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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盲女

    一位体态风韵,头上扎着大红花,能言善辩的媒婆帮永成这个孤独的男人找了一个女人。

    是一个瞎子。

    瞎子名字叫做宝儿,是一对老实巴交老来得子的夫妇的女儿。宝儿生下来时眼睛闭着,本来很正常,直到她三岁时还是没有睁眼看看这个贫苦的世界。有人说她是眼皮子没有劲,所以睁不开,并举出有些孩子三岁了还不会说话,长大后就会说话了等这样的例子。甚至有人提议用菜刀帮她割开。这种草率的做法也仅仅是上百个建议中一个激进的提议,没有人敢做。

    宝儿当时是可以通过医学看到这个世界的,不幸的是她的家庭太贫穷,动手术是一种奢侈。贫穷夺去了她的光明,拿走了本该和大家一样的权力。

    阳光下,她的皮肤光洁透明,眼睑闭合处是一条鲜艳的红线,周围的毛细血管清晰到可以一一辨认。若你靠近她想要仔细观察,她会条件反射般努力想睁开眼睑,要挣扎那条细线的束缚,但在那一星点的眼白显露时足够吓人一跳,仿佛死人突然活过来喘气那样让你汗毛倒立。

    永无止境的黑夜总是渴望黎明的到来,但黎明后那些狼狈和不堪难道不是另一个黑暗嘛?或许看得见的地方才会有希望吧。

    永成背着高高的肩胛骨穿着当时流行的西服,粗粗的脖子前打着垂到裆部的领带,显得有些滑稽。他没有周围的兴奋,甚至冷淡的出奇,不像是要结婚的新郎。他静静地蹲在因为下雨而踩得满是水泥的红毯上,像是等待死神降临。一群妇女簇拥着因为肥胖而摇摇晃晃的盲人新娘穿过踏破了的木门槛,躲过屋檐上滑落的大粒水珠,来到新郎面前。女人们推搡着,开着俏皮的玩笑,懵懂的新娘脸上泛起了红晕,淡淡笑着。喜气和欢笑总是这样容易感染。

    磕头拜天地,门外放鞭炮的是三叔守平,他点着烟,可是不会抽,但也装着一口一口闷着,直到听到有人兴奋地喊放炮,他才如释重负般点着鞭炮,然后迅速跑到嬉笑的人群中,任由鞭炮长龙般抖响每一片龙鳞。新娘赶紧捂着耳朵,旁边的女人不愿意,说是炮声响,有福享,不听不吉利。他们野蛮地拉开可怜的新娘如削葱根一般细嫩的手。

    喜宴上这两个特别的人成了公开的玩笑。

    守财没有为大儿子置办新家,在宽阔的堂屋里拉了一张新帘子,算是一间新房了。床还是永成一直睡的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这里也是这个世界迎接他的第一个地方。

    人生的分界点出现了,他不管怎么说都是一个成家的人了,要顶天立地的为更多的人活。

    永成每天到外面跑出租,经常晚上十一二点才回来,他没有时间陪这个新媳妇聊天,或者说,他们没有什么可聊的,永成不喜欢这个饭量顶一头牛的女人。宝儿对于丈夫的冷淡从来没有怨言,终日坐在竹条椅上静静等待。

    自从国家第一轮土地承包责任制的政策实行后守便开始展露出自己种地方面的天赋。他曾盐碱地上面种植水土不服的板蓝根,结果到收成的日期,刨出来的尽是细小如麻雀趾爪的红色须根。后来又在自己贫瘠的庄稼地里种植过西瓜,土豆,金银花,无不以失败告终。如今大儿子也结婚了,他又开始继续发扬自己的不可靠的天赋。

    从九八年开始,国家第二轮土地承包政策开始实行,这也是桃溪村最后一次分地,守财开始了新的尝试——留兰香。

    所以,孤独的宝儿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仿佛家里的那把晴天时的雨伞,被健忘的人们遗弃了。无人搀扶的白天,上厕所是一件很费力的事。但宝儿还是凭借着独特的记忆力记住了通往那间简陋不堪的男女混用的厕所的曲折路线。宝儿坐的位置虽然会根据阳光的转移而调整,但总体来说挪动的幅度不是很大。所以,她总能在起身后,准确地用细长的手指触摸到厕所门前,屋檐下的那根驾着电视天线的光滑的木棍,然后走上两三步向左转弯,绕过丈夫经常蹲的两块板砖,避开锄成敦的干硬粪便,最后双脚踩上最北面的那个深坑,她才长松一口气。

    这样正常的规律有时候也会出现意外,计划总赶不上变化。一天夜里,因为永成喝醉酒,没有按照平时的习惯,踩上属于自己的茅坑,而是在两块板砖前两步远的距离拉了一泡屎。第二天,宝儿还是按照之前的记忆去上厕所,回来的路上丈夫的一次变动就在妻子脚下绽放了,脚下一滑,要不是厕所狭窄让她能及时扶住墙,一定会摔倒在身后那片高高隆起准备撒到庄稼地的粪敦上。出来后,宝儿小心翼翼地在墙角出蹭掉脚下的黏东西,心里恨着自己不小心。

    中午的时候,花凤琴看见厕所里那条小路上几片带屎的脚印,一边用铁锹清理,一边骂着儿媳妇:“这么不长眼,哪里有屎能看不到……”骂过之后,又感觉好笑,钻到厨房里给儿媳妇做饭去了。

    不知是谁挑开头,说站到守财家屋后那颗长长的楝子树上可以看到宝儿的大屁股。有些被好奇吸引的单身汉忍不住内心的冲动,便爬到颤悠悠的楝子树上等待女人上厕所。宝儿向着哭泣声的方向抬了抬头,问:“谁在那里?”

    “我只是想看看你,没有别的意思。”哭泣的男人吞吞吐吐地说道。

    “看就看吧,我担心你会从树上掉下来,那棵树太细了,经不起你。”

    “没事,我很轻。”

    话音未落,那根树枝再也经不住男人的重量,咔嚓一声断了,紧接着就是男人的身体砸在树下土地上沉闷的轰隆声,如打雷一般。男人没有任何停顿,向里面说了一句“我走了”后,便仓皇逃走了。宝儿还蹲在厕所里,静静听着男人远去的脚步声。她叹息着:“真是一个傻男人。”

    可是,娶来的这个儿媳妇一年来肚子里没有丝毫动静,引来了村子里的蜚短流长。

    宝儿那段不堪的婚姻,姑且称作婚姻吧,被传开了。都说龙配龙,凤配凤,瞎子宝儿在十八岁时嫁给了邻村一个名声很不好的混混。这个男人整天整夜的和一群酒肉朋友混在一起,喝醉后就回家打宝儿出气。不到两年,宝儿怀上了一个男孩,但不知道是谁的孩子。男人因为偷窃,家里呆不下去,便在宝儿把孩子生过之后就带着孩子跑了,留下她一个人在娘家,成了寡妇。

    不知是谁向花凤琴说起这么一门亲事,她考虑着儿子岁数也大了,终究要留个后,便不顾二儿子一家的反对,执意把这个离婚的女人娶回了家。

    这也是花凤琴这辈子,直到晚年都无法释怀的错误决定。

    这段强扭的婚姻也让凤琴沉痛的认识到,大儿子一辈子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