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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贝雷帽和拖拉机

    分明已经入秋了,潮湿的泥土上落满了枯黄的树叶,最上面一层还是干燥的,捡起一片,一碰就碎掉了,再往下就已经弥漫出腐败枝叶的味道了。这腐败的味道和门前小河沟里死水的味道在空气中混合在一起,把世界都包裹住,仿佛要把所有的一切生命都排除在外。可终归是有生命的,一两声遥远的蛙鸣总是不时突兀响起,像是在合奏一曲夏日的悲歌。

    在小路的东面有一条水泥路,白花花的水泥路南北纵横,一直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目之所及,从近处看很宽广的一条路眺望到远处仿佛只有一指宽,我眯了眯眼,用右手食指指甲比了一下,路尽头的房子还不敌我一个指甲盖大。

    我的左手在哪里呢?

    这样想着,原来空荡荡的左手突然有了触感,我的手掌被一个大手牵住,干燥的大手中布满了崎岖的纹路,我的手指轻轻地移动,慢慢地抚摸着这只手。这是多么让人安心的一只手掌啊,它就这样握住我的左手,不过分用力,也恰到好处不让我湿漉漉的手从中滑走。我抬起头看到了那只手掌,一如它的触感那样,虬根盘结的青筋遍布在褐色的手背上,松弛的皮肉挂在上面。

    “漫长的岁月在这只手上缓缓流淌,似乎已经要到尽头了。”不知为何我的脑中突然浮现出这样的字句,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攥住了一样,呼吸猛地一窒,我连忙将这样的想法甩出脑外。

    顺着那只手往上看,是一截老蓝色的布衫,布衫已经很旧了,袖口已被磨得发黄,内肘处甚至能够看到因为无数次浆洗而松弛成一格一格的布料。再往上,是一只褐色的苍老的耳朵,以及一顶黑色的同样浆洗过无数次的贝雷帽,花白的头发藏在贝雷帽的下面,像一朵残败的蒲公英。

    当我看到那顶贝雷帽的时候,就立刻意识到了事件的全貌,在那一瞬间,我离开了我自己,我知道自己该逃了,可就像从前的无数次一样,我还是停住了,我看着我自己和他,我知道我会说什么。

    我看到五岁或者六岁的自己开始暗自用力把他的手往下拉,他苍老的身体开始微微向右倾斜,可小小的我还是不满意,终于,我听到我说:“姥爷,你的手好短,我这样抬着手去拉住你好累啊。”

    他笑了,停下脚步,蹲在我的面前,突然把我抱了起来,架在脖子上,说:“玉玉这样是不是就不累了啊,我们骑马去打怪兽好不好?”

    “好啊好啊,哈哈哈哈哈哈,我最喜欢打怪兽了,我要打败世界上的所有怪兽!驾!驾!姥爷你快点,怪兽要逃跑了!”我欢快地骑在姥爷的脖子上,手指前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大黄狗,那副气势,仿佛要征服整个世界。

    “把你的心脏给我。”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它的声音是那么的平静,甚至给人一种公事公办、理直气壮的感觉。

    周围的景色全变了,温度开始升高,白色的水泥路甚至要冒出蒸气一样,路边的小水洼、石槽里的积水、身上以及额角的汗水统统被蒸发殆尽,我抬手,胳膊上已然布满了白色的汗痕,而那个小小的我与姥爷也在这蒸腾的空气中慢慢熔化、扭曲、消散。

    “你终于还是来了。”我紧盯着那消散的两个身影,直到最后一缕颜色飘尽,终于长叹一口气,说道,“为什么总是要我的心脏呢?你是以心脏为食吗?”

    它皱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你还有半分钟时间逃跑,要保证我不会在两分半的时间内找到你,如果被抓到,你的心脏就是我的了。”

    意料之中的没有答案,我虽然有些不满,但没有时间多想,转身就跑进了右手边的一个小巷。

    这次还算走运,是我熟悉的地图——童年村庄的变体。虽然是变体,但因为来过太多次,即使有很多现实生活中不存在的路线,我也已经轻车熟路了。

    转进小巷,就是湿润的泥土地,路两边就是整齐却又简陋的砖瓦房。这条路上应该是春季,还是刚刚下过雨的春日早晨,绿色的野草野花从路两旁的墙根处长出,娇嫩的花瓣和新叶上还氤氲着昨夜的春雨,十分清新可爱。远处的一个小屋中走出来一个老太太,那是我的三奶奶,她系好了那个只在睡觉时拿下的老蓝色头巾,走进了锅屋(厨房)。我知道,她是要给三爷爷和文瑶姐做早饭。

    看到这一幕,我恍惚了一下,差点忘记自己在逃跑,可飙升的肾上腺素还是点醒了我,我按照原来的计划,在跑了两栋房子的距离后钻进了第二栋和第三栋房子之间的空隙里。

    这个空隙特别窄,恰好只能让人横着钻过。我后背紧贴着墙壁,鼻尖离墙壁也只有两指不到的宽度,潮湿的红色砖块的味道混合着泥土的气息萦绕在我的鼻头,像是想要给我一丝安抚。我感受到脚踝的袜子已经被地上的杂草打湿了,一些较高的杂草随着我的走动挠着我的小腿,有点痒、又有点小刺痛,让我忍不住想抓一抓,但也只能想一想了。

    我估摸着时间,加快了速度,还有两臂的距离,还有一臂的距离,加油,我鼓励自己,只有一步了。

    终于,我钻出了那道缝隙,缝隙这边又是另一条小巷子,不同的是,这条小巷是深秋的小巷,路两边都是干枯的杂草,树枝光秃秃的,树的枝干上有一个黑漆漆的鸟窝,但里面已经没有小鸟了,它们都飞走了。

    我忽略内心里那一瞬的寥廓之感,径直走向前方草垛旁边的一个废弃的拖拉机,小心却又急切地打开生锈了的车门,钻了进去,使劲把自己塞到了座位底下,并用手死死地抓住坏掉了的铁门,生怕它会被打开。

    一秒、两秒、三秒……

    我轻轻地喘息,我知道它不会那么快就找到我,它应该会在三奶奶的那条小巷里耽搁一会儿的,找人永远比藏起来要多花费些时间。

    我的眼睛在车座底下四处观察着,最先看到的是剥了漆的铁皮,皲裂的纹路像干旱的大地,但没有那种干燥灼热的味道,而是带有富有年代感的铁锈味。透过这铁锈味,我仿佛看到了抽芽的绿叶在慢慢长大,茂盛,在最繁盛的时期过后日渐衰败,那充满弹性的组织变得干枯,傲慢自豪的深绿渐次褪去被谦卑凄凉的黄色取代,最后终于挣扎着脱落,然后就下雨了,细密的雨点打在落在地上的枯叶上,溅起一朵朵小雨花,那雨水也落在这被遗弃的拖拉机上,啪——啪——啪——,拖拉机寂寞地叹息,再然后终于下雪了,雪花轻柔地将枯叶埋葬,静静等待着来年的春雨……就这样年复一年,有无数片叶子在这里埋葬,拖拉机静静注视着,曾经令它风光无限的漆皮渐次脱落。

    我在想什么?我甩了甩脑袋,瞥了一眼手表,七十三秒、七十四秒、七十五秒……

    它快要追来了吧,它一定已经发现那个墙缝中间被踩倒的杂草了……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脏砰砰砰地跳,都快要冲破我的胸膛了,要是现在有人拿听诊器来听我的心脏,他一定会被这强烈地跳动所吓倒,并且终身难忘。

    突然我感觉手指有点痒,我吓了一跳,心提到了嗓子眼,差点做出什么大动作,深吸一口气,我朝手指的方向看去,呼——吓死我了,原来只是一只小壁虎。我向来是不怕小壁虎的,反而觉得它们十分可爱,圆圆的眼睛,小巧的爪子,还十分机警,一旦发现活物就会溜走,只留下小尾巴的残影。大概是因为我趴在这里一动不动,它把我当了死物,才敢放心趴我手上的吧。一般而言,只要是腿的数量小于等于四条的我都不太怕,反而容易觉得亲近,与之相对的,我最怕多足动物和蛇了,多足动物不必多说,蛇没有腿也挺吓人。

    又想到哪里去了?我回过神来,又瞥了一眼手表:一百二十八秒、一百二十九秒——心里正默念着,熟悉的热浪从拖拉机破损的窗玻璃涌来,我心中一惊,默默屏住了呼吸,二十秒,应该能撑过去。

    我听到它来回走动的声音,鞋子踩在地上的枯叶上噼啪作响。它走了几步,突然停住了,我透过铁门的缝隙,窥见一道影子在慢慢长高,十九、十八、十七——这道影子停止了生长——十六、十五、十四、十三——听不到动静,我心中既恐慌又好奇,悄悄抬起了头,眼睛顺着缝隙往上看去。我看到它长到有树那么高,正站在我刚刚看到的那棵树前,低头静静观察着什么。

    它是在看鸟窝!

    我随即意识到这一点,心中不禁感到有些好笑,又有点得意,它竟然会以为我能躲到鸟窝里,我又不会爬树,而且时间也不充足啊。

    我抑制住自己的笑意,暗自用力扒紧了车门,心砰砰直跳,再坚持一会儿就可以了。

    它观察了鸟窝一会儿,没有什么发现,就缩回了正常大小,地上又响起了枯叶的声响,啪嗒啪嗒,越来越近。我意识到它在向我走来,呼吸一紧,瞥了眼手表,还有八秒,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汗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弄得我下巴痒痒的,很不好受。

    就在它快要走到车门前的时候,突然调转了方向,向拖拉机旁的草垛走去。

    五——它站在了草垛前并蹲了下去。

    四——它伸出手扒开了最外层的枯叶,又扒开了里面的干草……

    我紧张得不敢呼吸,心脏却跳得极快,快结束吧,快结束吧,我暗自祈祷。

    三——它用力地按了按草垛,似乎发觉里面貌似不能藏匿什么人,摇了摇头……

    快结束!

    二——它站了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裤腿……

    还差一秒!

    一——它回过头,看向了拖拉机,刚想走过来,突然皱了一下眉,看了一眼手表……

    成功了!我长舒一口气,身上瞬时卸下力来,扒着车门的手指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锈痕,趴在车底的膝盖和袖子汗津津的,紧紧贴在我的身上。

    “时间到了,你成功保住了你的心脏,可以出来了”它开口道,语气依旧跟原来一样平平淡淡,没有一点恼怒的迹象。

    我从拖拉机上爬了下来,衣袖、膝盖、裤腿上都是锈迹,头发乱糟糟地被汗水黏在脸上和脖子上。我看着它,咧嘴一笑:“你又输了。”

    我得意又欠揍的样子对它没有半点影响,它只是像以往无数次那样,问我:“时间快到了,你是要走,还是继续逛逛。”

    我听到这样的话,原来那种落寞的感觉又从身体深处漫了上来。

    是走还是留下?

    我走出小巷子,来到中间的那条长长的水泥路,往远处眺望了一眼,那顶贝雷帽已经没有了,只留下萧瑟的秋光与路尽头那个指甲盖大小的砖瓦房。

    “走吧。”我说,要不然还能怎么样呢,所有的一切终究是要离开的,我也是要离开的。

    它还是那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对我的决定不置可否。

    我停留了一下,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