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武侠仙侠 » 提酒少年游 » 第29章 蛰虫渐闻春雨声

第29章 蛰虫渐闻春雨声

    阵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地停留在了小城城门口。

    这种突如其来的热闹景象,反倒是让小城里那些有早起散步习惯的老人们,忽有一瞬间,沧海桑田里,几度回转到曾经的那个陶瓷生意红火的岁月中。

    一如当初某日小城出窑时的车马如龙,又如策马踏春风时的年少轻狂。

    城东,除开瓷碗街外,福禄街是距离那片“繁华”最近的小巷,同时,福禄街里愿意趁着清晨夜露早起的富家翁,也是比桃花巷更多些,更别说此次还多了一些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

    距离福禄街入口不远处,一户挂了曹府牌匾的宅院里,有位老人独自一人来到街上,佝偻着背,步履蹒跚,身上裹着一袭藏青色裘衣。

    老人双手笼袖,嘴里哈着热气腾腾的同时,极目远眺城北。

    此举之意,似乎是要将视线汇聚在那片车马喧嚣里,寻一处佛家俚语中的理所应当。

    不光只有这位曹家早已不问世事的老祖亲自现身,还有不少早已隐退的族中掌权者选择在小城面临摇摇欲坠的困境时,走出那片禁地。

    犹如早春惊蛰过后的虫蚁破土而出。

    没过一盏茶的工夫,在一户更为深入福禄街腹地的张府大院里,一位看上去精神气十足的鹤发老妪,吱呀一声推开府门之后,拄着一根橡木拐杖,一步一倚地踏出宅子。

    鹤发童颜,形若枯槁。

    就在银发老妪正对着的叶家宅院里,同样也是有一位貌若不惑但早已耄耋之年的叶家家主,双手一推,院门大开,闪身跨步迈出,在其身上丝毫找不到一丁点年迈之人,日薄虞渊的颓然溃败。

    在这之外,鳞次栉比间,那一位位平日里极少碰面的各家祖宗人物,纷纷不约而同地跨出自家仿佛画地为牢的禁制天地里,来到了福禄街上。

    如此一来,福禄街里推开院门,远远注视着城门处马车的老人,就有三三两两一片。

    这一群起步便是地仙化神境界的老祖人物,再包括城门外马车内的青峰州,甚至别洲的各方势力的人马,此番闹出的大动静,其实本就是甲子一现的理所应当。

    “叶老,这一别闭关足足有十余年未见了,这次你要是还不出来,老夫就真的以为你被自家小辈找了块风水宝地埋了呢!”

    率先打破清晨无人音的是出自郑府宅院的一位老祖,眉毛极长,看上去很有福运。

    俚语常说:眉毛一根长,胜于万担粮。

    与先前长眉老祖离了不足数步的叶家家主,仿佛并未把郑家老祖的揶揄当回事,而是不怒反笑,笑骂道,

    “郑珂,十来年了,你怎么反倒是越活越回去?才一碰面,就要占这种嘴皮子上的便宜?莫非你这个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老不死,此次出关已经捅破了那层‘璞玉浑金’的窗户纸了?”

    “嘿嘿,这一点,倒是连老夫自己都记不太清楚咯”

    长眉老人咧开嘴摆摆手,笑了笑,让外人看到的,只有几颗黄到不能再黄的牙齿,摇摇欲坠。

    收敛起仿佛自嘲的笑颜之后,老人微眯着上眼,那副严重凹陷的面庞上,是布满深纹的脸,轻声道,

    “不过说起越活越回去,貌似你叶胤才配得上这句话吧?百年一降的劫难,也不知道你又是迫害了多少位晚辈的福运报酬,换来得这副年轻人的脸皮?”

    “你这不要脸的老东西,如今怎么愈发看重那副皮囊了?来来来,让老夫好生看看。”

    明明身份地位尊为郑家老祖的长眉老人,但是穿着的却是搭配了几十块大小不等的破布,缝补成的粗布外衣,仿佛佛家百衲衣。

    此刻的长眉老人,好似言出必行一般,真的是要凑近叶胤去仔细瞅瞅。

    一刹那间,

    老人闪身,三两步向前,就在即将要与那位叶家家主叶胤脸贴脸鼻对鼻的瞬间,后者长袖一甩,便是将自己周身三步内的光影稍稍凝注一瞬,随即侧退一步躲开。

    长眉老人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原先还作笼袖状的双手,猛地抽出,以掌变拳,再变爪。

    那双犹如枯木逢春一般的消瘦双爪,在抽出袖口之际,宛如木发新芽般横生枝节,出奇不意间横扫至侧身而视的叶胤。

    这一抓下去,叶家家主周身如芥子般凝聚的静止,轰然破碎。

    不过即便如此,长眉老人的那只手也仅仅是停留在了叶胤胸前一寸处,而后任凭老人怎般发力,皆是无功而返。

    无他,只因为眼下的叶家家主身后,骤然浮现出一轮星辰虚影,如梦如幻,光辉璀璨,竟然是丝毫没有输给天边那正在冉冉升起的大日!

    长眉老人后撤三丈,脸色阴冷,但仍旧不忘阴阳怪气几句,

    “啧啧啧!好一个面如傅粉,色转皎然的俊公子呀!连本命法宝都是这般耀人!可惜了,谁能猜到原来是个骨瘦如柴的老头。”

    被长眉老人多番讥讽之下的叶家家主,先前坚毅面庞上的惬意轻松,下一刻如破功一般,顿时烟消云散,

    “郑珂,你当真是活的越久越不耐烦了,有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我本不愿再提,而你却一再得寸进尺,莫非今朝你当真要继续胡闹下去?”

    清冷到极致,仿佛不带有任何感情掺杂其中的嗓音落下后,叶胤缓缓抬起右手臂膀,手心朝上呈托举状,与之同时的是叶胤身后那轮原先还有些若隐若现的星辰,此刻竟然瞬间爆发出足以贯彻黑夜的光亮,敢于日月争辉的光亮!

    四散而溢!

    不过就在那些亮光即将四散到更广处的时候,街道上的最远处,也是最靠近福禄街入口的那位裘衣老人,曹家老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炬。

    那一瞬间的所有光亮,仿佛都在老人的一视之后,统统退缩回了叶家家主身后的星辰法宝中,旋即黯淡下数倍,光亮不再。

    自曹府宅院里走出之后就一直弓着腰看着城门处喧嚣的老人,自身后郑家老祖和叶家家主摩擦出火花以来都熟视无睹的老人,如今是第一次转过身来,眯着眼睛,依旧是双手笼袖的姿态,俨然一位人畜无害的富家翁。

    势同水火的两人,此刻有如蜂芒在背,春寒煞人!

    不再爆发争斗的两家老祖,都是不约而同地半侧了身子,将目光从远处老人的视线中微妙挪开,不敢与之对视。

    “打不过你打不过你,怕了你行了吧”

    那位长眉白须的郑家老祖,在躲避的同时仍不忘嘟囔上几句,一副无拘无束的老顽童模样。

    远处的那位裘衣老人,仿佛大战落幕后的无限欣慰,轻轻点了点头后,慢慢悠悠地转过身去。

    下一刻,此方天地的万千真气混乱逃窜,像是一位被人掐住脖颈的少年,挣脱之后的大口呼吸,又好似被人随手拘禁的林间小鹿,第一次逃出樊笼时的嘶鸣。

    极为不易!

    并非在街上的众多老祖皆是这般不对付,无非是郑家一脉与叶家一脉本就有世仇在先。

    甲子以前,郑家之中曾有一位堪称“朝闻道,夕破境”的麒麟子,在那次的甲子大启中被中土神州的道宗收入门下,得以传授修道法门与契机,破境一事犹如喝酒吃菜那般水到渠成,机会是天生的道子。

    原本郑家所有人包括这位郑柯老祖在内,都认为此子未来必能荣登化神之上,位列返虚席位,之后便能重归故土,以返虚的境界修为弥补上他们郑氏一族对于那位兵家大修士的亏欠,借此在城破之际能够庇护整个家族不受因果反噬。

    不过那位号称道宗年轻一辈第一人的郑氏麒麟子,性子太急,不过堪堪金丹境便提前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回了三合城,然后了无音讯。

    在此之后不到数月光景,叶家那位天资平平的老祖叶胤便突破了化神境界的关隘,甚至一路扶摇直上直逼老一辈的修士,大有后来居上的模样。

    虽说没有实质性的证据矛头指向这位突飞猛进的叶家老祖,但是这么多年来,这笔不明不白的糊涂账也就自然而然被算在了叶家头上,摩擦频频也是在正常不过了。

    对于小辈们来说,多些摩擦和争斗自然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不过对于两位先前出手的老祖来说,在没有一击必中的前提下,是不会下了要打生打死的念头的,不敢也不能。

    即便是刚才的叶家家主唤出了本命法宝,也依旧只会是闹出些动静的小打小闹。

    当然,这等无伤大雅的摩擦,对于他们这类修道百年的“老妖怪”来说是一个意思,对于小城另外一批人来说又是换了个意思。

    不然的话,那位早就无欲无求,唯一惦念自家孙女的老人,也就不会出手制止!

    两位出手即试探的老祖宗,不过都旨在试探对方的境界修为,以及向周围作壁上观,隔岸观火的众多老祖们流露出一个不经意间的消息。

    修为未退,气血未衰,但都未捅破那一层窗户纸!

    一层象征了仙人玄之又玄的“璞玉浑金”门槛,是困扰了这群人中但并不包括远处裘衣老人的拦路虎,以至于修道百年来仍旧难以迈出那一步。

    那一步至关重要,甚至称之为修士极尽升华的登天一步,也是丝毫不为过!

    碍于远处裘衣老人的威慑,长眉老祖有些收敛,不去管那正对他冷眼旁观的叶家老祖叶胤,反而是选择拉过脸,将目光扫向了右侧的银发老妪。

    扯了扯沙哑嗓子的长眉老人,目光炯炯,同裘衣老人共视一处。

    “万年以降的压胜如今有了裂痕,莫非此次便是终章?”

    老人目不转睛,好似再寻常不过的模样。

    银发老妪肃穆神色,深吸一口气,用下巴指了指立在远处的裘衣老人,一字一句认真回答道,

    “他都甘愿从那里走出了......你要的答案不就有了?”

    银发老妪口中的他,是那位早就突破仙人门槛,跨越登仙龙门,铸就璞玉肉身的裘衣老人,更是在学塾里那位读书人没来之前,此地最名正言顺的主人。

    裘衣老者缓缓闭上双目,感受着周身徐徐的晨风,呢喃道:“草蛇灰线,脉络不断,自封太久,有些捉摸不透了。”

    一户上了门锁的宅院内,

    一对主仆飘身而入,登堂入室,悠然而座。

    二人身前,是一位村妇模样的中年妇人,领着一个不过七八岁年纪的稚童。

    面露难色的妇人望着眼前这位珠光宝气的少年,以及其身后那位收敛了气息的白发老人,颤声道:“两位仙家,这方玉玺倘若给了你们,你们当真能将我和我儿子带出这里,保我们娘俩一世的荣华富贵吗?”

    妇人言语间,抿了抿嘴,眼神中带着些许的不安,偷偷瞥了几眼自己的儿子。

    白发老奴嘴角微微抽搐,皱起眉头刚要开口,便被身前一只横插过来的手臂挡住,随后犹豫道:“少主......”

    锦衣少年摇了摇头,微笑着望着面前这对忐忑不安的母子,柔声道:“许你们荣华富贵一生自然是不难,只不过若是要将你和你儿子平安无事的带出此地,日后也确保不受到任何反噬,恐怕有些棘手......”

    “所以你们两个人,我只能保证走一个,还有一人要留在此地还债。”

    少年说完,便将视线移到了手中的玉玺之上。

    抚摸着玉玺之上纂刻的古老铭文,锦衣少年摇了摇头戏谑道:“这地方可真邪门,偏偏最好一等的机缘反倒是落在了最下等的人手中,那群看似小城中最为殷实的大户人家其实只是捞了点锅底的油水罢了。”

    “有机会补上空缺亏欠顺利出城之人,手握的不过是些随处可见的机缘,这辈子都没机会踏出此城的人,反倒是将天底下一等一的机缘攥紧在手中,真是好笑又可悲。”

    妇人低头望了望自己的儿子,沉思片刻后朝着那对主仆开口道:“我留我儿子在这可以吗?”

    锦衣少年咧着嘴哈哈一笑,身后的白发老奴倒是有些惊愕。

    因为自从踏入这处宅院以来,这位母亲无时不刻都将自己的儿子带在身旁,先前各种谈判也是优先考虑自己儿子所能得到的报酬,只是没想到真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反倒是撇了自家儿子不管......

    锦衣少年重复了一遍妇人的回答。

    妇人狠狠地点了点头,随后却被一道暗劲推开,下一刻只见那位面含微笑的少年缓缓走到稚童身前,俯下身子摸着其脑袋道:“听清楚了吗?你娘亲不要你了。”

    有些不知所措的妇人猛地踏步上前,张牙舞爪欲要推开少年,下一刻只见一道白光闪过,那位白发老奴已然在二人中间隔出一道屏障。

    妇人歇斯底里嘶吼道:“你收了我家祖传的玉玺,怎么可以不守信用?!”

    锦衣少年抽身而退,抬手掸去袖口处落下的灰尘,轻蔑道:“这是你家祖传的?倒不如说是你死去的丈夫留下的吧?你本就无权和我谈条件,这份因果应该是由我和你的儿子谈,所以没办法咯,你说的条件我没法满足你了。”

    锦衣少年转过身,丢下一句令妇人心如死灰的话:“这尊玉玺自然不会白白取走,之后我也会与此地的圣人打招呼保你儿子安全,只是到时候你和你儿子究竟由谁来承担因果反噬,可就是你儿子说了算了。”

    “哦,对了,刚才那句话你不用期待你儿子年纪太小记不住事,我已经用神通帮你把这段记忆死死的刻在他的脑海中了,尤其是那句,‘我留我儿子在这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