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其他小说 » 百家布 » 关棋:残音·一

关棋:残音·一

    那个偶尔在夜晚的广场出现,并以潸然泪下的悲情故事和差强人意的杂技表演,博得只是想散步消食的人的眼泪和怜悯或叫好和钱财的一群残疾人,他们报团取暖在一个地下车库废弃的垃圾房。有一天他们年轻的领导者突然消失,残疾人们群龙无首地施行了最后一次骗人计划。几天后领导者又突然带着一大笔钱财突然出现,用满脸的疲惫告诉他们这笔钱有多来之不易。

    领导者分发完这大笔钱财,宣布残疾人们就此解散。

    关棋是这些人里唯一一个哑巴。

    他起初还不愿离开,因为领导他们的那个年轻独眼分钱时也说了:“关棋陪我的时间最长。”

    可独眼和他悄悄坦白,自己早就知道他的那点小心思,这场拆穿是他羞愧不已,落荒而逃。

    但兜兜转转,关棋还是回到了这群残疾人们活跃过的省份,只不过躲在了另一个城市。

    太熟悉了。这个省份的每一个角落他们都曾去过,所以他理所当然地逃不出这个舒适圈。

    这省这么大,总不会轻易遇见以前的人吧?

    关棋租了一个一居室的房子,厨卫浴齐全,楼下不远处有家“友谊”大排档。他觉得这个家有些空荡荡的,自己随身的行李营造不出生活氛围。于是他出门采买日用品和新衣服,下定决心要把以前那种漂泊不定的生活给淡忘掉,重新养成健康、卫生的好习惯。

    他要开启一段新的人生。

    衣柜底部叠放好一套L码的睡衣……这不是关棋的尺码,这个码数对关棋来说有些小了,他的身材能在“L”前面多加两个“X”。

    但他浑然不觉买错了衣服,没事儿人一样用其他衣服像落叶铺满土地似的掩盖衣柜底。他转去厨房,想给自己做份晚餐。

    厨房里叮铃哐啷响了一阵,只端出一盘焦得乌漆嘛黑,吃了绝对会出事的菜。

    这样下去可不行。关棋嗦着即食泡面,心里想他明天就要去市政府报名失业人员培训里“烹饪”的专业课。

    吃饱饭他坐在桌前,拿出路过文具区时一眼相中随机买下的本子——封皮上画着可爱的卡通兔子,还有一只萝卜笔。他上一只萝卜笔是在小学门口捡的,和他用旧的兔子本子一起沉睡在床底的旅行袋里。

    他要用这个可爱的本子写日记,记录下他新生活开始后的每一天。

    端端正正的“关棋”二字被写在扉页中间,他摊开第一页,将日期、天气,甚至连幼稚的心情都列在头一行里。

    捏着萝卜笔的手紧了紧,掌心莫名渗出些汗。

    不假思索的一瞬间,笔尖下意识地写出三个字——“潘萌萌”。

    这是已经解散的残疾人团体那个不称职的领导者的名字。

    这是那个年轻独眼的名字。

    关棋不受控制地陷入了回忆,他和潘萌萌的初遇,他们聚集残疾人卖艺乞讨的开端。

    原来也仅仅是三年前。

    关棋只有高中毕业的学历加上他长张嘴不会说话,他在家待业好几年,每天就是在外边晒晒太阳看看闲书,等小学放学了陪孩子们玩。

    任凭父母如何爱他养他,生在普通家庭也不可能使他这辈子都如此悠闲地过下去。况且那几年工厂裁员率升高,退休工资愈减愈少,就连关棋自己也感到家里那丝越发浓厚的紧张气氛。

    父母东奔西跑找关系,终于打点到一个福利厂工人的职位,薪资不多但待遇好,管吃管住,工作也清闲。只一点不好,那就是关棋还要走一个面试的流程。

    走流程怎么不好?其实那年头打点关系要进福利厂的人多了去了。关棋还得和四肢健全、头脑清醒、能说会道但游手好闲的浪荡子竞争这个岗位。

    尽管笔试的题都是小学算数和生活常识,关棋还是很认真地拿了满分,相较于一旁能数出十一根手指,26个英文字母都说不全的文盲,他胜券在握。

    奈何面试时,本应到场替他说话给他证明的父母竟然缺席。厂长叫他们背的福利厂生产流程和规章制度,旁边的文盲删删减减还有错误的读音——或者说是口音,随便说了个大概。而关棋只能默写。他又是个死脑筋,妄想自己一字不落的全写出来肯定能赢得青睐。

    却忘了时间是不等人的,尤其不爱等哑巴说话。厂长大手一挥给文盲签了合同,才拍拍关棋的肩说:“你回去吧。”

    关棋抓住厂长的手腕,腕表上清脆的走针声也能听见,他在默写了一半的生产流程下面大笔写到:他哪里有缺陷了?

    厂长支支吾吾地看了一眼坐在桌上嚼槟榔的文盲笑道:“他是文盲,是个傻子。比你可怜。”

    文盲听后怒发冲冠,从桌上跳下来,往厂长脸吐槟榔渣:“你他妈的说什么呢?信不信我让我爸妈把你这个厂长的位子让给我坐!”

    随着槟榔一起喷出来的口水也溅落到关棋手背,关棋用默写纸擦掉手上散发恶臭细菌的唾液,留下被文盲辱骂列祖列宗的厂长,独自溜了出去。

    走出福利厂时,天上下起了毛毛细雨。关棋伸出手背,等细雨在手背上渐渐汇聚成一小滩,然后狠狠搓了搓刚刚粘过口水的地方,搓得发红发烫,他才稍稍感到那种残留的恶心触感也消失了些。

    关棋站在街边发呆,脑子里想的是百般呵护他的爸妈怎么没来?等他回过神四处张望冷清的街口,才发现自己的肩头已然湿了一片。

    有点冷,借保安亭下躲躲雨。

    他的视线还在左右飘扬,努力想窥探地平线之外的光景,但地平线处迟迟没有上升熟悉的人影。

    腿在发抖,他明明长得快到门那么高,是因为冷?还是害怕?

    22岁了,关棋还像个孩子。

    自己怎么这样没用呢?多大人了还要父母帮忙找工作,结果自己一个人还争取不来。

    而且还不会说话,更没用了。

    “哎,你是老关的儿子吧?”本来在保安亭内看报纸的保安,往亭外瞅两眼,才拍拍关棋淋湿的肩问到他,“我跟你爸妈以前一个厂里的,我先前下岗了,来这儿当保安。”

    关棋蹲在地上以掩饰他颤抖不止的双腿,听见保安叫他,于是用皱眉和瞪眼来表达疑惑。

    不知保安理解成什么,竟摆摆手为自己辩解:“你不要怕,叔叔不是坏人啊。”

    蹲在地上的哑巴蹭地一下站起来,差点碰到亭檐的身高把保安都吓了一跳。

    我是哑巴,又不是傻瓜。关棋心想,翻了个白眼,拐进保安亭里,在杂乱的桌上找了一通,才找到一支没有笔盖但勉强能写的圆珠笔。

    “找我干嘛?”

    “刚有人从医院打电话过来,说你爸妈被车撞了,正在医院抢救。”

    你他妈的,这种事要我问了才说吗?!

    关棋真想扇这人一巴掌,但父母的事要紧,他只是像狗一样对着保安呲牙咧嘴威胁一下,然后转身冒着雨跑出去。

    太阳下的毛毛雨,以往关棋会在如此宜人的天气舒舒服服地眯上一会儿。今天却格外的闷,又闷又刺骨。

    耳边先是刺耳的车鸣喇叭,后是人声嘈杂与树摇沙沙,再是工厂震天的机床轰隆,都被呼啸不停的风裹挟着向身后吹去。

    跑进医院的时候,关棋的肺好似都破了,腿软得直接摔在地上,难听的粗喘和叫喊吓坏了好些病人家属。

    有个认识关棋的护士跑过来,扶起他坐到一边长椅上,用手语问他“出了什么事”。

    关棋一看是这个教他学手语的护士,哭得愈发难听了。

    手术室里涌出来一群人,到处问家属来了没有,护士拍拍关棋的手背,上前询问情况,惊讶得倒吸一口凉气,指了指长椅上的哑巴。

    主刀的医生向关棋摇摇头,用不娴熟的手语表达“抢救无效”的意思,递出一沓纸让他签名。

    关棋看着那条横线呆滞在那,会手语的护士接过那些纸,示意他们先走。

    “我没聋,别打手语,念给我听。”关棋推开护士要做手势的手,用快得有残影的手语道。

    护士挑了些重要的念,但关棋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也不瞎,知道那上面写着什么东西,他只是想缓缓。他从小写到大的名字,在这条横线上用来抹杀父母的存在。

    他只是想让这抹杀来得慢一点。

    念完之后,关棋接过纸笔,郑重其事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葬礼很冷清,因为关棋没有手机,也不知道亲戚们的电话。尽管他租了很大一个厅去停灵,却仅有他一个人在默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