。”

    陈母听出了大表哥话中的苗头。她拽了一下丈夫的袖子。

    当时正在村里上小学的陈布尔有幸偷听到了这次交谈,其后,他就再没有了偷听的机会,因为连复涛来了。

    连家的这位表哥明显比大表哥的身份好理解,而且他还帮着陈布尔上了县初中,县高中。在这段时间内,陈布尔几乎忘了那个吊儿郎当的大表哥。

    陈布尔考上了高中,村民开始夸赞陈布尔。

    陈布尔辍了学,村民们在陈布尔面前开始夸大表哥。

    “布尔,你那个大表哥很豪爽啊,每次到水神峪来,总是挨家挨户地送东西。”

    “布尔,你那个城里的表哥可比你那个山里的表哥强,一点架子都没有。”

    当两个表哥被人放在一起比较时,陈布尔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对大表哥不认可。

    称呼——称呼不对!

    如果按母亲的介绍,大表哥就应是自己的堂哥。可母亲为啥让自己叫他大表哥。

    “唉,那时你小,没和你说清楚。你大表哥他爸给你爷爷叫叔,你大表哥他妈给你爷爷叫爹。你父亲只认姐姐,他是你姑家的孩子。”母亲重新做了解释。

    陈布尔更糊涂了。怎么自己又多出来一个姑。这大表哥明明是奶奶的孙子,怎么又成了爷爷的外孙。不过,他清楚了一点。不管怎样,按山里的规矩,大表哥比表哥亲。

    这件事很快得到了证明,当陈布尔再次坐在炕沿边上“偷听”父亲和大表哥的对话时,却听到了大表哥为他设计的前途,虽然只是一句不完整的话,可它却像一根救命的绳子,把压在陈布尔胸口的那块石头吊起。虽然还有落下的危险,可毕竟让陈布尔长长地喘口气儿。

    “那……能行?”听了大表哥的建议,陈父一脸疑惑地问。

    大表哥一把抓过陈布尔的手,仔细端详了一会儿。

    “你别说,这小子还真是个干修理的料。”

    接下来,大表哥便开始展示他城里人的见识:

    “这人呐,生下来该干什么,都是命中注定的,有的人就只会用脑,有的人就是干活的命。你看那些什么搞物理的、数学的,你让他停止一刻的思考都不行。就拿那个什么陈……也是我们老陈家的,整天就知道研究什么1+1等于几,你不让他想,还真对不起老天爷。像咱们这样的,只有靠手学本事。其实大家都是一样的。什么用手、用脑、用眼睛,都是老天爷给的。”

    大表哥停顿了一下,看着陈布尔对他投来的感激目光,便又说道:“我回去,跟我们领导说说。布尔要是真学会了这样的本事,将来没准比上学还有出息呐。”

    几天之后,大表哥带着陈布尔来到了他所在的单位。

    “各位,这位是我表弟,是来这学徒的,以后看在我的面上,多多关照!”

    大表哥笑哈哈地把陈布尔介绍给一群穿着满身油腻工作服的修理工们。

    “这是修师傅,也是我师傅;这是卞师傅,电工;这是徐猴子,你以后最好离他远点儿。”

    大表哥一一给陈布尔介绍。

    那个被称为徐猴子的人,对大表哥的直率,报以阴冷的一瞥。

    “这几个算是你师兄弟了。”

    大表哥用手一划拉,把剩下的人统统代替了。

    “大流氓!迟师父不在,瞧把你威风的!”

    人群中不知谁嘟哝了一句。

    陈布尔心中一怔,大流氓?这是在说谁呀?

    大表哥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给我点面子行不行?迟师父不在,不是还有修、卞二位师父吗。我哪敢耍什么威风。大家都自己人,我说话就这副德行,多担待!”

    在大表哥强势推荐下,陈布尔成了这群人中的一员。

    “看来,表哥也不是为了纯粹教我开车才到这里的。”陈布尔的思绪又回到了连复涛身上,“那表哥到这里来又是为什么呢?”

    两个月前,陈布尔在修理厂碰到了连复涛。陈布尔才知道连复涛已经毕业一年多了。现在是总厂小车队的一个小头头。他们已经有四年多没见面了,可还是很轻松地相互认出了对方。

    连复涛对陈布尔的态度和过去一样,不冷不热,可陈布尔仍然感受到了连复涛对他的兄弟之情。首先,连复涛把陈布尔的铺盖从修理厂的值班室运到了总厂的职工宿舍,这可是当初大表哥都没办到的事情。其次,当连复涛听到陈布尔抱怨食堂的饭菜单一而又不合口时,便把宿舍内公共厨房的一组厨柜的钥匙交给了陈布尔。

    公共厨房里共有四组厨柜,三组已经有了主人,剩下的那组一直闲置。陈布尔曾偷偷打听过,能进公共厨房的人必须得有大学文凭,同时还得是结婚暂无住房或在总厂工作五年以上的知识分子。显然,表哥的资历根本不够。另外,使用公共厨房的人,要交炉具管理费、炉具使用和卫生费、再加上液化气罐和必要的厨房用品,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可陈布尔却被全免了。看来表哥在总厂混得不错,这“罗家的骨血”没白在他体内流动。

    连复涛的应酬的确不少。他很少在宿舍吃饭,也很少和陈布尔进行交流,就连陈布尔的父母他都懒得问候,更别提水神峪村的村长和其他人了。

    陈布尔没有为此怪罪表哥。表哥不与他说话,陈布尔反倒觉得挺自在。宿舍房间很宽敞,只供他们两人住,如果赶上表哥忙,自已就成了这间屋子的“主人”。这种待遇,就连本科毕业的大学生都没法比。当然,如果连续几天,表哥不回来,陈布尔也会感到寂寞。

    陈布尔略微知道些表哥很少与他说话的原因,除了表哥的冷傲性情外,还有一个敏感的话题。他们都尽量躲着这个话题。可有一次,连复涛在喝醉酒后,还是问起了陈布尔大爷的事。陈布尔产生了警觉。他一个劲儿的摇头,直到把连复涛摇到床上睡着为止。

    “这孩子怎么长得和陈老大一模一样啊!”这是陈布尔的一个远房叔叔在牌桌上发出的惊讶之语,也是水神峪村村民对连复涛身份重新认证的开端。

    这不是一句简单的,在亢奋状态下发出的惊呼。这是水神峪村陈姓村民对村长以及他所定义下的“罗家骨血”的挑战。如果再深挖它的含义,这是要造反,要推翻罗姓对陈姓将近一百多年的统治。村长马上对此事进行了一番秘密的调查。他把年前去过省城的那几位陈氏族亲聚到家里,逐一让他们进行确认。

    “真像啊!”几位陈姓的客人异口同声,而且语调中还带着点怪异的味道。

    这还了得!一定要查出这件事的根由。

    村长在体面地送走几位陈姓的客人后,立即跑到陈布尔家,当确认屋里只剩下他和陈父两个人时,便迫不及待地问道:“那个连家的孩子是你的种?”

    陈父仍习惯地蹲在碳火盆前,只是脸上缺少了微笑。村长实在猜不出这个表情代表着什么,便狠狠地踢了这个一言不发的风流杂种一脚,恨恨地说:“踢死你个缺德的老家伙!”便走出了陈家大门。

    当天晚上,水神峪村罗姓家族的长辈们被聚到村队部。他们在村长的启发下,开始回忆一些过去的事情。

    “陈老蔫在未和香妮结婚之前,那是经常进城去看望他哥的。”一个长辈慢悠悠地回忆着。

    “香妮在未结婚前,也去过一次她姐那儿,差不多有一年多呢。”另一个补充道。

    “这样看来,两种可能都有……”到会的十几个人达成了共识:一种可能就是,如果陈老蔫和香妮在他俩未结婚前钻玉米地钻出了点事儿的话,就能解释香妮儿曾出走一年的原因;另一种可能,陈老蔫频繁进城莫非不是为了他哥,而是为了香芬。

    唉,罗姓长者们都垂下了头,不管哪种可能,都是罗姓的家门不幸啊!

    “不对!”村长好像想起了什么,“不对!让我想想,想想……”他的中指微屈着,不断在头的上方晃动,“对了!”

    村长好像终于想明白了,他开始大笑。笑声长时间的延续着,它从村队部的房顶冲入水神峪村那幽蓝的夜空中,又变成即将散尽的烟花的星点,落到全村的各个角落。

    村长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