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佛前过客

    庙外，淅淅沥沥的细雨，在天地之间编织出一席青色的幕布。

    寺庙地处偏僻，加之香火断绝，人迹罕至！岁月凝刀，刻不出雕梁画栋，只雕得断壁残垣！

    今夜，久无人烟的佛前，多了两个过客！

    “噼…..啪...”

    舞动的篝火，驱散不了太多寒意，只是将两道人影拉的颇长。偶有枯枝被烈焰灼烧爆裂，会发出短促声响！

    青年散漫的拨弄着火堆，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随手将一根枯柴丢入火堆，跳动着的橘色火焰，打在侧脸上，投影出一抹甚是暖人的温软！

    “咳…咳..咳”

    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响起，尽管男子已尽力压制，可在静谧而空荡的庙宇内，仍然显的突兀响亮。

    青年将一碗水喂男子服下，一如之前，对方喂自己一般！

    青年的感觉很奇妙，就好像是因果循环，兜兜转转了一圈后，径自摊开在了自己眼前！

    讽刺的是，对方的一碗水，救活了自己；而自己的这碗水，对方…...怕还是要死的！

    清凉的液体滑过咽喉，浇灭了胸中的灼烧燥热。大概是觉着舒服了一些，男子苦笑出声，只是声音有些沙哑，语气中带着无奈：“咳咳..小兄弟，看来….我是不行了！”

    青年望着对方身上那乱七八糟的伤痕，视线落在胸口处那道狰狞可怖的伤势，劝慰的话委实说不出口，最后也只是如实说道：

    “能挺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

    “哈哈，大概是……还不想死吧”男子笑声豪迈，只是模样却显得悲凉！

    青年神色平静，随口答道：“看开些，人总会死”，想了想，有些犹豫的又接了一句：“也可能……死亡是另一种新生”

    “投胎？”男子嗤笑！

    “类似...吧？”青年的语气也有些不确定。

    青年的话太过轻描淡写，男子也将其当作安慰，一笑了之！投胎又如何，喝了孟婆的那碗汤，忘了今生种种，那和死了有何区别！

    望着火堆升起的尘墟，男子神情没来由的一阵恍然，多少次出生入死，却从未想过真正死去时的某样！

    此时命不久已，一瞬间好似想到了很多，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想过，脑海中反反复复，最后也只是一片茫茫空白！

    一时间，两人怀着各自心思，陷入沉默！

    不知何时，密布的乌云渐渐散去，雨水停歇，夜风却依旧冷冽！

    身上的痛楚将男子从愣神中拉回，神色间有些犹豫。少顷后，牙龈紧咬，似是做了什么决断。颤巍巍的从怀中，取出一块青白色的玉佩，目光陡然直视青年，眼神急切，语带恳求：

    “我时间不多了，求你帮我一个忙。待来年清明….到京城西郊的落邬寺，找一个…叫余生的女冠，告诉她，‘青州鸟尽，君子失身’。这枚玉佩，虽不是什么稀世珍宝，却也价值不菲。就权当，劳烦小兄弟的酬金吧！”话音方落，胸口灼烧的疼痛再次涌上，猛烈的咳嗽了起来！

    青年低垂着眼眸，侧脸隐匿在晦明不定的光影里，似是在思考，只是谁也无法，看清他脸上的神情！

    男子也没有出言催促，仿佛剧烈的咳嗽，已经耗光了他所有的精力！

    某一刻，青年抬头望向男子，眸眼中泛着清泓的幽光，嘴角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好奇道：“我若是不答应，是不是就走不出这庙门了？只是……弦崩太久，真的不会断吗？”

    咔

    声音落地，夜风仿佛在一瞬间停滞，周遭氛围骤然变的冷冽肃杀！

    男子瞳孔骤然放大，眼中厉色一闪的同时，几乎下意识的扣动扳机！下一刻，没有等来射出的夺命箭矢。却惊起了心中一片骇然，那弓弩的扳机，为何纹丝不动？

    将藏在衣摆下的劲弩取出，视线落去，一块小小的木屑，不知何时，紧紧的卡在了扳机上！目光呆滞，声音有些苦涩：

    “什么…时候！”

    “喂你喝水的时候啊…纳，就像这样！”青年散漫着说道。随后，大概是觉得说的没有做的清楚，便伸手从男子眼前拂过！

    男子视线被那只白皙修长的手掌牢牢吸引，拂动之间，自然似飞鸟投林，流畅如行云流水，竟有种不带人间烟火的飘逸气息！

    青年的动作似缓实快，几近眨眼便已结束。男子默默地望着卡在扳机上的石块，迷茫更甚！看了还不如不看！

    从头到尾，他自信自己的视线一直都没有离开过，可当石块替换木屑，他竟是毫无察觉！

    没错，此时的他，已是频死之人。但是，只要一刻不死，那么他就仍是青鸟！即便身受重伤，筋疲力尽，可他的阅历依旧，眼力仍在。

    那么，之所以他看不出问题，好像，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男子抬眼凝视着青年，眼神变得复杂。

    那双眸眼仍是动人，脸上神情依旧古井无波，只是此刻落在眼里，却终归流露出了些，不一样的意味。

    自己…...走眼了！

    “其实，我比较好奇。如果我当场拒绝，未免节外生枝，你决定射杀我！现在看来...是我猜对了。”青年往火堆中添了些枯枝，歪头看了男子一眼，微微一顿：“那为了防止我虚与委蛇，你又准备了什么手段呢？”

    男子张张嘴，神情几番变化，最后也只是苦笑：“公子，果然是明白人！”随后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脸色倏然变的有些古怪，忍不住道：“公子可听过夺情煞？”

    青年见男子脸上骤然变的红润，眼中甚至带有一丝兴奋，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哦，夺情煞。听这名字，莫不是什么剧毒？而且，看你这副高兴的模样，想必还是非你不可解咯？”

    “是，也不是！”男子确实有种峰回路转的兴奋，就连身上的痛楚似乎都减轻了许多。抿嘴道：

    “那日初见，公子尚在昏迷不醒。彼时吾之处境已危如朝露，便想着将公子救活，以做后手！可谁知，公子当时脉象微弱，已是气若游丝！一般的手段，早已回天乏术！”

    话音稍顿，男子微微的喘了口气，脸上罕见的漏出一丝缅怀：“夺情煞是我还未加入朝廷时，由恩师赠予我的。它是世间最好的解药，无论是何种剧毒，或是致命伤势，都能吊住最后一口气，保起不死。但同时，它也是世间最烈的毒药，夺七情六欲，伤五脏六腑，自问世伊始，历百年以降，从来无药可解！”

    青年有些好奇，略一沉吟，若有所思的说道“我猜，若这夺情煞当真如此玄妙，你不留着自己保命，大概是你认为自己被盯上，即便是服用了，也早晚逃不过一死！至于无药可解，虽然绝对了些，但难解必然是真的！”

    男子脸上的红晕渐渐消退，神色变得有些萎靡，犹自笑道：“公子当真聪慧过人，一语中的！我中了一线牵，虽然暂时靠旁门之法隐匿了行迹，可用不了多久，我的行踪依然会暴露！至于夺情煞，无解是真，可压制之法也确实有，只需在一年内服用第二颗，便可压制药性！如若好生保养，便可使其不在复发！”

    青年摇摇头，好笑道：“我不懂的是，你真以为我怕死？比起受制于人，我若宁愿一死呢！”

    男子剧烈的喘息几下，龇牙笑道：“世人皆惧死，公子也许气节高傲，无惧生死。可这世间，有些时候，总是死最易，生最难！况且，我拜托公子之事，虽有凶险，却不见得就一定有生死之虞。反倒是，这夺情煞与公子而言，终归是有一分活命之情，不是吗？”

    清冷皎洁的月光，透过破败屋顶，斑驳的洒在庙内！一时间，橘黄温热的火焰，在簇拥着的清冷月光中相互契合，显得分外的宁静祥和！

    “罢了，说了那么多，也就最后这句话在理！”不知过了多久，青年慵懒着伸展腰身，脸色似带着一抹嘲讽，自嘲道：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做连江点点萍！这个忙，我帮了！但能不能成，我却是不能保证与你！”

    男子黯淡的眼中，闪过一抹亮光，神情灰败却难掩激动，嘶哑道“那就...多谢公子了！至于成与不成......这世间之事，从来都是尽人事，听天命！我却是...相信公子的！只可惜，公子的恩情，在下怕是...报答...不了了。”

    青年摇摇头不在多言，望着男子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尽，死灰之气蔓延浮现。知道那是回光返照的末尾！

    这个有些城府心机，本质却仍是坦荡的武夫，终归还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不知为何，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突兀问道“早知今日…...你可曾后悔过？”

    男子微愣，彼时他眼中的神光缓缓褪去，已然变得暗淡。他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将目光移到庙门外，嘴唇轻启，喃喃私语！

    模糊的视线中，恰好一缕初晨洒落而来，眼中的那抹光彩，不知何时，已然泯灭！

    …………

    青年将玉佩接过，指尖流转把玩，玉质致密细润，犹如羊脂温润，晨光透过竟犹如青烟缓缓晕开！

    暗自思忖！这一接，往后的日子，怕是难得太平了！

    怕么？可笑至极！

    思绪飘飞，从前的记忆，犹如脱缰野马，一瞬之间，记忆交错时空，跨越恒古！

    那一世，他是闻名遐迩的怪盗！十七岁出道，甫一出手，便盗取了“命运之石”，一举成名天下知。

    随后十三年间，和FBI掰手腕，同KGB玩肉搏，身后追着ICPO满街跑！从安保系数顶尖的金库密室，再到机关重重陷阱遍地的基地古墓。他的对手从人到物，从来不凡。

    当然，这十三年中，也不全都在逍遥法外！碰过设计埋伏，遭到伙伴出卖，遇见意外失手！坐牢，受刑更是一样都没落下过！只是直到最后，他仍旧活着，而且自由自在！

    “我经历生死一线的惊魂瞬间，累积起来大概也有一分之久！”那时，他总是这样自我调侃！

    他仿佛不知疲倦般，在生与死的交界线上疯狂起舞！

    一个个危机关头，一次次死神擦肩，轰然跳动的心脏，诉说着自己仍旧活着的事实！距离死亡越近，生命便越发璀璨！

    他的搭档说，他有自毁倾向！他笑一笑，不置可否！

    直到三十岁！人都说三十而立，他却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垂垂老矣，像是已经走到了人生的暮年！

    那天，她来找他，说了一些话，记忆有些模糊，有好多却记不得了！

    记忆里比较深刻的，是那天的夕阳！真的好美，橘橙色的夕阳，慵懒的印在她紫色的瞳孔中，反射出一片茫茫深红，好似泣血涟如！

    她最后说：“你答应过我，有一天，你会将这个世界上，最美的东西给我！”

    “对啊，那一天，就是今天啊！”说话的他，脸上笑容灿烂，该是这辈子最温柔，最肆意的一次！

    回顾降至尾声，却好像出现幻觉！

    模糊不清的视线，定格在一颗跳动着的火红心脏，和一张满脸泪水的面庞！

    记忆犹如画卷般收拢，篝火恰如其分的熄灭。青烟袅袅，带着些微刺鼻的味道，随风飘扬！

    ……………….

    仗长的佛像，历经多年岁月的洗礼，早已全身斑驳损坏！

    青年本不信佛，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此刻，却是跪倒匍匐于佛前，眼中依然如故，未见丝毫尊崇。只是跪拜的身姿，却显得格外虔诚！

    再起身时，青年随手轻轻拂去，打落衣摆前裙沾染的些许灰尘，也像是拂去了其他的一些东西！

    只有青年自己知道！

    这一跪！

    无关礼敬；

    无关神佛；

    跪的是芸芸众生，滚落凡尘，咬牙挣扎，却终不得…..自在！

    用男子的剑，削出一块木牌，便全当墓碑来用！

    木牌上刻画的尤为简洁，唯有四字，无名之墓！没有生卒年，没有立碑人，没有墓志铭！

    青年默默的注视着坟堆，脑海中回响起男子临终时，那恍若无声的喃喃自语！

    “我不后悔......只是......不舍…….只是…..不甘…….！”

    天将拂晓时，佛前两过客。

    晨曦洒下温柔的光影，一个埋进土里，一个回到人间！