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镜湖水暖（下）
从主楼出来后，陆淼一直郁郁寡欢。程浩然邀请她一起吃鸭血粉丝汤的时候，她只是轻轻一笑，并未立即答应。还是张晓琪说了话，她才勉勉强强地接受了他的邀约。
与陆淼相处这几个月来，程浩然从未见她如此低迷。虽然她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但比起眼前的样子，似乎都算不了什么。她低垂着眼睑，一言不发，眼眶里有东西在打转。
张晓琪一直搂着她，偶尔还会低下头对她说些什么，程浩然听不清。她柔弱的样子一反常态，唤起了程浩然本能的保护欲。他想要安慰她，但不知从何说起。
“苏念卿，”快到食堂的时候，张晓琪叫住他，将他拉到一边，小声对他说，“一会我就不和你们一起吃饭了。你们多说点好玩的事情逗她笑笑，不要提蒋佳昙，也不要提小月湖。”
程浩然比了个ok：“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张晓琪长吁了一口气，转身离开。程浩然望着她的背影，仿佛第一次认识她。这个时候，她还没有换上奇装异服，头发也没有长到及腰，说话的口气甚至也比现实中委婉、礼貌很多。
“陆淼，你是不是不想吃鸭血粉丝汤？”他回到陆淼身边，问她，“如果你不想吃，我们就吃点其他的。”
陆淼笑了笑，摇摇头：“不用，鸭血粉丝汤挺好的，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你真的不用强迫自己，食堂里还有很多窗口，烤肉饭、黄焖鸡，还有麻辣香锅，如果你不想吃鸭血粉丝汤，我们就买点其他的。”
“到时候再说吧。”她又笑了下，未多语。
“嗯，到时候你想吃什么，我都陪你。”
“谢谢。”
陆淼最终还是点了鸭血粉丝汤，但未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无声地望向窗外，看起来心事重重。
程浩然大约能猜到她在想什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因为一些无中生有的言论做出了如此极端的事情，即使再强大的人，恐怕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疗愈自己内心的伤口。
“陆淼，一会你有什么安排么？”他问。
陆淼未理会他。
“陆淼？”他又问，又被她充耳不闻。
“陆淼？陆淼？”
“啊？对不起。我，我刚才不小心溜号了。”陆淼回过神来，发觉程浩然在叫她的名字，脸颊红了起来，道歉曰，“你要不，把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程浩然笑了，重复了一遍刚刚的问题。
“哦，我回宿舍。”她回答道，“回宿舍收拾一下书包，晚上有一堂课。”
“什么课啊？张晓琪也和你一起么？”
“选修课，张晓琪不用上，是我自己选的。”
“那我……”程浩然想说“那我陪你”，但刚说出半句就住了口，改称曰，“那我一会把你送到教室，你千万不要乱跑哦。”
陆淼的脸又红了：“我？我能乱跑什么？”
他们的互动，罗子凡几人一直看在眼里，未敢打扰。张子隽向张晓琪简单汇报了一下陆淼现在的状态，便低下头专注地喝起了汤。中途，秦泽宇有几次想与陆淼说话，都被张子隽按了下来，还被他投喂了好几块鸭血。
“你在长身体，多吃点有营养的，晚上和你子凡哥一起到操场上跑跑。”
罗子凡一直沉默不语，听到张子隽提到自己，应付似地笑了笑。张子隽瞄了眼他，又低头喝起了汤。
晚课后，程浩然将陆淼送回宿舍，直到亲眼见她上楼，才退下。为了弄清楚下午的情况，他与张晓琪约了个地方，想要找她当面聊一聊，到了现场却发现出面的人是张子隽。
“怎么是你啊？晓琪让你来的？”
张子隽点点头，浅浅地笑了下。他人如其名，长着一张极为俊秀的脸，与相貌标致的张晓琪站在一起，丝毫不弱势。只是他平日里戴着眼镜，气质上多少有点书生味。今日见面摘掉眼镜，程浩然竟觉得颇为惊艳。
“你今天怎么不戴眼镜啊？想不到你小子摘了眼镜还挺帅的。”程浩然笑着打趣称。
张子隽一愣，似乎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对话，咧开嘴笑了笑，说：“眼镜晚上被罗子凡坐坏了。听晓琪说你约她见面，但她父亲那里有些事情需要处理，现在还在校外，就让我来替她。”
“都快宵禁了，她爹能有什么事情？”程浩然兀自嘀咕了一句，竟忘记了自己因何要找张晓琪见面。短暂的沉默之后，还是张子隽首先破了冰：
“念卿，晓琪让我告诉你，陆淼比你想象中的脆弱，你不要太高看她了。”
程浩然心中一凛，犹豫片刻，继续问：“晓琪……还说了什么么？”
“就这些。”张子隽笑道，“你快回宿舍休息吧，今天辛苦了。我要到校门口接晓琪，先撤了。”
“喂，子隽。”程浩然叫住他，口气忽然变得语重心长，“和晓琪好好的，她是个好姑娘，别让她变坏了。”
听到这话，张子隽的笑容僵了一下。程浩然也愣了愣，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不着边际的丢出这么一句话来，惹得本就颇为生硬的气氛又多了几分尴尬的味道。
好在张子隽并未介意，他轻轻侧脸，向程浩然投来一个微笑，轻叹一声，斩钉截铁地说：
“我们一定会分手的，一定会的。”
说罢，便含笑正身，消失在湖畔的桃树林间。程浩然直接傻了眼，定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你说什么？！张子隽，你给我说清楚！”他大叫道，但未得到任何回应。
这真的是梦么？也太真实了吧。
他忽然感到一阵头痛，这种可怕的感觉与他起初见到陆淼的眼泪时大为相近，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正试图将他与这副身体割裂开来。他暗骂一声“糟糕”，表情扭曲地蜷缩在地。
在梦里怎么也会头痛？难道他又穿越了一次？
扑通！
朦胧之中，程浩然仿佛听到了重物入水的声音，像是有人向湖里投了块石头。他心底一沉，挣扎着抬起头，想要看看究竟。
竟然是个人！看身形，还是个女孩子。她的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瘦削的身影摇摇晃晃，正一步一步向湖中央靠近。若不是春潮未至，就这副羸弱的身板，恐怕会被湖底的暗流冲到桥洞下面。
程浩然艰难地欠起身，想要看清女孩子的样子，刚抬起头便被太阳穴中撕裂般的痛感掣肘，眼前一阵虚幻，什么都看不清。
他的耳侧忽然浮现出一个焦急的声音，似呢喃，如耳语：
救她，快救她啊。
救她啊……
你快救她……你到底在等什么？
快点下水救她……
这声音越来越凄厉，竟逐渐演变成愤怒的嘶吼。但越是如此，程浩然的疼痛就越多几分。眼看着湖里的女孩越陷越深，程浩然焦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却始终动弹不得。
“想让我救人就赶紧给我滚蛋！”，他终于忍无可忍，卯着劲爬到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前，毫不犹豫地撞了上去。
天旋地转。
但他很快就清醒了起来。
“淼淼！”看清女孩子的容貌，程浩然周身一抖，大叫一声，一个纵跃飞身入湖，疯狂似地冲到她的面前，不由分说将她拦腰抱起。
湖水没过他的腰间，刺骨的寒意肆虐着侵入他下半身的每一寸肌肤。他感到脚底发麻，腿上的肌肉也因为猛然暴露在冰水中不停的抽着筋。从岸边到中水区只有不到二十米的距离，竟愣是被他步出了二百米的漫长。
上岸后，程浩然将陆淼轻轻放到草坪上，探了探她的额头，确认体温正常，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他这时才发觉自己脸上黏黏的，一摸，满手是暗淡的红色——原来刚刚碰出的伤口一直在流血，好在被冷水一扎，已经止住了。
陆淼这时才如梦初醒，见他满脸是血，慌张得不成样子。
“苏念卿，你怎么了？！苏念卿！”
听到她略带哭腔的呼喊，程浩然这才意识到，倒在地上的人是自己。望着她凌乱又急切的目光，他的鼻子开始发涩，泪水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他牵起它的手，将她冰冷的手掌置于唇边，像个孩子似的泣不成声。
他知道，眼前的一切只是回忆梦，并非现时真实发生的事情。但想到她曾经孤身一人面对寒冰般的黑夜，他的心中就痛如刀割。陆淼是个不会轻易表露脆弱的女孩子，她不喜欢这样，也看不起这样的人，但这并不表示她的内心真的如她外在表现的那般固若金汤。她也有自己的脆弱，有害怕提起的东西、害怕揭开的伤疤，甚至是不可触碰的逆鳞。
他曾固执的以为自己足够理解她，却从未试图进入她的内心。
他真是，愚不可及。
“苏念卿，你快起来，咱们到校医院包扎一下。你是怎么搞的？为什么额头会受伤啊？”陆淼一边动手拉他，一边检查着他的伤势。
程浩然平复片刻，回过神来，话匣子便打开了。
“淼淼，你怎么能做出这么不理智的事情呢？昙子不在了，你还有我，还有晓琪，还有海恩，还有这么多陪你一起笑、一起玩、一起吃饭说话的人。我们对你来说难道就不重要么？！”
见他情绪越来越激动，陆淼怕他将才刚愈合的伤口涨开，赶紧轻声安抚他：“你误会了，苏念卿，我不是想像昙子一样。我只是……想要体会一下她当时的心情。”
“就因为这个，你半夜跳进小月湖，差点跑到湖中央的深水区？！你荒不荒唐？现在正倒春寒，你是想冻死在这里么？”
“苏念卿，我这么做是为了昙子，你不懂。”
程浩然一听就怒了：“为了昙子、为了昙子，你到底是陆淼，还是昙子？你究竟为了谁在活？为了昙子，还是为你自己？！”
“昙子从十四岁起住进我家，我们无话不谈，吃在一起，学在一起，睡在一起，就像亲人一样，你懂不懂？！你有兄弟姐妹么，苏念卿？这种感情你能理解么？！”陆淼登时犀利起来，一改平日里温婉的样子，一身盔甲坚硬得宛如钢铁。
“淼淼，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是担心你，怕你……”程浩然被她近乎癫狂的样子吓到了，为了安抚她的情绪，说话的口气霎时弱了下来。
“我以为自己足够了解她，即使后来她有很多事情不愿意和我说了，我也没有想着问。总觉着，有些事情我帮不了她，只能她自己熬，只要她能坚持下来，就能像从前一样。我只要在她身边陪着她，就够了。”
“淼淼，你身上还冷，不要想这些，先回宿舍，听话。”
“我原想着，她觉得孤单，我可以给她拥抱，她不够自信，我可以给她鼓励，她想要家人，我可以做她的家人。就算全世界都不相信她，说她不干不净，说她骗取同情，甚至造谣说她生活混乱，我也愿意和她站在一起。我以为这样就可以了。但是我想错了，苏念卿。这段时间，我给她的关心，都是我自己想当然的关心。我从来没有认真了解过她，也从不知道她真正想要什么，我的关心只是同情而已，从来都不是理解。”
“淼淼，这些都不是你的错，你不必为了昙子苛责自己。”
“我怕她被人纠缠，不让她单独出门，怕她看到网上的恶评，不让她打开BBS，怕她陷入情绪的泥潭不能自拔，对她的身世规避不谈。我就是怕她想不开，一个劲地看着她。我曾经真的以为，我是昙子的救世主，但我还是没有能够给她救赎。”
“淼淼，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如果不是你挡在她前面，她受到的恶意只会多得多。你已经很对得起她了。”
“这不是对不对得起的问题，苏念卿！昙子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像我的亲姐姐一样。我明明知道她经历的一切，我本来可以帮她，但我没有做到。那晚她对我说，以前都是我送她回宿舍，这次她送我。我没有多想，只说了句‘早点休息’就上楼了。我后来一直在想……如果我当时能多问一句‘你是不是不开心啊’，会不会就不一样了？如果这段时间我能主动多听听她的想法，不让她一个人把情绪压在心里、独自承受这些压力，会不会……也不一样？”
她的声音越来越尖，咄咄自问时，脸上已是泪痕遍布。
“苏念卿，你知道刚刚我一个人面对这片湖的时候，是什么感受么？”她回望了一眼身后的镜湖，又问。
程浩然摇摇头。
“冷，刺骨的冷。”陆淼怆然一笑，喃喃自答，“我的眼前只有一片看不清轮廓的湖水和夜空，它们都是黑的。”
程浩然无言以对，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陆淼，现在他能做的，惟有倾听。
“昙子喜欢坐在我们学校的湖边，静静地望着远处，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就那样静静地望着。她说她想做湖里的一条鱼，只要摆尾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想，因为鱼只有七秒的记忆。如果，我也只有七秒的记忆……”
“淼淼，”程浩然打断她，说，“你真的已经很棒了，我……我……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竟然有这么多想法……这些，我都忽略了，是我不好，是我错了。”
陆淼瞪大眼睛，直直地注视着他：“不，这些与你无关。我……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说这些。”
“有关！”程浩然又一次坚定地打断她。他扶着她的肩膀，正色对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下面的话：
“你的事情，全都与我有关。淼淼，我对你是认真的，我喜欢你，非常、非常、非常喜欢你。”
这略显突兀的表白让陆淼有些手足无措，她凝视着他的眼睛，久久无语。有一瞬间，程浩然仿佛回到了初夏的生日会上，那清澈的眼眸深邃如海，又冷若冰川，却在他温柔的目光中一点一点柔软了下来，如遇春暖花开。
“既然如此，”陆淼咧开嘴，纯净的笑容反射着月华，“我想请你帮个忙，可以么？”
“你说，只要我能做得到。”
她低下头，脸颊红得像个苹果，说话时的样子少见的忸怩：“我不想住在学校里了，你陪我在外面找房子吧。如果有合适的，我们就一起搬出来住，你觉得怎么样？”
与陆淼相处这几个月来，程浩然从未见她如此低迷。虽然她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但比起眼前的样子，似乎都算不了什么。她低垂着眼睑，一言不发，眼眶里有东西在打转。
张晓琪一直搂着她，偶尔还会低下头对她说些什么，程浩然听不清。她柔弱的样子一反常态，唤起了程浩然本能的保护欲。他想要安慰她，但不知从何说起。
“苏念卿，”快到食堂的时候，张晓琪叫住他，将他拉到一边，小声对他说，“一会我就不和你们一起吃饭了。你们多说点好玩的事情逗她笑笑，不要提蒋佳昙，也不要提小月湖。”
程浩然比了个ok：“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张晓琪长吁了一口气，转身离开。程浩然望着她的背影，仿佛第一次认识她。这个时候，她还没有换上奇装异服，头发也没有长到及腰，说话的口气甚至也比现实中委婉、礼貌很多。
“陆淼，你是不是不想吃鸭血粉丝汤？”他回到陆淼身边，问她，“如果你不想吃，我们就吃点其他的。”
陆淼笑了笑，摇摇头：“不用，鸭血粉丝汤挺好的，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你真的不用强迫自己，食堂里还有很多窗口，烤肉饭、黄焖鸡，还有麻辣香锅，如果你不想吃鸭血粉丝汤，我们就买点其他的。”
“到时候再说吧。”她又笑了下，未多语。
“嗯，到时候你想吃什么，我都陪你。”
“谢谢。”
陆淼最终还是点了鸭血粉丝汤，但未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无声地望向窗外，看起来心事重重。
程浩然大约能猜到她在想什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因为一些无中生有的言论做出了如此极端的事情，即使再强大的人，恐怕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疗愈自己内心的伤口。
“陆淼，一会你有什么安排么？”他问。
陆淼未理会他。
“陆淼？”他又问，又被她充耳不闻。
“陆淼？陆淼？”
“啊？对不起。我，我刚才不小心溜号了。”陆淼回过神来，发觉程浩然在叫她的名字，脸颊红了起来，道歉曰，“你要不，把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程浩然笑了，重复了一遍刚刚的问题。
“哦，我回宿舍。”她回答道，“回宿舍收拾一下书包，晚上有一堂课。”
“什么课啊？张晓琪也和你一起么？”
“选修课，张晓琪不用上，是我自己选的。”
“那我……”程浩然想说“那我陪你”，但刚说出半句就住了口，改称曰，“那我一会把你送到教室，你千万不要乱跑哦。”
陆淼的脸又红了：“我？我能乱跑什么？”
他们的互动，罗子凡几人一直看在眼里，未敢打扰。张子隽向张晓琪简单汇报了一下陆淼现在的状态，便低下头专注地喝起了汤。中途，秦泽宇有几次想与陆淼说话，都被张子隽按了下来，还被他投喂了好几块鸭血。
“你在长身体，多吃点有营养的，晚上和你子凡哥一起到操场上跑跑。”
罗子凡一直沉默不语，听到张子隽提到自己，应付似地笑了笑。张子隽瞄了眼他，又低头喝起了汤。
晚课后，程浩然将陆淼送回宿舍，直到亲眼见她上楼，才退下。为了弄清楚下午的情况，他与张晓琪约了个地方，想要找她当面聊一聊，到了现场却发现出面的人是张子隽。
“怎么是你啊？晓琪让你来的？”
张子隽点点头，浅浅地笑了下。他人如其名，长着一张极为俊秀的脸，与相貌标致的张晓琪站在一起，丝毫不弱势。只是他平日里戴着眼镜，气质上多少有点书生味。今日见面摘掉眼镜，程浩然竟觉得颇为惊艳。
“你今天怎么不戴眼镜啊？想不到你小子摘了眼镜还挺帅的。”程浩然笑着打趣称。
张子隽一愣，似乎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对话，咧开嘴笑了笑，说：“眼镜晚上被罗子凡坐坏了。听晓琪说你约她见面，但她父亲那里有些事情需要处理，现在还在校外，就让我来替她。”
“都快宵禁了，她爹能有什么事情？”程浩然兀自嘀咕了一句，竟忘记了自己因何要找张晓琪见面。短暂的沉默之后，还是张子隽首先破了冰：
“念卿，晓琪让我告诉你，陆淼比你想象中的脆弱，你不要太高看她了。”
程浩然心中一凛，犹豫片刻，继续问：“晓琪……还说了什么么？”
“就这些。”张子隽笑道，“你快回宿舍休息吧，今天辛苦了。我要到校门口接晓琪，先撤了。”
“喂，子隽。”程浩然叫住他，口气忽然变得语重心长，“和晓琪好好的，她是个好姑娘，别让她变坏了。”
听到这话，张子隽的笑容僵了一下。程浩然也愣了愣，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不着边际的丢出这么一句话来，惹得本就颇为生硬的气氛又多了几分尴尬的味道。
好在张子隽并未介意，他轻轻侧脸，向程浩然投来一个微笑，轻叹一声，斩钉截铁地说：
“我们一定会分手的，一定会的。”
说罢，便含笑正身，消失在湖畔的桃树林间。程浩然直接傻了眼，定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你说什么？！张子隽，你给我说清楚！”他大叫道，但未得到任何回应。
这真的是梦么？也太真实了吧。
他忽然感到一阵头痛，这种可怕的感觉与他起初见到陆淼的眼泪时大为相近，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正试图将他与这副身体割裂开来。他暗骂一声“糟糕”，表情扭曲地蜷缩在地。
在梦里怎么也会头痛？难道他又穿越了一次？
扑通！
朦胧之中，程浩然仿佛听到了重物入水的声音，像是有人向湖里投了块石头。他心底一沉，挣扎着抬起头，想要看看究竟。
竟然是个人！看身形，还是个女孩子。她的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瘦削的身影摇摇晃晃，正一步一步向湖中央靠近。若不是春潮未至，就这副羸弱的身板，恐怕会被湖底的暗流冲到桥洞下面。
程浩然艰难地欠起身，想要看清女孩子的样子，刚抬起头便被太阳穴中撕裂般的痛感掣肘，眼前一阵虚幻，什么都看不清。
他的耳侧忽然浮现出一个焦急的声音，似呢喃，如耳语：
救她，快救她啊。
救她啊……
你快救她……你到底在等什么？
快点下水救她……
这声音越来越凄厉，竟逐渐演变成愤怒的嘶吼。但越是如此，程浩然的疼痛就越多几分。眼看着湖里的女孩越陷越深，程浩然焦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却始终动弹不得。
“想让我救人就赶紧给我滚蛋！”，他终于忍无可忍，卯着劲爬到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前，毫不犹豫地撞了上去。
天旋地转。
但他很快就清醒了起来。
“淼淼！”看清女孩子的容貌，程浩然周身一抖，大叫一声，一个纵跃飞身入湖，疯狂似地冲到她的面前，不由分说将她拦腰抱起。
湖水没过他的腰间，刺骨的寒意肆虐着侵入他下半身的每一寸肌肤。他感到脚底发麻，腿上的肌肉也因为猛然暴露在冰水中不停的抽着筋。从岸边到中水区只有不到二十米的距离，竟愣是被他步出了二百米的漫长。
上岸后，程浩然将陆淼轻轻放到草坪上，探了探她的额头，确认体温正常，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他这时才发觉自己脸上黏黏的，一摸，满手是暗淡的红色——原来刚刚碰出的伤口一直在流血，好在被冷水一扎，已经止住了。
陆淼这时才如梦初醒，见他满脸是血，慌张得不成样子。
“苏念卿，你怎么了？！苏念卿！”
听到她略带哭腔的呼喊，程浩然这才意识到，倒在地上的人是自己。望着她凌乱又急切的目光，他的鼻子开始发涩，泪水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他牵起它的手，将她冰冷的手掌置于唇边，像个孩子似的泣不成声。
他知道，眼前的一切只是回忆梦，并非现时真实发生的事情。但想到她曾经孤身一人面对寒冰般的黑夜，他的心中就痛如刀割。陆淼是个不会轻易表露脆弱的女孩子，她不喜欢这样，也看不起这样的人，但这并不表示她的内心真的如她外在表现的那般固若金汤。她也有自己的脆弱，有害怕提起的东西、害怕揭开的伤疤，甚至是不可触碰的逆鳞。
他曾固执的以为自己足够理解她，却从未试图进入她的内心。
他真是，愚不可及。
“苏念卿，你快起来，咱们到校医院包扎一下。你是怎么搞的？为什么额头会受伤啊？”陆淼一边动手拉他，一边检查着他的伤势。
程浩然平复片刻，回过神来，话匣子便打开了。
“淼淼，你怎么能做出这么不理智的事情呢？昙子不在了，你还有我，还有晓琪，还有海恩，还有这么多陪你一起笑、一起玩、一起吃饭说话的人。我们对你来说难道就不重要么？！”
见他情绪越来越激动，陆淼怕他将才刚愈合的伤口涨开，赶紧轻声安抚他：“你误会了，苏念卿，我不是想像昙子一样。我只是……想要体会一下她当时的心情。”
“就因为这个，你半夜跳进小月湖，差点跑到湖中央的深水区？！你荒不荒唐？现在正倒春寒，你是想冻死在这里么？”
“苏念卿，我这么做是为了昙子，你不懂。”
程浩然一听就怒了：“为了昙子、为了昙子，你到底是陆淼，还是昙子？你究竟为了谁在活？为了昙子，还是为你自己？！”
“昙子从十四岁起住进我家，我们无话不谈，吃在一起，学在一起，睡在一起，就像亲人一样，你懂不懂？！你有兄弟姐妹么，苏念卿？这种感情你能理解么？！”陆淼登时犀利起来，一改平日里温婉的样子，一身盔甲坚硬得宛如钢铁。
“淼淼，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是担心你，怕你……”程浩然被她近乎癫狂的样子吓到了，为了安抚她的情绪，说话的口气霎时弱了下来。
“我以为自己足够了解她，即使后来她有很多事情不愿意和我说了，我也没有想着问。总觉着，有些事情我帮不了她，只能她自己熬，只要她能坚持下来，就能像从前一样。我只要在她身边陪着她，就够了。”
“淼淼，你身上还冷，不要想这些，先回宿舍，听话。”
“我原想着，她觉得孤单，我可以给她拥抱，她不够自信，我可以给她鼓励，她想要家人，我可以做她的家人。就算全世界都不相信她，说她不干不净，说她骗取同情，甚至造谣说她生活混乱，我也愿意和她站在一起。我以为这样就可以了。但是我想错了，苏念卿。这段时间，我给她的关心，都是我自己想当然的关心。我从来没有认真了解过她，也从不知道她真正想要什么，我的关心只是同情而已，从来都不是理解。”
“淼淼，这些都不是你的错，你不必为了昙子苛责自己。”
“我怕她被人纠缠，不让她单独出门，怕她看到网上的恶评，不让她打开BBS，怕她陷入情绪的泥潭不能自拔，对她的身世规避不谈。我就是怕她想不开，一个劲地看着她。我曾经真的以为，我是昙子的救世主，但我还是没有能够给她救赎。”
“淼淼，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如果不是你挡在她前面，她受到的恶意只会多得多。你已经很对得起她了。”
“这不是对不对得起的问题，苏念卿！昙子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像我的亲姐姐一样。我明明知道她经历的一切，我本来可以帮她，但我没有做到。那晚她对我说，以前都是我送她回宿舍，这次她送我。我没有多想，只说了句‘早点休息’就上楼了。我后来一直在想……如果我当时能多问一句‘你是不是不开心啊’，会不会就不一样了？如果这段时间我能主动多听听她的想法，不让她一个人把情绪压在心里、独自承受这些压力，会不会……也不一样？”
她的声音越来越尖，咄咄自问时，脸上已是泪痕遍布。
“苏念卿，你知道刚刚我一个人面对这片湖的时候，是什么感受么？”她回望了一眼身后的镜湖，又问。
程浩然摇摇头。
“冷，刺骨的冷。”陆淼怆然一笑，喃喃自答，“我的眼前只有一片看不清轮廓的湖水和夜空，它们都是黑的。”
程浩然无言以对，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陆淼，现在他能做的，惟有倾听。
“昙子喜欢坐在我们学校的湖边，静静地望着远处，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就那样静静地望着。她说她想做湖里的一条鱼，只要摆尾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想，因为鱼只有七秒的记忆。如果，我也只有七秒的记忆……”
“淼淼，”程浩然打断她，说，“你真的已经很棒了，我……我……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竟然有这么多想法……这些，我都忽略了，是我不好，是我错了。”
陆淼瞪大眼睛，直直地注视着他：“不，这些与你无关。我……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说这些。”
“有关！”程浩然又一次坚定地打断她。他扶着她的肩膀，正色对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下面的话：
“你的事情，全都与我有关。淼淼，我对你是认真的，我喜欢你，非常、非常、非常喜欢你。”
这略显突兀的表白让陆淼有些手足无措，她凝视着他的眼睛，久久无语。有一瞬间，程浩然仿佛回到了初夏的生日会上，那清澈的眼眸深邃如海，又冷若冰川，却在他温柔的目光中一点一点柔软了下来，如遇春暖花开。
“既然如此，”陆淼咧开嘴，纯净的笑容反射着月华，“我想请你帮个忙，可以么？”
“你说，只要我能做得到。”
她低下头，脸颊红得像个苹果，说话时的样子少见的忸怩：“我不想住在学校里了，你陪我在外面找房子吧。如果有合适的，我们就一起搬出来住，你觉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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