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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少年郎不少年

    正月十五,

    上元节,天官赐福,百无禁忌。

    一大早,日晓鸡鸣,虽说此时乃是寒冬已去惊蛰将至的初春光景,却仍旧是免不了昏晨时刻里的寒风,刺骨凛冽。

    就在小城某座连店门牌匾都无迹可寻的酒肆门槛前,赫然有位衣衫单薄好似盛夏模样的清瘦少年,蹲坐在距离店门前不足一丈远的青石板上。

    在少年身后的酒肆店门口,新贴了桃符与一幅对联。

    赤红石榴作为的底色的模样下,再题以黑体正楷毛笔字,大有凸显主人家:亟待生意兴隆,财源广进的期盼。

    一左一右分别写有,

    “吉庆有余”,“受天百禄”。

    不久前才张贴完对联的少年,眼下正按照祖上传下的祭户习俗忙碌着。

    只见少年一只手端了盛有豆粥的瓷碗,而在瓷碗之上又是插有一双竹筷。

    至于少年另一只手也依旧不得空闲,紧握着一枝微微有些枯黄的杨树枝。

    杨树枝是少年昨晚借着月光去的小城南边的虚游街上掰断来的。

    饶是少年如此的赶时间,可一夜过后,即便是他赶了个大早又恰逢一场润物春雨续命,杨树枝仍然逃不过枯黄失去生机的下场。

    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萍。书上说的,向来不无道理。

    少年脸上颇有些丧气,不过却也是将就着用了。

    将盛有豆粥的瓷碗往门槛边一放,再将杨树枝往门户上露出的窟窿眼里一插,如此一来,自家掌柜的交代的事宜也算是告一段落了。

    清瘦少年姓陆,单名一个沉字。

    陆沉生的倒也俊俏,不算是辱没了爹娘给起的名字。

    陆沉除了长相上生的一副好皮囊,手脚上也是一等一的利索,尤其是在吃苦耐劳一途上,更是寻常人拍马也赶不上的勤快。

    当然,这寻常人里也是纳入了那位在陆沉眼里和掌柜有着宗亲关系的店家小二。

    分明一同早起,但前一刻钟才堪堪挪出被褥的店小二,眼下正在一旁张罗着逐鼠的习俗。

    还没等陆沉将手头上的差事忙活完,那位慵懒的店小二便是不安分地伸长脖子,凑过脑袋来,往陆沉摆置的瓷碗里头望了又望瞧了又瞧。

    随后转过身别过头,嗤笑声不温不响,但也有股说不上心头的放肆。

    陆沉不明所以,瞥了两眼后就不再留意,一心只顾着自己手头上的差事了。

    逐鼠一事,本该是百姓里的织布人家该要尽到的礼节伺候,但是酒肆的老板娘执拗要做,下人们也就食人稻尽人事了。

    别说是花不得几个铜板钱的随手为之,就算是需要金山银山往里头倾倒,那也是从掌柜的裤袋里头抠出来,心疼也不是自家的。

    尽管店小二和陆沉平日里的交际往来不多,但也能和“和衷共济”四个大字挂上牵连。

    毕竟真要就事论事起来,那个瞧着混不吝的店小二,倒也算是将陆沉领进门的师傅,此后修行也就靠自己了。

    陆沉三年前刚被城南的学塾先生存了荐头,带到酒肆打下手那会。

    诸如迎客、上菜、收盘这些事情,都是店小二一把手教会的,更别提再到后来的见客人下碟子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巧妙把戏,也依旧是他一日日的“言传身教”......

    说来倒也惭愧,三年光景,算不得长久,可绝对称不上短的。

    但即便如此,三年相处下来,陆沉仍旧不清楚店小二的名讳。

    只当是某一日客人酒后胡言的一句主家姓秦,陆沉也就暗暗记了下来。

    可能是歪打正着,除了第一日包括陆沉在内的二人不适外,往后的日子了,倒也喊着喊着适应了下来。

    方才的一切,陆沉算是见惯不惯了,别说是眼下空荡荡无人早起的大堂,即便是掌柜的正在柜台上一珠一珠敲着算盘,那也是作风不改。

    前些年里,陆沉还亲眼目睹过一次,掌柜的和店小二许是因为工钱的问题,起了争执。

    那可真是一个大眼瞪小眼的戏台场景。

    一方嘴里一个劲的嘟囔着什么“干你娘的,老子不干了”“惹急了老子,一股脑都给你捅个底朝天......”,另一方则是冷眼旁观,直至闹剧收尾,离去之时不仅仅是轻描淡写地扫了店小二一眼,连带着陆沉也是第一次被掌柜的正眼瞥过。

    那种如峰芒在背的感觉,直让陆沉觉得心里发毛,像是料峭春寒那般煞人,因此也是让他一记就是两年,萦绕心头,久久难忘......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毕竟今日同他一起忙活的不还是那个“大发神威”的店小二不是?

    起初刚宋先生存了荐头送来酒肆时的陆沉,对于店小二这种颇有些大逆不道的做法,自然是有了自己的疑惑和不解的。

    不过这三年相处下来,反倒是习惯了店小二的桀骜,亦或说是掌柜的对他的放任。

    拎不清是掌柜的心好,还是掌柜的和店小二有些沾亲带故的陆沉,自是不敢贸然照猫画虎。

    不管掌柜的在场与否,毕竟隔墙有耳这种事自己这几年当着酒肆小厮听到的比比皆是。

    更何况先不提会不会丢了这份营生不说,便是折了荐头宋先生的面子也该是比肚子里的空落落,要难受的多些的。

    少年之心性,可见一斑。

    青峰州是道教门徒遍布的大州,家家户户皆是信奉天、地、水三神。

    上元佳节又是道门引上元一品赐福天官下界赐福的日子,所以不管是地主财阀还是贫苦百姓都是把祭祀当作压顶大事。

    有些钱财的人家自是盼望着天官消灾切勿定罪,保佑自家这一年的福寿安康。

    贫苦些的定然是求着来年庄稼地里的风调雨顺,若是再来一场大雪,迎了个瑞雪兆丰年的兆头便是能高兴的从炕头上跳起来。

    至于引得店小二异样的,在陆沉猜测中,应该是在祭户一事上的做派。

    祭户一事上,镇子上的人家大都是用肉糜而非豆粥。

    毕竟豆粥和逐鼠用的米粥相差无几,换做肉糜似是有让天官大神认出些祭祀的虔诚在里头的意思。

    酒肆虽然开在城东,生意上自然是比不过城西那儿的富庶人家,可酒客们白花花的银子,陆沉也是能见着的。

    按理说千家万户重视的祭户一事,掌柜作为城里叫得上号的富贵人家不应该如此小气,但是既然掌柜的坚持要用豆粥,哪怕是陆沉自己觉得不妥帖,也是没得法子的。

    去年的这个时候,陆沉还和店小二讨论过:退一万步来说,天官大神真的下凡罚恶赐福,看到家家户户门口摆放着的肉糜吃得完嘛?

    当时的陆沉只记得店小二听完自己的疑惑后,讥讽地笑了笑,也没有正面回答陆沉的问题,只是应了大堂里酒客招呼后丢下一句话。

    天官又不是随处可见的牲畜和乞丐。

    陆沉虽然说不上哪里不对却也有说不出可以否认的地方。

    小城里原先是做陶瓷生意的,虽说比不上那些如今被乾阳王朝敕令官窑烧制的“瓷城”,但是小城的生意往来倒也算是红火富足。

    只不过在小城的衰败也来的极快,自打乾阳王朝吞并了朱雀王朝,将小城划归为乾阳王朝疆域之下后,小城的烧瓷生意便被朝廷下了旨意熄了窑火。

    城里的老人虽是哀叹逐渐破败的三合城却也是对乾阳王朝勒令窑洞熄火挑不出半分毛病来。

    新朝烧旧窑,怎么看都犯上那么一个窑火不熄旧朝不灭的大忌讳。

    至于曾经的三合城怎么个红火法,陆沉也都是听酒肆旁边守着棵桃树的林老头说的。

    反正自打陆沉记事以来,小城大概就是这副落魄模样,除了前年外出谋生的青壮年,镇子里便再也没了赋闲的青壮年了,更别提有外人愿意往小城里头赶的。

    一盏茶的工夫,陆沉便忙活完了祭祀的活计,连带着扫干净了符竹春光里,最后的一场屋外门雪。

    上元佳节,是万家团圆的日子,饶是平日酒肆里喧闹的那些个腌臜汉子们也都窝在屋里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因此酒肆里的生意自然是冷清了许多,陆沉便也多了些闲暇。

    长此以往,掌柜的索性也就给陆沉放了两日的假。

    而店小二,以陆沉的猜想便是有了宽限也该是大步不离酒肆的。

    整理完了簸箕笤帚的陆沉出了门,旁边林老头的屋舍上仍是如昨夜般洒满了积雪,挂满了滴答淌水的冰凌柱子。

    林老头的院门前有一棵栽种的桃树,但是即便是是炎夏六月,陆沉也从未见过它的盛放,年年如此,岁岁皆同。

    久而久之陆沉也便当林老头不曾打理,桃树已然坏了树根。

    陆沉望着林老头屋檐上的冰凌摇了摇头,只想着明日快些日落得时候提了笤帚来帮忙。

    林老头心善,小城里的人都通晓。

    前些日子里,陆沉便打算替林老头扫去屋檐上的积雪,只是被掌柜的突然吩咐的差事给耽误了,待到这几日又到了上元佳节祭神的日子,一拖再拖也就落入了明日的行程里头。

    不出意外的话,今儿个这场雪,兴许是开春以来最后的一场迎春雪。

    陆沉边走边想,拐过一道巷子出口,十年如一日的小城光景便映入了他的眼帘。

    虽说陆沉自打记事以来就没出过小城,这数十年来往来最远的便是从惊蝉巷远远的绕开桃花巷去镇门口的驿站帮忙派些信件,自然没见过外头江陵扬州城的阔绰。

    但饶是如此,不需对比陆沉也能感觉的出三合城并算不上大。

    即便是林老头说的辉煌事也该有些老人们独有的“添油加醋”,上了年纪的老人们许是无师自通或是寻一觅慰藉罢。

    三合城委实算不上大,入了城门便是酒肆和驿站似门神一般左右而立。

    陆沉踱步走在路中央,小城少马车,陆沉打小也就习惯了在路中行走。

    绕过林老头的屋舍拐个弯走上半个时辰便到了湘江,虽说是世世代代口口相传的江流,但实际上也就一涧溪模样。

    小城唯一的学塾就是依江而建,立在城北。

    早些年的学塾陆沉是不常来的,没钱。

    近几年陆沉也是不常来的,没闲。

    鸡鸣日晓时分,清晨的三合城本就没什么人,更别提如今的节日家家的男丁妇人们也该有个日子放下一年的疲惫,暂缓些活计,自然也就婆娘娃娃热炕头的贪睡了些。

    本该万籁寂静的天地间,身后一道落子声传来,陆沉顿了顿了脚步便继续向着惊蝉巷走去。

    惊蝉巷和桃花巷仅仅临了一条碎石路,但二者却是天壤之别。

    桃花巷算是三合城老早以前的老地方了,还未落魄的时候桃花巷里也尽是些财主富绅住的屋舍。虽然并不属于富庶的城西,但在城东可谓是第一等的阔气。

    陆沉很少来过桃花巷,也不太愿意路过。

    桃花巷里住的多是家底殷实的有钱人家,门槛子自然也高,出身惊蝉巷的陆沉可迈不开腿跨不进去。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至于桃花巷里一些个大户人家扎堆的宽敞巷弄,陆沉甚至都没有远远望见过。

    只听过儿时同玩的林端阳提起说:那边的街道,大多铺以大块大块的青石,倘若碰上下雨天,那是绝不会一脚踩下去惹得泥浆四溅。

    至于那些质地极好的青石板,经过上百年来人马车辆的踩踏碾压,早已摩挲得光滑如镜,自是不可能如惊蝉巷那般跌上一跤还需要到小城南面找游方郎中帮忙取出些陷入肉里的碎石。

    “吱呀”,苍老的门房开户声伴随着老人沉重的步伐,

    那扇对陆沉万般拒绝的大门,悄然敞开,

    踏出门槛的老人抬了抬瞧着有些分量的眼袋子,目光投向那凝固在屋檐头边的冰凌雪花,慈眉善目地聆听者雪化水后的落地清脆。

    “滴答”“滴答”“滴答”

    三声数尽,老人将目光转移到远远有些不可目视之处,那里有位少年正踏着泥泞,顶着春雨前行。

    老人双手合十,心湖平静处默然有三处涟漪绽放,细听之下有心声响彻。

    “佛法虽广,不渡无缘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