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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间章:梦魇,大老师

    “温……温蒂?”

    四周是草长萋萋的旷野,背后是巨树高擎入天穹,苍老而繁盛。落落站在悬崖上,身边也没有什么人。她不自觉地寻找温蒂的存在,但四野了无人影。

    “喂,你见过温蒂吗?”她又冲着那棵老树喊,老树枝叶摇晃,没有回应她。

    落落急得都要哭出来了,脚上不知何时换上了一双破旧的木屐,质感似乎有些熟悉,但也说不上来到底什么时候穿过。她用木屐急促地踢踏着地面,原地打转,却惊觉身后那棵树没来由的开始向着她缓慢的靠近。她想要逃走,却被木屐绊倒,摔在原地。她惊叫一声,便落入了无边的黑暗里。

    眼前的场景似乎有些熟悉——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而自己在影子的包裹之中沿着什么东西摸索;不,也不是她在摸索着什么,而是什么东西朝着她继续缓缓贴近。自己看不到周围一切的样貌,但周围的一切却又好像具有形体,让她感受到逼仄的墙,冰冷的石头缝里甚至可以摸出水滴。温蒂还是不在她身边,但她身边又充斥着温蒂的气息。落落越来越不明白自己现在正在经历什么了。

    远处闪起微茫的光点,快速变大,朝她靠近。那是一双洁白的羽翼,扇动着,每片羽毛都清晰可见。落落欣然伸手去够。那双翅膀亭亭飞到她的身前,似乎在逐渐缩小,缩小……小到足以被她紧紧捧住。落落能感受自己眼里闪动着希望,希望的光又映照出那双羽翼——直到翅膀停在她头顶,蓦然变作一柄巨大漆黑的镰刀,迎着她的头顶刷的劈了下来。希望在即,自己从未想过要闪躲。

    血溅五步。

    自己看见自己从血泊里爬了起来。

    突然间,自己又站回了那棵树下,只是树已枯蔫,周围多了堆积如山的瓦砾碎片。

    生与死的场景来回切换,旷野,废墟,再到旷野,然后定格在废墟之间。

    于是谁又牵起了谁的手?

    铁栅栏明灭,自己身边多了一名羸弱的少年,白衣如雪,眉目如风……

    于是又该发生什么?

    我是谁?你是不是温蒂?落落想问但说不出口——或许自己既没有名字,也没有舌头。

    但她偏偏牵起了少年的手,踏在树的枝桠上,向赤金色的天空跑去。身后传来恶俗的诅咒声,自己却没有力气回头。两人手挽着手跑到老树的最顶端,穿过层层枝叶和云翳,身前是逐渐升起的夕阳。

    夕阳为什么要升起?谁朝着谁释然的笑了笑?谁又朝着谁徒然摆了个口型?

    再之后,向天际的虚无纵身跃下——

    消失在夕阳之中。

    “我是飘零世间的孤鸟,没有名字也没有舌头。”

    “我有不知几层的羽毛,每一层都染着不同的颜色。”

    “没有舌头的鸟儿,时刻都要歌唱这个世界,因为天生如此。无权拒绝,更没想过抗争。”

    “我有着美丽的双眼,用来看着这无常的世界。是啊,羽毛太过丰厚,所以每隔一段时间都要狠狠的拔掉一层,好让自己重新看得更清……”

    “死去的鸟儿在唱歌,声音就像摔碎的玻璃哨子。”

    然后呢,一样吗?每次都一样吗?这次又有什么不同呢?

    四面是一片荒野,旷野在视线的尽头处聚拢,凝聚成山,山又继续拔高,剑锋般擎起,正指向无尽的西极。身后是一小片盆谷,河流从谷的低洼处钻出来,村庄依傍着河流。山峰之上有一棵一指遮天的老树,与村庄里那最为显眼的本间大社遥遥相望,对着彼此的影子黯然神伤。

    神社正殿很宽广,后面的三所偏殿亦然。巫女居住的九间小房子藏在高大建筑的阴影之后,相比之下显得尤为低矮。这里虽说宽广,但仍被阴沉沉的竹林包围,只留下历经千万年风吹日晒,斑驳残破的红色鸟居。鸟居上是穷凶极恶的乌鸦,贪婪的目光伸进神社里,引来路边无尽的怨灵。神社里还有个红顶的气派大堂,那是大祭司作法的地方,里面时不时传来酒肉的味道和奇怪的腥味,令人厌烦。

    天上飘过一缕流云,在此地停泊片刻,便飘走了。随之而来的是视角被拉近,风神像没有五官的脸庞占据了整个视野,然后视线又一次被拉开,缓缓下移,从偏殿下方那个隐秘的入口下钻了进去——神明御座之下,巧妙地安设了一个幽闭的石隔间,怨灵都发现不了,或者说不敢进去。月光映照着低矮的花影,从偏殿后墙角开着的一个用铁栅栏封起来的小窗口里找了进去。

    于是听见了熟悉又陌生的对话:

    “这座本间大社,还是那么的熟悉啊……千万年间,只有淡化乃至腐朽的虚伪信仰一成不变,其余的都在变。哪怕是曾经居住在这里的孩子,哪怕是无罪的孩子,都逃不过这样的命运吗?”

    “命运……你说的命运,那是什么?”

    “命运,就是早已注定发生的事。你们这个世代,啊不,我们也一样——我们这个世代,把命运称呼为八百司。她也确实比我要古老得多,在某种程度上。哎呀呀,谁会承认自己的苍老呢?至少在生身年龄这一层,我比她要年轻许多。那么,你呢?”

    “你问……你问我的年龄?”

    “不想回答也可以,每个孩子都可以有自己的秘密哦。”

    “抱歉……倒也不是秘密,咳咳……真可惜,我自己也不记得了。”

    “这样啊,是因为……?”

    “因为那些可恶的人,那些祭司,那些村民……这里的一切——咳咳,啊,抱歉,我的身体已经……但是我恨这里,恨这个地方……”

    “即使身体已经不能支撑你坚持这份恨意,却仍要继续下去吗?真是可怜……”

    “你没资格评价我——!”

    声音冷得像一柄纸做成的尖刀。

    “当然,我不会做那种不讨喜的事情。有兴趣出来看看吗?”

    “你这种来路不明的家伙又能有什么办法?”

    “办法就是……你看?”

    一阵久违而在此地却显得万分正常的沉默。

    “你身上,有血的气味……”

    “没什么,你身上还有风的味道呢,虽然应该是好久没洗澡,闻起来有点臭臭的……”

    “闭嘴——咳咳……抱歉。”

    “还能走得动吗?”

    “我没事,不用管我。反倒是你……”

    “没时间管那么多啦!你以为我是怎么和你说话这么久却没人发现的?简单的定身术啦,简单的定身术。可惜时间就快到了,拿上这个,跟我走吧?”

    又是一阵简短而突兀的沉默,紧接着是两个人并肩奔跑的脚步声。

    人群骚动,什么人追了上来。

    两个人如履平地,向那棵树的顶端逃去。人群围在树下好久,终于还是散去了。

    然后是更加熟悉的画面。谁消失在了树荫里,谁循着谁的气息追寻……

    谁的手上残存着谁的血,谁又从那棵树顶上一跃而下……

    消失在夕阳中。

    之后是熟悉之上的熟悉。

    “喂——”那是少年的呼喊,落落记得这些。那是前些日子温蒂叫她起床时发出的声音。

    小时候的事,落落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最初的爸爸妈妈似乎对自己很不好,时常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每天陪她的只有一个披着羽织的小玩偶。有一天温蒂路过她窗前,把她唤醒,说她很漂亮,他爱上了她,要带她走,两人便连夜从小房间的窗口飞了出去。不知怎得,落落把她最重要的小玩偶落在了屋里,可她到底不敢回去拿,只能怀着对幻想朋友的思念逃往记忆的边缘……

    记忆的边缘是木翠斯。他们在天上飞了好久,最终降落在名为“右宫卫林”的森林里。温蒂和她解释说,右宫卫林就是保护皇宫东侧的林子,像皇宫的侍卫一样。可落落不知道什么是皇宫,也不明白侍卫究竟是怎样一种人,只能幻想这片森林很重要。

    后来他们在森林里遇到一个吵吵闹闹的姐姐。落落偷偷问了温蒂她是不是侍卫,温蒂说不是,还笑着提醒她不要把这种问题向那位姐姐本人提问。那位姐姐说自己叫芙兰达,落落也告诉了她名字——她还替温蒂说了,落落对此很自豪。不过交换名字之后,大家成为朋友了。她和她的玩偶就是这样成为朋友的。

    玩偶有好多名字。她说她昭瑶的名字叫希子,辰安的名字叫懒懒;北兰卡的名字叫贝妮卡,但她讨厌贝妮卡的发音,所以不许落落这样叫她。一个人可以有好多名字吗?她这样问希子的时候希子总是会嘲笑她小傻姑娘没见识,问温蒂的时候,温蒂也总是沉默不语。或许她并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毕竟对她自己而言,她很喜欢花灯落这个名字,也很喜欢别人用落落这个称呼叫她,这就足够了,无需更多的顾虑。

    “顾虑什么的,你只需要跟我说就好啦,我替你通通处理干净。”希子曾经这样安慰她,幻想中的朋友总是那么体贴。

    “那……我现在唯一的顾虑是不能叫你贝妮卡。”

    “不行,唯独这个,我要拒绝。”

    好吧,看来没有现实的润色,即使希子真的是幻想,也不见得能做到十全十美。

    再然后呢?后来的爸爸妈妈去哪里了?好像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旅行,把自己单独扔在家里。送饭?她好像不需要吃饭,或者说,因为吃过的食物中还没有太令她印象深刻的事物,所以压根不愿去记忆。反正希子会给她送的吧……关于这些破碎而令人茫然的回忆,她总是这么想。

    希子,温蒂,那个奇怪的大姐姐,或许以后还有其他人,她极为珍重别人对自己的善意,而温蒂曾对她说,这便是“被爱”的感觉。

    她说不清,但她很喜欢。也许爱就是这样让人觉得欣喜的事物。有了大家的“爱”,什么都可以面对,哪怕是自己曾经忘记了一切,大概也能轻易地走下去吧?

    反正她不知道。她只觉得很困,想要睡下。

    于是她沉沉的睡去了,再也不想。

    “呃……如你所见,现在的落落就是这样一副情形。”

    “做得不错啊,比小家伙处理这方面的事物要精湛多了。朦胧而浪漫,那才叫美丽的梦,不是吗?喂,你也听着点。”

    开口说话的人,一身浅褐色的长衣,上面绣着俊秀的花纹,似乎是奥希金斯的风格。那些花纹是玄妙的鸟的模样,呈现浅金色,似乎随时可以飞起来。他的手指修长,尖锐的像是没有剪过指甲,但他的指甲分明认真地修理过,安详在他手指的尖端。

    他斜靠在沙发背上,向左歪去,右手指尖似乎在拨弄什么球形的东西。而这东西又似乎连缀着血丝,一半圈圈绕绕直拖到地面,另一半搭在他深茶色的头发上,隐约蠕动,隐约又没有痕迹。

    “我在听着啦!那一点也不美,不就是之前的事什么都不记得吗?这样我也会啊喂!“少女的金发甩啊甩,蓝色带着雪绒边的尖帽子也跟着她一起甩来甩去,顶端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嘘——”男人将右手食指摆在嘴唇上,“你先把帽子摘了,打扰人安眠无论如何都不是个好习惯。”

    “我知道啦……大老师真是的……”少女不服气的把帽子摘了下去,放在腿上。

    刚才被男人握住的东西,外面包覆着血红色的膜。在它蠕动着朝向幽暗的灯光时,才能注意到,原来这是一只眼球,包裹着令人不寒而栗的血色肉膜,连着纤细而殷红的触手。而男人却面色不改的托着这颗眼球,或者说……他只是在说话的时候无聊的把玩它。

    “不过,梦境在我看来,到底也不过是现实的一种。明知命运难以违抗,却要用梦境这种奇妙的方式苦苦挣扎……好吧,其实也没什么,看着这种挣扎,然后禁不住地深陷其中,这也是观察的一种,和顺其自然的观察没什么两样……我说你啊,说话还是那么不过脑子……”

    似乎是在训斥。无论是从穿着气质,还是从手中神秘的眼球,还是从语言谈吐来看,男人都很对得起少女对他“大老师”的称呼。

    “记忆和美好可不对等,翻开珠蚌的壳子,里面不一定是珍珠,也有可能是烂肉……你们两个都是这样,太过于相信自己的手气……”

    “大老师只会挑出里面的肉来煮了吃掉吧。”少女赌气一般地小声嘟囔。

    “谁知道呢……哼哼。”大老师仍旧是慵懒地斜倚在沙发上,几乎一动不动,手中的眼球转动,看向了自从向他们展示完落落的梦境就一言不发的那个人:“怎么,我可是在帮你的小姑娘看病,不说两句吗?”

    名为温蒂的少年一反常态地用右手抓着额头,手掌盖住眼睛,一言不发。

    “好啦,至少你现在见到的是珍珠一颗,不是吗?虽然多了些修饰,但谁说镶在其他宝石旁边的珍珠不是珍珠呢?”大老师的语气多了几分安慰,而他用以表达安慰的动作就是不用那颗眼球,自己在沙发上挪了挪,坐正了些。

    “我在想,落落她们都在苦苦挣扎,我却逃避了那么久……”

    “那不怪你嘛……我和你在一块的时候可没感觉你有在逃避过……”戴铃铛帽的少女也跟着安慰他,可她的双腿不小心又把帽子上的铃铛碰响了,吓得她赶紧把帽子用手压住。

    大老师将右手摊开,轻轻一弹手指,那颗眼球便听话地从他身上爬了下去,消失在沙发的影子当中。

    “选择逃避的是你,选择方向的也是你……不是吗?没人规定逃避的方向和目标永远相反,或许你要找的道路就是这样……”等到眼球完全消失,大老师才缓缓站起身来,一边踱步走向沉睡的花灯落,一边低沉的说着,“今天晚上你把她送到这里以后又去了哪?还是先说说吧,我不信你会把她丢在别人手上,哪怕是我们也不行。”

    温蒂抬起头,眼中浮现一丝怒意,但很快就消散了,只余下一抹苦笑:“说来惭愧,不过确实和你说的一样……要不是今晚绕了世界一整圈,我也不至于把落落放在这里。”温蒂怜爱地看了落落一眼,无奈地说,“呃,实不相瞒,是老爷子在叫我。”

    “老先生还在种树吗?”

    “最近在海里养了一片绿色的珊瑚,美其名曰种树。”光凭语气就能知道,温蒂对他口中这位老爷子有些不耐烦,“对了,抖抖,老爷子提到了你。”

    “我吗我吗?”抖抖立刻从椅子上消失,闪现到温蒂面前,可下一刻却又闪了回去,将帽子安稳放在椅子上,才再度闪了回来,半蹲在温蒂面前,迫切地看着他。

    “他让你下次别送那些东西了……呃,就是,时间的结晶,落落身上戴着的那块。”

    “可是时间结晶安抚灵能是最有效的啊喂,我是为了你们两个考虑啊喂!”

    “我知道。”温蒂叹了口气,“所以老爹才说下次别送了。他还让你告诉弗兰琪,光凭她现在这两下子,要是只能挖出这种纯度的时间结晶,是进不去那个地方的。”

    “原来是看不上吗……”

    “倒也不算?”

    “他不要我要,你知道这一块能买多少钱吗!那可是比我——还高的一大堆钱欸,你怎么能不喜欢,对吧大老师!”

    “我觉得成色很好,下次偷偷给我带一块吧。”

    “你看吧,还是大老师识货!”抖抖在两人面前来回闪现,最后叉着腰站在温蒂面前。

    “希尔芬,让他接着说。”

    被大老师这么一提醒,抖抖吓了一跳,往后一倒,便砰地躺回了椅子里,但还是不满的喃喃着:“我知道啦……不过请叫我希抖芬,这样的发音更可爱一些嘛……”

    希尔芬·爱丽丝,觊觎却又掌管世间一切财富之人。这就是一直陪在温蒂身边的“抖抖”的真实身份。

    “还有,当然还有。呃……老爹又说感受到海底传来异动,要我去找蒂柯莉丝,问她镜国是否有同样的迹象。蒂柯莉丝的回答当然是有……再然后我去了艾莉芙和北兰卡,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美狄亚和安妮,也就是蒂柯莉丝的后辈们,大概就是这样。”

    “你还吃了晚饭吧?”

    “没有。福音社的三位继承人刚好前往了木翠斯,于是我装作安妮的手语传译官混了进去。那个皇子,名叫克洛的,你知道吧,据说也来自昭瑶呢。”

    大老师浅浅的嗤笑一声,不予回答。

    “我能猜到你想说什么。”

    “哦?说来听听?”

    “记忆到底是蚌壳下的珍珠还是腐肉都无所谓,只要蚌壳别生得恶心,对你来说就都无所谓。是这样吗?”

    “呵,还算懂我。”大老师闭上了眼,重新靠回了沙发上。

    “让她安心睡吧,孩子们也该休息了……”

    无数眼球的影子浮现在墙壁上,遮住了屋子里本就昏暗的灯光。

    明知他懒得关灯,为什么还要固执的遮掩灯光呢?

    明知命运不可违逆,为什么还要苦苦挣扎乃至逃避呢?

    今后又该去哪……这真的是逃避吗?

    这样想着,少年独自默默地走出了房间。

    不知哪个房间里传来了希尔芬的声音,看来她已经心照不宣地把落落抱回房间,然后自己溜回去睡觉了。

    可是希尔芬的声音还是打断了他的想法,让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哇啊啊啊啊我的帽子!铃铛被我压扁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