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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下山(一)

    这是一处幽深的竹林,只有一条小径通向外面,密林深处有一座竹木搭建的阁楼,典雅清香,随着走近竹屋,除了竹木清香之外还有点点墨香飘散,凭此种种,就能断定屋内之人定有别于凡夫俗子,毕竟爱书的人,格调上总要比其他人高那么一点点。

    竹屋内部陈设有序,书房内,有一排书架,林林总总,各色书目皆有。靠近窗户处有一张书案,此时,一身儒袍的徐晔正提笔凝神,欲要在白宣上挥毫泼墨。就在将要落笔的瞬间,眉头一动,陡然停了下来。毫笔悬停,笔尖的墨汁却顺势而下,滴落在宣纸上,形成一道墨渍。而后收笔,转身行礼拜道,“见过先生!~”

    出现在徐晔身后的是一道有些虚幻的身影,清砾老者模样,带着随和的笑意看向眼前这个恭敬守礼的少年,眼神莫名,淡笑道:“你入山修行已有五载,我知你书法学问了得,却不知你的丹青也是别有一番造诣呀~”夫子挪步到书案前,对徐晔说道,“不若即兴挥毫一幅,让我这个老头子也跟着品鉴一下...”

    徐晔纵然在丹青上下过几年苦功,但又岂敢在夫子门前卖弄,只是既然先生所求,则必然有其道理。当下不再多想,将着了墨的白宣随手扯下揉成一团,扔进纸篓,凝神、提笔、作画。不论其他,单看他提笔的姿势,作画的神态,就已然颇具匠人风采。此时细看画中风景,疏密有致,密则疾风不透,疏则马蹄恣意,与意境相衬,堪称相得益彰,最后落笔题词,端正又不失古意。就吕清崖的眼光看去,这副画差不多可以说得上是绝迹于同龄人了。

    “圣坊门人,于书画一途果然别具天赋,小小年纪,就如此了得,当然也有我的功劳~”夫子捻须笑道,“天道无常,视万物为刍狗,而圣坊却有大宏愿,为天地立心,斯为诚贵~我观你笔墨,虽多为凡尘山水,颇具烟火气,然你笔锋极尽藏拙,隐隐有一股傲然之气凌驾其上,与你所修之道渐行渐远,更遑论虚无缥缈的’天心’...”说道后面越发的严肃起来。

    夫子看向纸篓中刚刚被揉成一团的宣纸,只因为多了一点墨渍,本可于着墨处别开生面,却...而后看向窗外的竹林,秋风吹过,竹林之间一阵簌响,继续说道,“这五年,你既然从师于我,当下,我有几句箴言要送于你,姑且听之。何为诚?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待人行事,诚为基,信为本,合乎他人,则生民近矣,离你所求天心之道,亦不远矣~”而后转身看向徐晔,淡淡的说道:“你虽待人处事平和,然心中傲气已凌驾于诸事之上,视他人皆为蝼蚁,如此修行,虽进境奇快,然势不能长久,如何把握,全在于你...”

    看着一眼不发的徐晔,吕清崖心中一阵叹息,但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向门口方向走去,将要迈出竹屋的时候,顿了一下,说道,“几近五载,圣坊所求之物可有所获?~”

    徐晔闻言,心头一跳,只觉声音淡淡,却有一股别样的压迫之感,慌乱之色一闪而过,但回答夫子问话的声调却没有一丝变化,“弟子求学五年,旨在学究义理,探问天心,实不知先生所言~”

    对于徐晔所答,吕清崖不置可否,缓步穿过竹林,随着身影渐渐消失,有一道淡淡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是到下山的时候了...”

    徐晔望向远去的先生背影,理了理衣袍,躬身一拜,“这五年得先生悉心教导,晔所获良多,定铭感于心...”

    ......

    月明星稀,一处空旷院落内灯火通明,关梓杉将一封写好的书信放于桌上,找杯子压住,而后转身吹灭燃灯,提起床上收拾好的包裹,走向屋外。在刚刚迈出房门时,不由得一愣,而后躬身施礼,“吕先生!~”

    此刻背对着关梓杉,负手站于院中的身影,赫然是夫子吕清崖,只是不知他在此地站了有多久。

    夫子没有转身,依旧望着远山之月,有些感慨的说道,“和你们这帮孩子在一起,原来无知无觉间已经五年了么...”

    “是,先生,已经五年了。”关梓杉略微有些刻板的说道。

    “这几年在山中度日,可还开心?~”夫子问道。

    “无所谓开心与否,师兄弟们对我甚好,已再无他求。”关梓杉依旧淡淡的回道。

    夫子转过身来,看向眼前的这个不到十五岁少年,他的眼神中若井水般无波无澜,很是平静,甚至有些死寂。他打量了关梓杉半晌,而关梓杉也是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与夫子平静的对视了半晌,气氛一时间安静了下来,虽然这个月夜本来就很静。

    良久,夫子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看着关梓杉说道,“你很不错,众人之中,你虽不是天赋最好,但韧性却是最佳,用功也是最深,若你能放下...”

    不等夫子说完,关梓杉就打断道,“先生!~师门血仇,仅弟子一人苟活于世,若图安逸,有何面目见之于故去的宗门师长!~”

    吕清崖紧紧的盯着关梓杉的双眼,认真的说道,“若我说,我曾为你卜得一卦,下下签,大凶之象,不仅师门血仇报不了,甚至你的性命,也是九死一生之象。你,将作何解?”

    关梓杉闻言,先是沉默了一下,而后洒脱一笑,“大丈夫行于世,论是非,不论利害,轮顺逆,不论成败!死则死矣,岂有贪生之理?!”

    夫子看着他,这次没有说话,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衣袖挥动间,一张符箓倾刻而成,散于天地。顿时,关梓杉只觉得这个小院在先生的挥手之间就已独立于外界了,是结界。

    吕清崖在院中随手捡了根棍子,在地上画了一个径长三尺的圆,站在圆内,甩掉木棍后对关梓杉说道,“若你能将我逼离脚下这三尺之地,让你下山又何妨!~”

    关梓杉放下手中包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而后走向夫子,距他一丈之地停下,向夫子再施一礼,“先生,弟子得罪了!~”

    院内起微风,二人衣角缓缓轻摆,但身形皆是未动,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闷。

    终于,关梓杉动了,双手各凝剑指,于胸前上下一错,嘴唇翕动,诵念真言。只见双手剑指之间,清光浮现,其中颤鸣之声,嗡嗡作响。而后,清光乍裂,从中飞出数把三寸长短的道剑,皆清气所化,转瞬即至夫子面门。但看到夫子一动不动时,这几把小剑最终还是停在了他面门一寸之处。

    吕清崖的嘴角微不可察的笑了笑,而后训斥道,“此时我站在你面前,就是你的敌人,怎么,你对仇敌都是这么宽厚仁慈的么?!”

    关梓杉闻言,当下不再犹豫,右手作剑诀,心随意动,控制那几把道剑狠狠的刺向夫子面门,不再留手。

    但那几把道剑却在那一寸之处,如陷泥沼,再难寸进。

    ‘护身罡气’,关梓杉目光一凝,随即催动体内灵力,一时间,那几把道剑竟然亮起淡淡毫光,颤鸣尖锐,直刺耳膜。

    只见那夫子的护身罡气被道剑逐步刺穿,眼看就到面门的时候,夫子同样右手并指作剑诀,挡在额前,与几把道剑相碰,’砰、砰、砰’,连作三响,血肉之躯在此时竟堪比金石。

    那几把道剑在关梓杉的操控下,如臂指使,左刺右突,虽不断变换方位,但总能被夫子以剑指接下。

    数轮之后,道剑的毫光不再,明显威势弱于从前,终于再次被夫子挡掉后,倒飞而回,斜斜插入院内的青石板上,入口齐整,原来不曾显山露水的道剑竟然锋利如斯,可惜最后还是化作清气散掉。

    而关梓杉的面色先是一阵潮红,而后又变的苍白,显然,这是全力催动灵力从而致使血气上涌,一时又难以平复。

    关梓杉看向圈内的夫子,一片从容之色,显然刚刚还不能让夫子认真起来。虽然明白彼此的差距宛如天堑,但仍是没打算放弃。他从袖中取出一张早已画好的符箓,放于指间,嘴中念念有词,而后,就看到那张符纸眨眼间化作一团火焰。火光明亮,驱散了黑暗,照亮了整个小院。关梓杉不作停顿,右手直直探入熊熊火焰之中,宛若在抓取什么,却丝毫没有被烈火所伤。

    随着院内一声嘹亮的啼鸣声响彻,一只火灵被关梓杉从那团火焰中取出,那只火灵迎风见长,几个呼吸之间就化作一丈高大的火鸟。随着它的出现,整个院内的温度急速升高,有星星点点的火苗,从鸟身上滴落,炙烤下的青石板,化作焦黑堙土。

    火光摇曳,映在了场中两人的脸上,但夫子似乎仍然不为所动,仅仅是静静的旁观着这一切。

    随后,那只火鸟夹杂着高亢之音奔向夫子,羽翅挥动间,热浪席卷,还没有到跟前,空气中就隐隐然有股焦糊的味道。

    “符火,朱雀~”吕清崖面无表情的看着逐渐迫近的火鸟,随后右手平举,掌中渐凝寒霜,他要试试这只借符火而生的朱雀之灵的成色。

    随着两股力量交汇而产生的激烈碰撞,整个院内的空气都仿佛在刹那间被抽空一般,随后炸裂声响起,气浪滚滚。而关梓杉也是被这股气浪倒推数丈之远,跌坐在地。反观夫子,位于风暴中心,身形却仅仅是微微一颤。

    巨大的火灵在‘呜咽’一声之后,终于还是被夫子扼住咽喉,一手抓散。

    关梓杉不曾注意,夫子的右手在接下这记火灵之威后,有些颤抖的背向身后。

    感受着发麻的右手,“还是有些托大了~”夫子暗骂道。

    吕清崖看向从地面上挣扎起身的关梓杉,哂笑道,“你若是就这点手段,自保尚且艰难,更遑论师门血仇,依我看,这个仇,不报也罢!~”

    关梓杉此时气息凌乱,体内灵气几近枯竭,勉强站起后,双腿仍是不住的抖个不停。听闻夫子所言,纵使平日修行已颇有城府,此时却仍然有些被他的言语所激。

    抬头望向空中明月,沉默良久,终于,好似做出了什么决定。

    “确实如夫子所言,若连山都下不了,还谈什么其他...”

    只见关梓杉摇摇晃晃的挺直身躯,从贴身之处取出一块神牌,宽约三寸,长约一尺,借着月光看去,似乎是墨石质地,上书古拙字体,形似‘敕’字。

    关梓杉咬破舌尖,滴血落神牌,霎时间只见那块牌子吸食了一滴精血后,隐隐泛起一道血色光芒,悬停于他的头顶。血色荧光洒落,将关梓杉的身躯也笼罩了起来。

    当下不再犹豫,他面带庄严之色,双手环于胸前,结太极阴阳印,面向正北方位,躬身一拜,“一请天地!”

    关梓杉心中默念“鬼神惊!”

    只见刹那之间,原本晴朗的夜空,陡然间云气逐渐凝结,层层叠叠,其中更有滚雷之声。

    乌云遮月,陡然间再没有一点光亮,只有神牌照耀下的血色荧光,连夫子的身影也隐没于黑暗之中。

    “再请祖师!”关梓杉面庞金色一闪而过,又是躬身一拜,同时心中默念“出幽冥!”

    空无一物的空地之上,隐约间有窸窸窣窣的低语声响起,听不真切,院内蓦然间升腾起一股诡异的气氛。雷声炸响,电光忽现,似乎有数道黑影出现在关梓杉所拜的方位之上。

    “三请...”

    还不等关梓杉诵言完毕,陡然间,一对泛有荧光的手指于黑暗中探出,刺破血色光幕,点在了他的胸前窍穴之上,使他再不能聚拢全身血气,口诵那剩余真言。

    吕清崖一脸无奈的看向眼前这个孩子,他是真的在拼命了。

    那神牌没了关梓杉的气血支撑,渐渐的暗淡了下来,被夫子袖袍一挥之间,摇摇晃晃,再难支撑,坠落下来,被一脸愕然的关梓杉接住。

    而天空中聚拢而起的乌云,再没了这股神牌灵力的支持下,也逐渐散去,复归于晴朗月夜。至于之前电光中隐现的黑影则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三言动地气,挥手凝符箓。口喝真言咒,请神役鬼灵。”吕清崖点点头,看向关梓杉的手中之物,隐约明白了玄云山上清宗覆灭的缘由了,忍不住心中一叹,“这TMD世道!~”

    看着面色苍白如金纸,却仍咬牙勉强站立的少年,吕清崖撬开他的嘴,将一枚橙黄色的丹药送服于他的口中。

    丹药入口即化,药效化作磅礴却又不失温和的灵力,修复他受损的全身经络,同时体内汹涌的气血也在这股药力面前渐渐平复,但失去的那部分气血却是只能慢慢的调养恢复。

    看着他的面色逐渐红润,不再如之前那般一推就倒的模样,吕清崖微微颔首。转身,抬头看向刚刚躲在云层后面的明月,低声说道,“这块神牌,轻易不能视人,想必其中利害不用我再赘言。我要说的是,利器再强,终需要强健的体魄去支撑,刚刚斗法的过程中,其中凶险,你应该能够明白,稍有差池,不说伤敌,自己就要先去了半条命。”

    吕清崖顿了顿,而后面色转向严峻,字斟句酌的说道,“此神牌经你上清宗千年传承,又是神物之属,确实威能强大。然我观你施法过程中,其隐隐有血祭之意,你不可不察,非到生死关头,切忌再动用此术!~”

    “是,先生。”在经历了剧烈斗法,恢复平静之后,关梓杉又恢复了略显刻板的模样。

    “我既已出圈,就不好再阻你,但我仍要问你一句,你真的准备好了?!”吕清崖回首,看向眼前这个少年,郑重问道。

    “是,先生。”古井不波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

    吕清崖终是不再多说什么,从袖中甩出一张符箓飘向关梓杉,然后头也不回的走出了院子,声音远远的传来,“这张三清符箓,在紧要关头祭出,或可保你一命...”

    渐渐消散的声音中似乎有一声略显苍老的叹息...

    关梓杉默默地收好符箓与神牌,弯腰拿起地上的行李,缓步踱出小院,当转身关起院门的瞬间,还是忍不住的顿了顿,再次看向这个陪伴了自己五年的住处,终是有些不舍呀...

    院门还是缓缓闭合了...

    此时望向黑夜中安静的学堂,耳边仿佛依然能听到白日那几个家伙的吵闹声,鼾声,浅笑声...

    以后怕是再也听不到了吧...

    拱手,遥遥一拜,这一拜,是拜别师兄弟,五载时间,终有离散,再到相见之时,不知何年...

    最后,抬起前襟,向夫子身影消失的方向缓缓叩首,久久不起“谢过先生教诲之情...”,关梓杉伏首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